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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话,阿米沉默半晌才开口说:“但你肯定经常觉得家里气氛太冷清、太寂寞,才会说出那种话吧?”阿米重复着跟刚才相似的质疑。宗助心中原就有一种“必须说是”的冲动,但又担心会惹阿米不悦,所以不敢说得那么明白,因为他认为妻子的病体刚刚痊愈,为了让她心情愉快,他应该找些有趣的话题来说。

“要说是否寂寞,当然不能说不寂寞。”宗助换了语气,尽量想让气氛轻松一些。然而说到这儿,却突然停下来,一时想不出新鲜字句和有趣的话题。

“哎呀!没事啦。别想太多了。”无奈之下,他只能这样对阿米说。阿米没有接腔。宗助想换个题目,便聊起日常生活的琐事。

“昨晚又有火灾呢。”

“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不料宗助刚刚说完,阿米突然伤心地说出这话,但才说了一半,又闭上嘴,没再说下去。这时,屋里的油灯跟平时一样,放在凹间的地上,阿米的脸背着光,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从声音里可以听出,她似乎正在流泪。宗助原本仰望着天花板,这时立刻把脸转向妻子,凝视着阿米的面庞构成的黑影。阿米也正在黑暗里注视着宗助。

“我从很久以前就想把话说开,向你道歉,但一直开不了口,所以拖到了现在。”阿米断断续续地说。宗助完全听不懂阿米在说些什么。他认为妻子可能有些歇斯底里才会这样,却又觉得不完全是因为这样,只能呆呆地沉默着。半晌,阿米非常自责地说:“生孩子这种事,我已经没指望了。”说完,便放声大哭起来。

听完阿米如此惹人怜悯的告白,宗助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觉得阿米实在太可怜了。

“没孩子也没关系啊。你看上面的坂井家,生了那么多,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可怜。简直就像幼儿园嘛。”

“但若是一个也生不出来,你就不会说没关系了吧。”

“还不能肯定一个也生不出来呀,不是吗?说不定以后能生呢。”

阿米再度痛哭起来。宗助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温柔地等待她这阵情绪过去之后,再听她说明。宗助和他妻子在经营夫妻感情方面非常成功,但若说起生养孩子的话,他们却比不上任何一户普通家庭。如果是从头就不能生育,倒也没什么好说的,问题是,他们是失去了原本该由他们养育的孩子,才更令人觉得不幸。

阿米怀上第一个孩子是在他们离开京都之后,当时两人正在广岛过着苦日子。阿米怀孕的消息证实后,这种崭新的体验让她感觉好像在梦里看到自己可怕又可喜的未来。宗助则认为,这是两人之间无形的爱情变成了有形的铁证。他不但暗自雀跃,也热切期待那融合了自己生命的肉块,尽快舞动着手脚出现在自己面前。然而事与愿违,阿米怀孕五个月时,胎儿突然流产了。刚流产的那段时间,夫妻俩连续好几个月都过得很辛苦,宗助看着阿米流产后苍白的脸颊,心里非常肯定地认为,阿米是因为生活过得太苦才变成这样。他觉得万分惋惜,爱情的结晶终究败在贫穷的手里,变成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阿米则整天从早到晚哭个不停。

后来,宗助夫妇搬到福冈后没多久,阿米又开始爱吃酸的食物。她曾听说,有过一次流产的经历,以后都很容易流产,所以她一直非常小心,随时都很留意,也或许因为这样,怀孕过程中一切都很顺利。但不知为什么,孩子还没足月就生下来了。产婆也搞不清怎么回事,建议他们找医生检查一下。医生看了之后告诉他们,孩子还没发育完全,以后家里的室温必须经常维持在一定水平,也就是说,必须使用人工取暖设备,让室内昼夜都保持固定的温度。但以宗助当时的条件来说,要在室内装置火炉之类的设备,是很难办到的事情。所以尽管夫妇俩用尽了所有时间和办法,一心只想保住婴儿的性命,最后却仍然功亏一篑。一星期之后,那个混合了两人心血的爱情结晶很不幸地变冷变硬了。“怎么办啊?”阿米抱着死掉的婴儿不断抽泣。宗助则表现得像个男子汉,接受了第二度打击。直到婴儿冰冷的尸体烧成灰烬,拌入黑土为止,他没说过半句怨天尤人的话。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是紧跟在两人之间的那个影子似的东西,终于逐渐远去,最后失去了踪影。

过了没多久,第三次记忆又找上门来。宗助调到东京的第一年,阿米又怀孕了。刚到东京那段日子,阿米的身体非常虚弱。她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当然是尽量小心,就连宗助也是处处谨慎,两人心里都明白,这次可不能再出事了,于是阿米的肚子顺顺当当地日渐隆起。谁知怀孕刚好进入第五个月,她又遇到一次意外之灾。宗助家那时还没有自来水,每天早晚都得由女佣到邻里公用的井边去打水、洗衣。有一天,阿米想起一件事要吩咐女佣,便到屋后的井边去找人。到了井边洗衣池,洗衣盆放在池子里,阿米站在盆边吩咐完毕后,正要跨过水池,不料脚底一滑,当场跌坐在长满青苔的湿石板上。“这下可糟了!”阿米对自己的疏忽感到羞愧,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宗助。所幸后来事实证明,这次摔跤并没对胎儿发育造成影响,阿米的身体也没出现任何异状,她才慢慢松了口气,把这件事告诉了宗助。宗助原本也没打算责备妻子,只用温和的语气提醒她还是得多加注意。

“你不小心一点,会有危险啊。”宗助说。日子过得很快,没多久,阿米已怀胎足月,临盆的日子快要到了,宗助每天虽然在官署上班,心里却总是惦记着阿米,下班的路上也总在担心:“会不会今天我不在的时候生了?”走到自己家的木格门前,宗助便侧耳倾听,若没有听到暗自期待的婴儿哭声,他会立即联想:“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然后慌慌张张地奔进去。等到进门之后,他又会为自己的冒冒失失而羞愧不已。

所幸的是,阿米感到自己即将临盆,是在宗助没有出门办公的半夜,他刚好能在妻子身边照料,从这一点来看,他们的运气实在不错。而且产婆到达之后,也还有充裕的时间准备,譬如脱脂棉之类的必需品,也都购置得相当齐备,生产的过程也出乎意料地轻松。只是,最关键的婴儿却出了问题。孩子从子宫滑进广阔的人世后,却无法吸进一口人间的空气。产婆拿出一根近似细玻璃管的东西,放进婴儿的小嘴里用力吹了半天,但是完全无效。阿米生出来的,只是一团肉块而已。宗助夫妻俩只能隐约识别肉块上的眼鼻与嘴巴,终究无法听到婴儿喉咙里发出的哭声。

而事实上,阿米生产前一星期,产婆才来做过产前检查,也很仔细地听过婴儿的心跳。当时产婆还向他们保证,婴儿绝对非常健康。所以说,那时产婆若是弄错的话,阿米肚里的胎儿应该早已停止发育,而且必须立刻将婴儿取出母体,否则阿米不可能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宗助觉得很纳闷,便自行着手进行调查,查到最后,他发现了一个前所未闻的事实,令他感到非常惊恐。原来,胎儿直到降生前一秒为止,都还是很健康的。但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诞生的瞬间,脐带缠颈的现象突然出现了,也就是俗语所说的“胞衣绕颈”。一般产妇遇到这种意外,除了凭产婆的经验与技术迅速解开脐带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产婆若是经验丰富,应该就能顺利解决问题。宗助请来的这位产婆年纪很大了,原本是能处理这种情况的,但还有一种极罕见的状况是产婆无法掌控的,那就是,有时脐带不止缠住一圈。譬如阿米生产时就是这样,当时脐带在那纤细的脖子上连续缠了两圈。胎儿通过狭窄的产道时,脐带不仅无法解开,还把胎儿的气管一下子勒得紧紧的,终至造成窒息的结果。

生产时发生了这种事,产婆当然有过失致死的责任。但是大部分的过失,还是得归于阿米。脐带绕颈的异常状态肯定是阿米自己造成的,因为她曾在井边滑倒,并且跌坐在地。产后的阿米躺在被褥里倾听宗助报告调查结果时,只是轻轻地点着头,并没多说什么。听完之后,那双饱含疲累而有些凹陷的眼睛涌出了泪水,一对长睫毛不断地微微颤动。宗助则在一旁好言相劝,用手帕帮她拭去颊上的泪水。

以上就是这对夫妻生孩子的经过。体验了上面所说的这些痛苦经历之后,夫妻俩从此很少谈起幼儿的话题。但他们生活的背后,早已被记忆染上了孤独的色彩,很难挥去这种感觉。

有时,他们甚至能从彼此的笑声中听出对方心底的黯然。也因此,阿米现在并不想再向丈夫提起从前这一段,而宗助也觉得,事已至此,何必再听妻子重复一遍。阿米现在想在丈夫面前吐露的,跟他们夫妻间共有的经历并无关系。当她第三次失去胎儿之后,丈夫向她报告了事情的经过,阿米这时只觉得自己实在是个残忍的母亲。尽管她并没亲自动手,但是换个角度来想,就是她守在生与死的交叉路口杀死了一名胎儿。只要一想到这儿,阿米就觉得自己是个犯了重罪的坏蛋。她不得不承担这种不为人知的道德谴责,而且这个世界上,能跟她分担这种谴责的人,半个也没有。阿米心中这种痛苦,甚至连在她丈夫面前也不曾提过。

生产后,阿米跟普通产妇一样在床上休养了三个星期,对她的身体来说,这段时间确实是平静无事的三个星期,但是从精神方面来看,却是强忍恐惧的三个星期。宗助为他们早夭的婴儿定制了一口小棺材,并且避人耳目地暗中举行了葬礼。不仅如此,他还为夭折的婴儿定制了一块小牌位,上面用黑漆写着戒名。这牌位的主人已经有了戒名,但他的俗名却连父母都不知道。宗助最初把这牌位放在起居室的衣柜上,每天从官署下班回来,必定焚香默祷。躺在六畳大的房间休养的阿米经常闻到这线香的气味,因为当时她的感官方面刚好变得十分敏锐。后来过了一段日子,宗助不知为何又把那块小牌位收到衣柜的抽屉底层。抽屉里还有另外两块牌位,分别小心翼翼地裹在棉花里,一块是那个在福冈夭折的婴儿的牌位,另一块是在东京去世的宗助父亲的牌位。当初离开东京时,宗助觉得把祖宗牌位全部带着到处漂泊实在太不方便,所以只将父亲的新牌位放进了皮箱,其他的牌位全都送进庙里。

阿米虽然躺着,但是宗助的一切行动,她都听得到,也看得见。在她仰面躺在被褥里的这段时间,一条代表因果关系的隐形细线正在逐渐延伸,伸向那两块小小的牌位,把它们紧系在一起,然后,那条隐形细线又继续朝远处不断延伸,最后连接上那个连牌位都没有的死婴,那个从来不曾成形、身形模糊得像个影子的流产儿。她发现自己在广岛、福冈和东京三地分别留下的记忆深处,都有一种无法掌控的命运正在残酷地支配着自己,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活在那种受支配的岁月当中,自己也变成了再三遭遇不幸的母亲。阿米认清这一点的同时,耳边不断听到阵阵诅咒。她躺在棉被里强迫自己的生理维持平静,就像自己的身体贪图着那三个星期的静养。但在这段日子里,诅咒之声始终在她耳中响个不停。对阿米来说,卧床静养的三个星期,简直令她煎熬得无法忍耐。

在那愁苦的半个多月当中,阿米整天躺在枕上,只能瞪着空中发呆,到了后来,她虽然身子躺着,心里早已感觉不耐。好不容易盼到看护离去后第二天,她立刻偷偷从床上爬起来,在家里游走一圈。然而,隐藏在心底的不安,却难以立即挥去。尽管她拖着病弱的身体勉强活动了一番,脑袋却完全无法思考,这令她很气馁,只好又钻回棉被,像要远离尘世似的紧紧闭上双眼。

不久,习俗规定的三个星期产后休养终于结束,阿米也觉得身体更加轻巧有劲了,她先把家里的地板擦拭干净,然后对着镜子欣赏自己气象一新的眉眼。这时已是换季的时节,阿米难得地脱下了厚重的棉衣,全身肌肤都感受到一尘不染的清爽。在这春夏交替之际,日本的万物都显得生气蓬勃,也给阿米孤寂的心情带来了些许影响。但那影响只不过是水底搅起的沉积物,不断在充满阳光的水中上下漂浮而已。就在这时,阿米心底对自己黑暗的过去生出了一丝好奇。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天气非常好,阿米跟平常一样看着宗助出门上班,之后很快地,她也走出了家门。这个季节,女人到外面行走时,都应该撑着洋伞了。阿米在阳光下匆匆赶了一段路,额上冒出一些汗珠。她一面走一面想起刚才换和服的情景。她打开衣橱时,立刻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那藏在第一个抽屉里的新牌位。阿米一路思索着,最后终于走进算命先生家的大门。

阿米从小就对大多数文明人都相信的迷信很感兴趣,但她平时也跟多数文明人一样,只把迷信看成一种游戏。而她现在竟把迷信跟现实生活中残酷的一面牵扯到一块儿,这可真是十分罕见啊。这一刻,阿米面带严肃、心怀虔诚地坐在算命先生面前。她想请先生确认自己的命运,也想知道上天是否能让自己将来生养子女。而她面前这位算命先生,跟路上那些为了一两分钱而帮路人算命的占卜者,几乎毫无两样。只见他拿出算筹摆来摆去,又抓出一些竹签摸摸弄弄,数来数去,折腾了半天之后,装模作样地捋着下巴的胡子考虑半晌,才把目光转向阿米的脸仔细打量起来。最后,算命先生慢吞吞地宣布道:“你命中无子。”阿米默默地把算命先生这句话放在脑中咀嚼了好一会儿,半晌,她才抬起脸问道:“为什么呢?”阿米以为算命先生回答之前还会再算一下,谁知他视线直扫阿米的眉眼,当场说道:“你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你犯罪遭到报应,所以绝对没有子女。”听了这话,阿米感到心脏像是被人射了一枪,立刻怀着满腔疑惑转头回家。那天晚上,阿米连丈夫的脸都没敢抬头直视。

对于算命先生说的这段话,阿米始终没跟宗助提起,直到另一天晚上,夜深人静,凹间地上那盏油灯里的细灯芯快要烧完时,宗助才听到阿米细诉算命的经过。宗助听了自然很不高兴。

“你每次发起神经,就会大老远跑到那种奇怪的地方去。花钱听那种鬼话,不觉得无聊吗?以后还要去找那算命的吗?”

“他说得太可怕了,以后我才不去呢。”

“不用再去了!简直蠢得要命!”宗助故意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态度,答完回头继续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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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俳画:一种日本画,有滑稽、轻松、洒脱、脱俗风格的水墨画,主要是由俳人自己绘制,也有他人为了赞赏某位俳人的作品而画的情况,大部分的俳画上面都会写上俳句。

(2)  小仓腰带:用“小仓织”制作的腰带。小仓织是一种质地坚韧、不易磨损的棉布,通常没有花纹或有竖向条纹,是江户时代丰前小仓藩(现在的福冈县北九州市)的特产。

(3)  甲斐:即现在的山梨县。江户时代名为“甲斐府”,明治初期改名为“甲府县”,后改名为“山梨县”。

(4)  茶屋:茶屋最早出现在古代重要道路指定的休息点附近,只向旅人提供茶水等服务。后来也有兼营色情的茶屋,这类茶屋的正式名称为“色茶屋”。江户时代所谓的茶屋,几乎全都是“色茶屋”。另外还有专门提供饮食的“料理茶屋”。许多江户时代创业的料理茶屋,到了现代改为“料亭”形式继续经营。

(5)  真田纽:一种由经线与纬线彼此紧密交织而成的扁平细绳,因为没有伸缩性,用来绑物不会松脱,非常牢固,广泛用于捆绑刀柄或捆绑箱笼。相传是战国末期的武将真田信繁的妻子竹姬发明的,故名“真田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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