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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过去了一个小时。若是你想再多待,就再盖上盖子……”

免色摇头道:“不,这样可以了,现在可以了。不能再待下去了。那恐怕过于危险。”

“过于危险?”

“过会儿再说。”说着,免色像是要把什么从皮肤上蹭掉似的双手咔哧咔哧搓脸。

大约五分钟后他慢慢立起,登上我放下的金属梯。他重新站在地上,用手拍掉裤子沾的灰土,而后眯起眼睛仰望天空。树枝间可以望见蔚蓝的秋日天空。他不胜怜惜地久久望着天空。然后我们重新摆好木板,按原样封住洞口,以免有人不慎掉下洞去。又在上面压上镇石,我把那石头的排列位置刻入脑中,以便有人动它时能够察觉。梯子仍留在洞中。

“铃声没听见。”我边走边说。

免色摇摇头:“噢,没有摇铃。”

他再没说什么,我也没再问什么。

我们走着穿过杂木林,返回家中。免色打头,我随其后。免色不声不响地把手电筒收进捷豹后备厢。之后我们在客厅坐下喝热咖啡。免色仍未开口,似乎正在就什么认真沉思。虽然表情并不多么深沉,但他的意识显然已远离这里去了别的领域,而且可能是只允许他一人存在的领域。我不打扰他,让他沉浸于思考世界,一如华生医生对夏洛克·福尔摩斯所为。

这时间里我考虑自己的当务之急。今天傍晚要开车下山,去小田原站附近的绘画班。在那里转着圈看人们画的画,作为指导老师提出建议。这是面向孩子的班和成人班连上的一天,是我在日常生活中同有血有肉的男女见面交谈的几乎唯一的机会。假如没有绘画班,我势必在这山上过着形同隐居的生活。而这种孑然一身的生活久而久之,那么就可能如政彦所说,精神平衡出现异常(或者已露端倪也未可知)。

所以,作为我理应对自己被给予接触这种现实亦即世俗空气的机会一事表示感谢。而实际上却怎么也上不来那样的心情。对于我,在班上见面的人们较之活生生的存在,更像是仅仅从眼前通过的影子罢了。我对每一个人都和蔼相待,称对方的姓名,评论作品。不,不能叫评论,我只是表扬而已。找出每一幅作品某个好的部分——如果没有,就适当捏造一个——加以表扬。

这么着,作为老师的我在校内的评价似乎不坏。据经营者介绍,许多学生都好像对我怀有好感。这让我感到意外——我从未认为自己适合向别人讲授什么。不过这对我怎么都无所谓。被人们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怎么都不要紧。作为我,只要尽可能圆融无碍地做好班上工作即可。也算对雨田政彦尽一分情义。

不,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影子。我从其中挑出两名女性开始了私人交往。和我有了性关系以后,她们不再去绘画班了。想必因为总觉得有些为难吧。这让我多少感到类似责任的东西。

第二个女友(年长人妻)明天下午来这里。我们将在床上搂抱交合一些时间。所以她不是仅仅通过了事的影子,是具有立体性肉体的现实存在,或是具有立体性肉体通过的影子。究竟是何者,我也不能确定。

免色叫我的名字,我得以猛然醒悟。不觉之间,我也好像一个人深深沉入思考之中。

“肖像画的事。”免色说。

我看他的脸。他已恢复平时若无其事的表情。一张英俊、总是冷静沉思、让对方心怀释然的面庞。

“作为模特如果需要摆姿势,这就开始也没关系的。”他说,“说是上次的继续也好什么也好,反正我这方面随时可以。”

我看了他一会儿。姿势?噢,原来他在说肖像画。我低头喝了一口稍微变凉的咖啡,把脑筋大致梳理一下,将咖啡杯放回杯托。“咚”一声低低的脆响传来耳畔。而后抬起脸对免色说:“对不起,今天稍后得去绘画班教课。”

“啊,是这样!”免色觑一眼手表,“这事彻底忘了,你在小田原站前绘画班上课。差不多要动身了吧?”

“还不要紧,有时间。”我说,“对了,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

“什么事呢?”

“说实话,作品已经完成了,在某种意义上。”

免色约略皱一下眉头,直直地看我的眼睛,像要看穿位于我眼睛深处的什么。

“那可是我的肖像画?”

“是的。”

“那太好了!”说着,免色脸上浮现出隐约的笑意,“实在太好了!可是在某种意义 上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解释起来不容易。用语言解释什么本来我就不擅长。”

免色说:“请随便讲,慢慢花时间讲。我在此听着。”

我在膝头叉起十指,斟酌语句。

斟酌语句时间里,静默降临四周。静得几乎可以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在山上,时间流得非常徐缓。

我说:“受你之托,我以你为模特画了一幅肖像画。可是直言相告,不管怎么看那都不是可以称作‘肖像画’的东西,只能说是‘以你为模特画的作品’。而且,它作为作品、作为商品具有多大的价值也无法判断。但有一点确切无疑:那是我必须画 的画。而此外的事一概非我所知。如实说来,我也非常困惑。在许多情况更为明确之前,那幅画或许还是不交给你而放在这里为好,我感觉。因此,拿得的启动费我想如数奉还。另外,为浪费你宝贵时间衷心致以歉意。”

“你说不是肖像画。”免色谨慎地选择字眼,“是怎样意味上的不是呢?”

我说:“过去一直是作为专业肖像画家生活过来的。就基本而言,肖像画是把对方画成对方希望画的形象。因为对方是委托人,如果对完成的作品不中意,说‘不想为这样的玩意儿付钱’也是可能的。所以,尽量不画那个人的负面因素。而选择好的部分加以强调,尽可能画得美观一些。在这样的意义上,为数极多的场合——当然伦勃朗那样的人除外——肖像画难以称为艺术作品。但是,这次画你的时候,脑袋里压根没有你,而仅仅考虑我自己画了这幅画。换句话说,比之作为模特的你的自我,作为作者的我的自我率先出阵——成了这样一幅画。”

“对我来说,这完全不成其为问题。”免色面带微笑说道,“莫如说是可喜的事。一开始我应该就说得很清楚,随你怎么画好了!没提任何要求。”

“是的是的,是那么说的。这我牢牢记得。我所担心的是,较之作品效果,莫如说是我在那里画的什么呢 ?由于过于突出自己,很可能画了自己不应画的什么。作为我,是这点让人忧虑。”

免色久久观察我的脸。而后开口道:“你可能画出了我身上不应该画的东西,你为此感到担忧。是这个意思吧?”

“是这个意思。”我说,“由于只想自己的关系,我可能把那里应有的箍 拆了下来。”而且 ,可能把某种不得体的东西从你身上拽了出来 ——我刚想说,又转念作罢,将这句话藏进自己心间。

免色就我所说的沉思良久。

“有趣。”免色说,显得极有兴趣。“意味深长的意见。”

我默然。

免色说:“我自己也认为我是个箍 极强的人。换言之,是个自我控制力很强的人。”

“知道。”我说。

免色用手指轻按太阳穴,微微笑道:“那么,那幅作品是已经完成了吧?那幅我的‘肖像画’?”

我点头:“我感觉完成了。”

“好!”免色说,“反正请允许我看看可好?实际看了那幅画之后,两人再考虑如何是好!这样没关系的?”

“当然。”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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