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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深秋天气,青阳农业局的一辆卡车把罗家园全家送到了江边良种场。

卡车前一趟运送的货物大概是猪仔,虽然司机冲洗了车厢,嵌进板缝里的猪屎尿还是散发出浓重的恶臭。女主人杨云习惯了跟这样的气味打交道,一路上若无其事。罗家园的鼻子有毛病,对气味向来不敏感,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有十岁的罗卫星,一路紧捏住鼻子,眉眼间皱出一个铜钱大的肉疙瘩。

罗家园不满意地呵斥他:“捏着个鼻子像什么样?少爷作派!”

罗卫星嘟哝:“太臭了。”

“学学你哥!他怎么没有捏鼻子?你这是感情问题!”

罗卫星不懂得什么叫“感情问题”,但是他害怕专制的父亲,他放下捏鼻子的手,改用嘴巴呼吸,神情别扭得像是被魔鬼卡住了脖子。

砂石路面坑洼不平,卡车屁股时不时地被甩上半空,再重重地跌落,车厢里的家什物品就咣啷一响,移动了位置。这时候,需要全家人合力上阵,七手八脚推的推,扛的扛,将它们重新复位。要是不这样顽强抵抗,几回一来,人就将被家什物品挤扎得无处容身。

杨云把一件花布衫顶在头上,两只袖子拉下来,在下巴处打个结。她怕头发被野风吹成个刺猬球。可是这样一来,罗想农觉得她怎么看都像只花母鸡。杨云不在乎,她转动着这个花里胡哨的脑袋,自得其乐地欣赏沿途落叶金黄、场光地尽的景色。

“三季稻还是长不好,你看看稻茬子就知道了。”她眼睛看着田野,对罗家园说。

罗家园不接她的话,因为他心里憋着气。杨云带着两个儿子跟随他下放,这不是他的意思。他对这个决定不认同。

自从农业局的造反派夺权后,经历了一茬茬的派系斗争,经历了武斗,军管,“三结合”组织班子,最后的结果就是他出了局,作为“走资派”下放,到江边良种场劳动。

他应该算是幸运的。看看县政府大院里的同僚们,自杀的,关监的,解押劳改的,被红卫兵们打得肢残体病的,扳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他被批斗过,被打过,还坐过一次“老虎凳”,因为解放战争中他有过被敌人俘虏的历史,虽说两天之后就逃了回来,毕竟这两天的表现无人作证,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空白,在这种毫无道理可讲的运动中,吃苦头很正常。

下放劳动他认了,比一棍子打到劳改农场要好很多。可是他不明白杨云为什么死活要跟他走。杨云只是农业局的普通群众,技术员,革命与她无关,她完全可以带着两个孩子留在城里,守着,让他罗家园的家不必连根拔起。

“我们是一家人,活也在一块儿,死也在一块儿。”杨云坚持这句话。

“想农十五了,念中学了,良种场的学校能学到什么?”无论何时,父亲想到的都是罗想农。

杨云撇撇嘴:“城里的学校就能学到东西了?天天不是批判稿,就是忠字舞,有用?”

如今的杨云,已经不是刚参加工作的羔羊,被罗家园的一声响鞭就打得乱窜。如今她是强悍的主妇,能干,果断,强势,不仅仅决定罗家园的吃喝穿用,也决定他在家中的地位和权力,决定他在床上能得到的精神抚慰。

罗家园把眼睛眯缝起来说:“杨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杨云针尖对麦芒地回答:“罗家园,我也知道你会怎么想。”

两个人都明白,他们此刻说的是同一个名字:乔六月。罗家园的记性好,这么多年他还记得良种场有个省农科院的下放右派乔六月。杨云如此坚定地随夫下放,如果不是冲着乔六月,罗家园打死都不信。

这种隐秘,这种私念,都是藏在心里无法说出来的东西。杨云知道她没有办法否认。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因为一次偶然,别人会把更多的偶然加上去,重重叠叠,直到把一个人压得肝肠俱裂。

很久之后罗想农回想当年的事,仍旧不确定,母亲做出全家下放的决策,到底有没有乔六月的原因在里面呢?他认为是有的,即便是下意识,潜意识,也是有的。一个人深爱另一个人而不能结合时,这种爱就长成心里的一个瘤,永远地鼓着,关键时刻会释放脓液,让你感到疼,让你发烧,窒息,谵妄,活成自己的负担。

只是,这样的问题他从来没有跟母亲探讨过,他不敢,他们母子间向来没有民主谈话的习惯。

杨云一个人站在高高的车厢里,往下搬那些坛坛罐罐。有人要跳上车帮忙,她不让,她怕那些农工们粗手粗脚弄坏了东西。她每拿起一样,就扯了嗓子吆喝一声:“来!”车下自然便有人伸手接住。搬到橱柜这样的大件物品时,杨云也有办法,她把一人高的柜子略略扳倒,重心移到一侧的柜脚上,轮流以柜脚做支点,左右腾挪,很轻松地就把大家伙移动到车厢边。然后她悠着劲儿一推,柜子缓缓朝车下倒去,同一时间车下就有五六双手伸出来,托住,抬起,放置到平地。车上的衣柜,碗橱,吃饭桌,一张大铜床,罗想农使用的木制小书架,都由她依此办理,一一地卸下了货。

罗家园和杨云都是良种场的老熟人。罗家园曾经是主管局长,虎倒余威在,这就不用说了。杨云是农工们心里景仰的“杨医生”,牲畜有问题,经杨云一侍弄,转天又活蹦乱跳,这就不是一般的手艺了,有点神仙下世的意思了。这两个人下放到良种场,没有落难的意味,反倒让农工们有了天降神灵的惊喜。

如此,会有这么多人簇拥在卡车前,寒暄,问候,七手八脚帮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

杨云显得很快乐,她头上的那件花布衫已经解开,拎着拍打过全身的灰尘后,随手系在腰间,那件军装式的肥大的春秋装被她扎出一个好看的腰。她的头发干干净净,用发卡一顺齐地别在耳后,露出她稍宽的额头和清爽的脸。因为出力,脸颊是红朴朴的,热气腾腾的,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仿佛都张开,通过空气的对流,跟在场的人们有了彼此相知的交待。她来回地在车厢里走动着,挑拣出最易破损的物品卸下车,一边稔熟地喊出张三李四的名字,问候他们的妻儿,问他们是不是还在猪场,鸡场,或者拖拉机班。

在这样的场合中,不善家务的罗家园反而尴尬了,碍手碍脚,在人群里没头苍蝇般乱窜,显得多余和蠢笨。而且,他多多少少还摆着农业局长的架子,严肃着一张脸,紧抿了嘴巴,目光看天,看田野,看一地横陈的破旧家什,就是不看身边来来去去的人。

杨云站在车上招呼他:“老罗,你腰不好,别动手了,到边上照看着去吧。”

罗家园乐得清闲,走到路边堆着的杂物前,蹲下,肩膀耸起来,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摆出了老母鸡抱窝的姿态。

杨云又招呼两个窜来窜去的儿子:“想农!罗卫星!你们两个……”

刚说完这几个字,手拎着两个热水瓶的杨云忽然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就那么一脚前一脚后地在车上站着,头微微地仰起来,肩膀侧过去,眼睛望向远处,嘴唇抖动了一下,又紧紧闭上,脸上闪过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神情,像是娇羞,又像是喜悦,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怅然。

一瞬间的神情,蹲着的罗家园没有看到,站在车下准备接那两个热水瓶的罗想农看到了。罗想农看到后,顺着母亲的目光转过头,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那就是把一根扁担抓在手里、急急忙忙向这边走来的乔六月。

父亲已经老了,举手投足都显出了中年人的懈怠和迟钝,而乔六月看起来比从前更年轻,他的步态他的笑容他的发型都还是个冲劲十足的小伙子,灿烂,明媚,自然。这是十五岁的男孩罗想农一瞬间在心里发生的印象。

乔六月抓着的那根扁担油光滑亮,扁担头上还系了两根麻绳,是为了帮忙挑家什用的。他穿着一条过于肥大的军裤,挽着裤腿,赤脚穿着露脚趾的解放鞋,灰色中山装的肩部有两个半圆形的补丁,补得很有技巧,看起来就像是特意缝了两个垫肩。他满身泥水的样子,显然是刚从田里收工,得知了消息,来不及回家换身衣服,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杨云和乔六月的目光交汇,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一个人的头是低着的,另一个人的脑袋是仰着的。只一刹那,而后彼此移开,杨云弯腰把手里的热水瓶递给罗想农,乔六月自己转悠开去找活儿干。

一刹那的凝视,生命已经吸取了足够的能量,等待着为对方绽放。

罗家的两个儿子首先成了出入乔家的常客。

在不同类型的女人中,杨云是豪放和粗疏的,常年跟牲畜打交道,阉割、放血、开膛破肚、揪住耳朵打预防针、帮助那些刚刚开始发情的牲口交配,她习惯了三下五除二地解决问题,她的身上总是混杂了酒精药棉味和洗不干净的牲畜味。她连做饭都喜欢大手笔:有猪肉总是大块红烧,冬天烧一锅米饭足够全家连吃三天,如果手边菜肴的原料丰富,干脆一锅煮,连汤带水弄成大杂烩。

而乔六月的妻子陈清漪,细腻,温婉,讲究情调和品位。开春杨柳刚发芽,她怂恿几个孩子上江堤捋几把嫩黄的杨柳叶,回家洗了,细细地切碎了,搅进面粉,摊出清香扑鼻的杨柳饼。五月槐花香,她同样会拣回那些欲开未开的花,拿开水焯了,滗去苦涩的水,蒸到馒头里。如果同时放进几粒糖精,馒头咬在嘴里甜丝丝的,嚼得出浓浓的槐花味。冬天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农场分下来的山芋她也能做出各种花样:削皮,切丁,放两勺糖,煮成山芋茶;切成滚刀块,放油炒,再淋上酱油,撒一把青蒜花,糯糯的,甜咸兼备,好吃得烫破喉咙;还可以把蒸熟的山芋捣烂成糊,调进糯米粉,煎出一只一只黄灿灿的山芋糕。

无论日子多么清苦,可供烹煮的食材多么有限,陈清漪总是费尽心思,给家人制造出无限的惊喜。她在场部拿一份工资,做一些抄抄写写的杂活,事情不多,时间机动,大把的才华和情趣可以挥霍在家务上。

乔家的家居装饰,在农场也是独一无二的别致。两口子拖着一个未满月的婴儿过来落户时,除了随身行李,身边别无它物。落户之后,农场配发了木工班潦草打制的吃饭桌,床,衣柜,两张条凳。这些年中,聪明的乔六月自己动手,学会了竹器手艺,他用农场试种的江南毛竹,陆续做出了五斗柜,做出了书桌,书架,脸盆架,杂物架,带靠背的小椅子。仔细看这些物件,能看到他的手艺由粗到精的飞跃过程。陈清漪为他粗陋的手工做了恰到好处的修饰:在书架上拉一面碎花布帘,掉落的柜子把手缠了一圈彩色尼龙丝,书桌铺了格子图案的塑料桌布,杂物架上放一只土红色宜兴紫砂罐,里面或者插一把小花,或者是一枝修竹,一丛芦苇。农场的人家生活大都粗糙,扫地洗碗之外,从没有擦窗粉墙油漆门扉的习惯,乔家终年到头的窗明几净,昭示了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别样风情。

尽管如此,中学生罗想农迷恋乔家却不是缘于美食和家居,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实在把罗想农看得小了。他喜欢躲在乔家隔壁的那间种子实验室里,在贴着各色标签、排列成行的玻璃广口瓶的光线交错中,在稻麦棉麻各类种子的芳香气味中,囫囵吞枣地吞食乔六月的那些藏书。

藏书在农场也是禁忌,所以乔六月不敢把他的书放在家里,他把它们巧妙地藏在种子室各种瓶瓶罐罐的背后,放置在搁物架的顶层,还有的包上油布,垫在桌子腿下。找书的过程,像是发现宝物的过程,找到一本好书,惊喜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充塞了兴奋。

这时候乔六月会做个手势:“别咧个大嘴笑啦,当心外人发现。”

罗想农喜欢乔六月用这个词:外人。这就是说,他罗想农是乔六月的“自己人”,他们之间可以分享秘密,也可以共担风险。

这些秘密藏书中,苏俄小说占据多数,余下也有鲁迅的杂文,郭沫若的诗集,植物栽培手册,育种学的普及读本,生物学和遗传学专著。小说他看得津津有味,知识读本之类半懂不懂,大部头的科学专著就完全是一头雾水。好在乔六月是现成的老师,又是平易近人的交谈者,在他数着种子的颗粒,放在天平上秤重,或者拿一把薄薄的小刀割开种子胚芽时,他同时就对罗想农普及了生物学知识,使这个男孩对自然界未被发现的奥秘有了憧憬。很多年后罗想农成为南京大学生物系教授,那间种子实验室就是他的另一种生命开始的地方。

黄昏来临,罗想农从学校放学,不由自主地就会走到乔六月的种子室。此时乔六月也恰好从田里回家,裤腿上沾着泥土,口袋里装着他当天收集到的稻种,麦种,也或者就是一把野稗子野荞麦的种。他在进家门之前,先要到隔壁的种子室,放下他的这些宝贝。他和罗想农在门口相遇。他们很默契地并肩进门。罗想农如果不看书,就会一声不响地看乔六月忙完自己的东西,然后两个人在房间里仅有的两把椅子上坐一坐。乔六月的那把椅子是他自己用木头钉成的,白茬茬的木头断面甚至都没有打磨过,裤脚碰上去,会发出轻微的丝拉声。他喜欢用屁股把椅子抬起来,只用两只椅子脚支地,椅背抵住墙面,人跟着仰倒,长长地伸出腿,坐出一个很舒适的姿势。罗想农的椅子是竹子的,比木头椅子低了很多,而且稍不注意就发出咯吱吱的怪声,所以罗想农总是坐得毕恭毕敬,两腿并拢,手肘撑在膝盖上,手心托着下巴,眼睛不眨地盯住乔六月的鼻尖。这样的姿态,无形中提升了他对乔六月的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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