一百二十九、袁天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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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枫号是一艘来自盛夏花开群岛高桥树镇的天鹅船，那里的人们肤色漆黑，女人生性风流，甚至神祇也很怪异。他们位于日光烧灼的东瀛南海，没有神官带领大家念悼词，因此这项任务落到毛利小五郎身上。
下午十分闷热，一丝风也没有，但毛利小五郎还是穿上黑衣。“他是个好人，”他开始说……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不。他是个伟人。他是内阁的学士，青年时戴上颈链，立下誓言，后来又加入封魔军团，并一如既往，恪尽职守。他的名字取自于英年早逝的传奇武士，然而尽管他活过长久岁月，其一生亦同样伟大。他的睿智、高尚与仁慈无人可及。于封魔军团效力期间，他辅佐过十余任总司令，自始至终给予忠诚的谏言。”毛利小五郎感觉到泪水夺眶而出，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他是真魂血脉，但他的火焰已经熄灭。他是封魔乱太郎，他的守望至死方休，于斯结束。”
“他的守望至死方休，于斯结束。”茉莉一边跟着他轻声念，一边摇晃怀抱中的婴儿。小平太先用东瀛语，然后又用盛夏花开群岛语为她父亲、封魔小次郎及其余聚集的船员们说了一遍。毛利小五郎垂下脑袋放声哭泣，悲哀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茉莉站到他身旁，让他靠在她肩上。她眼中也有泪水。
空气潮湿温暖，出奇地平静，夜枫号漂浮在远离陆地的深蓝色海洋上。“黑衣毛利小五郎说得好，”封魔小次郎说，“现在，让我们为他的生命干杯。”一桶兑有香料的朗姆酒便被推到后甲板上打开，当班的船员个个喝下一杯，以兹纪念封魔乱太郎。船员们识得他的时间虽短，但盛夏花开群岛人敬重长者，并有为亡人举行盛典的习俗。
毛利小五郎没喝过朗姆酒。这种酒味道奇特，容易上头；入口虽甜，但有股强烈的余味烧灼舌头。他累，累极了，每块肌肉都在疼，甚至有些自以为没长肉的地方也疼。他膝盖僵硬，双手覆满新磨的水泡，旧水泡破裂之处则沾着黏黏的皮。然而朗姆酒和悲哀似乎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
“我会的，”毛利小五郎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我会按照你的指示，师傅。让我们一起来，我们俩一起。”
天空中浮现出封魔乱太郎的身影。“不，”封魔乱太郎直言承认，眼泪从白色盲眼中涌出。“对于像我这样衰老的人来说，死亡应该没什么可怕，可我怕。是不是很傻？既然我一直处于黑暗中，怎么还怕黑呢？然而我忍不住去想，等最后一丝温暖离开躯体，接下来会怎样。如神官们所说，在天照大神的黄金宫殿里欢宴？或者通过冥河完成下一世的轮回？还是我必须回到这悲伤的尘世？谁说得准呢？有谁曾越过死亡之墙目睹真相？只有那些鬼魂，而我们知道他们是什么样。我们知道。”
毛利小五郎无言以对，只能尽力给老人一点点安慰。后来茉莉也进来给他唱了歌，那是她跟鹿角巷渔夫们的妻子学的，内容完全不知所云。但歌曲使老人微笑，也助他入睡。
那是他最后的清醒时日。再往后，老人蜷缩在船长舱室中一堆毛皮底下，昏睡时远远多过醒着的时候。他会在睡梦中喃喃自语，醒来后呼唤毛利小五郎，坚持要托付他一些事，但等毛利小五郎赶到，他已忘了要说什么。即使记得，也都语无伦次。他提到梦境，却没说是谁的梦，他说斯芬克斯即是谜题，并非出谜题者，天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要毛利小五郎念薛代巴大神官写的一本书，此人的著作在受神祝福的二条天皇统治期间惨遭焚毁。有一回他哭着醒来。“好不容易等到小次郎大人的苏醒，”他哀叹，“但我年迈体弱，我的身体啊，实在难以胜任。”
夜枫号穿行于海石列岛期间，疯魔乱太郎有一半时间记不得毛利小五郎的名字。有时他把毛利小五郎当成某个已故的兄弟。“他太虚弱，受不了长途旅行，”毛利小五郎在前楼上告诉茉莉，一边继续啜饮朗姆酒，“小次郎大人应该预见到这点。乱太郎已经一百零二岁了，绝不该把他送到海上。倘若留在金刚山，他也许可以再活十年。”
“他临死前一晚问我，可不可以让他抱抱孩子，”茉莉续道，“我怕他抱不住，但我错了。他摇晃孩子，哼歌给孩子听，小家伙抬手摸他的脸，拉他的嘴唇。我以为会弄疼他，结果那只让老人笑了出来。”她抚摸着毛利小五郎的手。“我们可以给小家伙取名为‘乱太郎’，假如你同意的话。当然，等他长大，不是现在。”
“‘乱太郎’是个好名字。明天我就向小次郎大人报告这件事”
茉莉犹豫了一下。“这次我们十人众跟随小次郎大人前往天下九州，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本来乱太郎可以活更久的。”
“孩子在哪儿？”毛利小五郎这才想起来。笼罩在朗姆酒和悲伤中，他过了这么久才意识到茉莉没带着婴儿。
“小平太在看护他。我托她带一会儿孩子。”
“哦。小平太虽说是女人，可是比很多男人都强咧，可能她钟意我们小次郎大人，这次竟然愿意跟我们前往天下九州，不过也只有她们的船可以三天到达天下九州。”小平太是船长的女儿，比毛利小五郎还高，纤瘦如一支长矛，皮肤漆黑光滑，仿佛磨亮的黑玉。她是船上红箭手们的领，手中一张双弧金心木弓拉开之后可以射四百码远。在海石列岛遭遇海盗攻击时，小平太射杀了十来个人，而毛利小五郎的箭全部落入水中。茉莉似乎很放心地将他托付给她们，而她从来没有信任过男人。
“小平太真好心。”毛利小五郎说。
“一开始我很怕她，”吉莉道，“她那么黑，牙齿又大又白，我还以为她是兽人或妖怪，但她不是。她很善良。我喜欢她。”
“我知道你喜欢她。”茉莉大半辈子唯一认识的男人是封魔小次郎，除此之外，她的世界中全是女人。男人让她害怕，女人不会，毛利小五郎意识到。他能理解。从前在三陵，他也更乐于跟女孩做伴。妹妹们对他很友善，尽管其他女孩有时会嘲笑他，但恶言笑语比起府中男孩子们对他的殴打来，无疑要好得多。即使现在，在夜枫号上，毛利小五郎跟小平太相处也比跟她父亲相处来得自在。
“我也喜欢你，毛利小五郎，”茉莉轻声说，“我还喜欢这酒。它就像火。”
“愿我们回东瀛后再饮此酒。”毛利小五郎举杯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