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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季展览会上,夏雄因为去年有作品特别入选,所以可以不经过审查直接参展。但他却无法确定绘画的题材。从春天开始,他心里一直牵挂着这件事,但又未能找到中意的题材。他的心中贮满了他那丰富的感受性的猎物。无数被他的感受性之箭所射中的东西堆积如山,恰如在荷兰的静物画中那些野雉、山鸠的遗骸与丰醇的果实混杂重叠在一起,共同沐浴着夕阳一般。或许因为收成过于丰饶,以致于反倒抓不住焦点了。

进入七月后的一天,夏雄怀着走投无路的悒郁心情,随身携带写生簿,驱车前往多摩的深大寺。

日头已经西斜,树木投落下颀长的影子。驱车进入古老水车旁的道路,只见树木遮蔽着的黑暗中水光粼粼格外耀眼。不久在树林更幽深的地方,据称是建于桃山时代的深大寺的红色山门便出现在了石级上。夏雄在此停下车来。

郊游的中学生们坐在清澈的泉水边的折凳上,吵吵嚷嚷着。这儿建有临时的荞麦面馆、陶器铺,还有小贩在出售鸽笛和草编的马儿。夏雄买了一只鸽笛,试着吹了吹。随着笛声的响起,几乎所有的中学生都一齐吹响了鸽笛。夏雄不禁吃了一惊:这声音彷佛在静寂灰暗的寺门前的风景画上泼洒了嘈杂而且极不协调的原色颜料似的。

夏雄在山门前低下头鞠了个躬,决定到山里去。道路通过被莲叶和浮萍所覆盖的辨天池畔,在一家出售树根工艺品的古朴的茶屋前往右拐去,然后是一个上坡。此时夏雄化作了抱着写生簿步入自然中的画家这一抽象的存在。在被幽暗的杉树护卫着的陡坡上,除了他,再也看不见别的人影。他一边爬山,一边吹响了鸽笛。笛声渗透进幽深的杉树丛中,然后又悄然消失了。他觉得自己是一只孤独的鸟儿。

爬上去一看,周围形成了一个舒缓的斜坡,稀疏的红松林透出西斜的阳光。传来了响亮而清脆的笑声。只见两三个中学生正利用这个斜坡和松林比试惊险的自行车特技。那叫声与夕阳下旋转的车轮发出的银色闪光融为了一体。夏雄想打开写生簿,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那一切过于充满了动感。

不久,骑自行车的少年们飞下陡坡消失了。

夏雄就这样在初次观赏到的风景中流连徜徉,他体会到了那种与不眠之夜大脑异样地清醒,以致于无数鲜明的意象接踵而至的状态颇为相似的东西。那些意象如乱麻一团,难以形成完整的画面,而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残片,其中还有不少已经流失了。有时候,一幅完整得灿然发光的绘画会横斜着身子从眼前白白掠过,来不及捕捉住它的全貌便已悄然逝去了。大多数风景就这样接二连三断片似的显现在眼前。

但风景这东西恰如翻阅画卷一样,既有开端也有终结。不妨把面对风景时的精神状态比作临睡前的状态,有时会觉得大脑清醒无比,无数的意象陡然地跳跃着,似乎正和睡眠背道而驰,可就是在这时的某个瞬间大脑突然开始向睡眠急速陷落。与此相同,陷落于风景中的状态也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瞬间突然驾临。的确,画家是用眼睛来观察风景的,在最仔细地观察时看得最明晰。尽管如此,那种明晰的极致却与突然降临的睡眠属于同一种尤物。

……夏雄在稀疏的松林中前进,发现那种瞬间尚未来临。

穿过树林,面前开阔的广袤草地是那么明朗而鲜明。在刚才那片阴暗的森林中向上攀登时,决没料到会有如此平坦而辽阔的风物在山顶上展开。站在草地上的身体与身后黑暗森林、遥远的地平线上毗连成列的圣祠之间,除了倾斜着划过远方的高架线之外,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坦田园。森林中奇缺的日照却丰饶而慷慨地流泻在这片原野上。因为是西下的夕阳,所以光线倾斜而低平,使野草和田畴的表面反倒漂漾着发自内部的明朗和光亮。放眼望去,除了在远处农田里劳作的两三个人影外,看不见别的人烟。

尽管离都市并不遥远,可夏天的傍晚,在天空和广大的原野、田畴、森林的中央,自己竟然会陷入一种完全孤独的状态,这不禁让夏雄感到难以置信。向地平线远远望去,只见所有的风景正环绕着它,纯洁地化作了它的所有物。是啊,在这毫无特色可言的夏日黄昏的田园,包括透过每一棵草尖的那种夕照的色彩,一切的一切都无不纯洁澄净。显然这儿有一种净化的功能。

夏雄感到自己现在已摆脱了那种纷繁意象的叠嶂,正一步步接近风景的核心。从草地的尽头取道左行,开始漫步在麦田、玉米地和刚才通过的那片森林尽头的边缘地带。小径左面的森林里,古老的巨树参天而立,使周围黑暗得恍如夜晚。小径右边的麦田一片葱绿,叶子的轮廓清晰可见。绿色被夕暮的黑暗一点点侵吞着,已经开始发黑了。

夏雄在前面道路的尽头听到了摩托车的嗡嗡叫声,以为它会驶向这里,不料它很快远去了,想必它是从某个地方的侧径出现在这条小道的尽头,然后又驶向了远方吧。尾灯的一团红光鲜明地闪烁在野径的深处。

夏雄这才第一次望了望小道尽头的西边天空。那儿日头已开始西沉。

地平线被傍晚黑色的云朵所笼罩着,地面与天穹之间的界线被融解消隐了。那是一片厚重而密集的云海,其表层宛若被切成了碎片一般,形成了拖曳着的浮云的重叠。因此,透过浮云的夹缝能窥见淡蓝色的天空,在密云的上面甚至还残留着窗户般的淡蓝色缝隙,而那扇云烟的窗户其形状恰好像是横着放置的诗笺(原文为“短册”。是一种长约36厘米,宽6厘米的诗笺。——译注)。在这些云烟的对面,只见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

这时夏雄成了某种独特而深刻感受的俘虏。他感到自己突然被陷没在风景的核心部分里。这是一种处于冷静的极限中,同时又被目眩头晕的幸福感所攫住了的特殊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他的眼睛最明晰地看见了风景。

太阳西沉了。当它呈现出耀眼的橙黄色,开始侵蚀最上面的一层浮云时,从那些散乱的浮云中折射出了庄严的光芒。而一旦太阳继续下落,那折射出的光芒便渐渐褪色了。太阳徐徐地变成了血红色。被浮云所割裂开的太阳的上面部分依旧保留着橙黄色,而下面部分却化作了鲜血欲滴般的红色。

太阳眼看着从几道拖曳着的浮云中间滑落下去了,它开始填充着在黑色密云中央洞开的那扇形状如横放着的诗笺一般的窗户。上面和下面都被黑云牢牢地包裹住了,惟有那窗户充满了落日的光辉。至此,夏雄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四方形的落日。这红彤彤的四方形太阳好一阵子就那样驻留在那儿。原野已经黑透了,麦田在微风中发出黑色的簌簌声响。

不久,形状如诗笺般的太阳越变越窄,直到最后的余火燃尽,夏雄都一动不动地伫立着,甚至不曾打开写生簿。太阳完全隐没之后,在高高的天穹上,纤细的云朵在澄明的光线中凝神静止了。

就画它!——夏雄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拳击联赛结束已经一周了。峻吉所在的大学获得了冠军,主将峻吉为此大出了风头。他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这种喜悦,于是拽上低年级同学来到了正在举行妖怪大会的游园地。他抓住装有特殊装置的幽灵的手使劲一拽,谁知幽灵的手竟然被他拽掉了。他和管理人员发生了争执,演出了一幕激烈的武斗场面。迷宫被破坏得一塌糊涂。

清一郎听说了这件事,他对峻吉表达喜悦的方式很感兴趣。虽说结局显得颇为愚蠢,但喜悦的表达最后以破坏而告终,这的确显得奇特而真实。峻吉带着破坏的冲动,将目的地定在妖怪大会,这也是很得要领的。峻吉希望有幽灵存在,当然,也理应有供他惩治的幽灵存在。

大学已进入暑假,联赛结束后也已过去了两周。杉并集训地的集体生活还在持续着,联赛期间中止了野外跑步训练又从早晨开始了,一群身着灰色运动裤的年轻人选择了没有铺柏油的道路,沿途进行空拳练习和跳跃练习,从尚在沉睡中的街道上奔跑而过。

七月初的某个星期六,清一郎刚过三点便空闲了下来,所以出发到集训地观看他们的练习。

集训地是由一个陈旧的街道工厂改造而成的,工人的宿舍如今成了学生们的集体宿舍,车间部分则成了健身房。连接宿舍和健身房的是大煞风景的食堂兼厨房,以及设有淋浴的澡堂和茅厕。一棵树也没有的前院被用来做预备体操。这种粗糙陈旧的木板建筑作为朝气蓬勃的青年们的活力的容器,不能不说是恰到好处。

清一郎从一扇破旧的小便门进入了前院。只见夏日的夕阳清晰地照射着一无所有的地面和澡堂前的苔藓。他站在厨房门口往里瞅,有两个人在当班,正剥着土豆皮。在他们粗壮的手指间,被剥皮后的土豆露出了鲜嫩而娇艳的白色肌肤。

一瞥见清一郎的身影,两个人就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光头,向前辈行了个礼。清一郎把带来的一包牛肉扔在了案桌上。

“大伙儿一起吃吧。”

沉甸甸的生牛肉撞在案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响。两个人再次回过头,情不自禁地微笑着道了谢。

清一郎思忖道:这两张充满了乡村气息朴实的新面孔,多亏进了拳击部才得以让那种朴实免受毁损。他走出厨房,从前院向二楼的一个窗户大声喊道:

“喂,峻吉在吗?”

“哦。”峻吉用沙哑的嗓音回答道。那声音就像是要自个人赶走午休的睡意似的。峻吉半裸的身影与他的声音一起同时出现在窗口边。一发现来客是清一郎,立刻伸出手在头顶上握住对方的手,发出印第安人一般的嚎叫:

“上来吧,离练习还有一段时间。”

清一郎沿着嘎吱作响的楼梯向上爬,打开了峻吉房间的拉门。三个只穿着一条裤衩的年轻人横七竖八地睡在榻榻米上面。峻吉发出的怪叫声也丝毫没有妨碍他们的酣睡。胡乱躺着的这三具赤裸的肉体就像是在睡眠中被麸醋浸渍着的,因汗珠而闪闪发光的金色果实或别的什么。

从峻吉的眼角到眉毛,那些贴在联赛时受伤处的橡皮膏还没有取下来。但从他那没有任何痕迹的光彩照人的肩胛到侧腹一带,却因为刚睡过觉而明显地留下了榻榻米的纹路。连圆圆的脸庞上也不例外。

有两三本无聊的讲谈杂志乱扔在地上。

“你成功地做到了一瞬间也不思考事情。”

“是啊,成功了。因为那样走运的拳击是不会出现在思考之后的。”

明朗快活的峻吉不属于那种拘泥于憎恨和轻蔑的人,但惟独对思考这种行为本身充满了蔑视,也从未想过存在着一种轻蔑思考的思想。思考仅仅是他的敌人而已。

行动和有效的拳击占据他的世界的核心。思考无异于一种装饰品,犹如浓浓地涂抹在核心周围的甜奶油,难免有一种多余物质的感觉。思考属于简朴的对立面、单纯的对立面、速度的对立面。如果说速度、简朴、单纯和力量中存在着美的话,那么思考则代表了一切的丑。他甚至很难想象会有一种像离弦的利箭般飞速敏锐的思考。莫非会有比一瞬间的直接爆炸更快捷的思考吗?

思考,那像树木一样迟缓的生成,在峻吉眼里只映现为一种可怜的植物性的偏见。被诉诸文字的事物的不灭与行动的不灭相比,分明要卑微低下很多。因为它的价值本身并不产生不灭,而是在不灭得到保证以后才产生价值。不仅如此,思考者们如果不把行动用作一种比喻,将一步也不能前进。倘若大论战的胜利者们脑子里没有浮现出俯视着敌人在眼前鲜血淋漓地倒下时的胜利者的形象,又怎么可能沉湎于胜利的快感中呢?

“思考”这东西具有一种多么含糊不清的性质啊!越增加其透明度,它就会越是堕落成毫无用处的旁观者的呓语,而不透明的思考只有依靠其不透明的性质才会有助于行动。由此看来,在这一次联赛中那制敌人于死命的辉煌无比的幸运一拳,是从活力不可测知的黑暗深处,宛若忽地一闪升上天空的闪电一般带着透明的姿态而倏然出现的。它是那种在一闪之间便把我们救离了黑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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