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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府

老老爷 他是一个崛起在大山丛中的传奇人物。像所有人一样,活着的时候本来是很朴实、很真实的一个人,随着年代久远,就在人们口中变成了半人半神的怪物。因为没有照片传下来,所以模样也成了大问题。有人说他身高八尺,面如赤炭,常常身着盔甲一类的东西。还有人说他身量不高,貌不惊人,别看是那么大的财主,还是穿草鞋披破衣,衣服上连个扣子也没有,通常不过是用一根草绳胡乱系一下而已。现在看后一种说法倒颇为接近真实,起码是更为令人信服吧。

宁府在这个人出现之前,总的来说还是寂寂无名的,起码没有什么可以供人茶余饭后谈论。而这个人凭借过人的能力,如山里人所独有的狡狯和勤劳,竟然出人头地了。可以想见宁家经过了几代人的积累,到了他这里才有了一点财主的模样。还因为这儿是一片极其贫瘠的山地,所以一旦出现一个稍稍像样的家族,就会得到当地人绘声绘色的描述,把小猫说成了老虎。这就是口耳相传的结果。

但无论如何,真实的情况是到了他这一代,宁家终于可以称为“宁府”了:拥有了一万多亩山地,还盖起了一片青堂瓦舍,筑了围子,有了角楼。后来山地又扩展为两万多亩( 也有人说是三万亩 ),最后到底拥有多少土地已经很难说得清了。这一代的山民整天在地里苦做,过路的问一句给谁耕种?都说:给宁家老爷哩。

宁家究竟凭什么获取了这么大一片山地,说起来简直有点神奇。直到他这一代为止,宁家还没有出过一个“官人”,上溯几代都是土里刨食的人。最早在山中落脚的宁家人可能是逃荒的流民,据说来自山北平原一带,离海边不远。可到底是哪一年哪一世,谁也说不清了。既是海边上来的,那么在祖祖辈辈居住大山的人看来就差不多算是“天外之人”了。“他们长了一张吞吃大鱼的嘴哩!”山民们说。还说:“龙王过腻了就到海边村子里串串门儿,留下个把小崽儿也不稀罕。”意思是说海边的人都是怪种,比山里人厉害得多,山里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总之发了大财的人大半都有异秉,绝非辛苦成就的功业。这样一说,当牛当马也就心安理得了,不仅不再嫉恨他们,而且还多了一份敬畏。山里人愿意用各种有趣的故事打扮宁家的人和历史。

老老爷几乎成为宁家发迹之初的全部。好像以前的宁家人都不过是虚虚晃过一下,真正脚踏实地干过一场的只有这个人了。他集勤俭勇敢仁慈智慧于一身,所以宁家在他手里变得繁荣昌盛无可匹敌也就不足为怪了。

当年人们所知道的大山两边的巨富,除了山里的宁家,还有一个就是平原上的战家花园了。那时候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海滨小城里有另一个富豪:曲府。关于曲府的消息要晚一些,所以当时山里人谈论最起劲的一个话题就是:“到底战家厉害还是宁家厉害?”所有的故事都围绕这一主题展开,讲得曲折迷人。山地人对战家花园十分陌生,只是朦朦胧胧知道他们是平原的代表和象征,同样不得了呢。

说起来,战家花园是个神奇古老的家族,至少也有八百年的历史了,族上出过好几个京官,就像一些人说的:“那可是个官宦人家啊!”尽管如此,让山里人认输是绝不可能的,他们宁可让这种不可思议的富贵大大地打一些折扣才好,比如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重新诠释一下。

山里人津津乐道的有这样几个故事。

一个是宁家老老爷去平原大城( 其实很可能只是那个海滨小城 )做买卖的事儿。那天老老爷夜里宿在一个客店里,经历了一番有趣的事儿:晚餐时间到了,老爷子抄着衣袖去了伙房,要了一碗蛋花汤。正这时又进来一个衣着时鲜的少爷,不用说就是战家子弟了。战家少爷见了山里老大哥就一脸的不屑,不想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可是看了看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蔫着脸坐下了。少爷故意逞能,不光要了一碗蛋花汤,还要了鱼和鸡。白花花的大馒头冒着香气端上来了,跑堂的一人三个摆在他们面前。谁知山里老大哥根本不抬眼看那些大白馒头,只是哧棱一声解开了扎腰的草绳,从衣服里掏出了一个黑面窝窝嚼起来。他嚼得可真香。战家少爷心里发笑,嘴上却说:“老哥,放着大白馒头不吃啃那粗食?”山里老哥说:“我吃不惯那东西,咱出门得有更顺口的吃物啊。”这样说时,战家少爷鼻子就一蹙一蹙的,后来还是忍不住把头探过来了。原来他嗅出了一种特别的香味。

下面就该战家少爷伸手讨要了:取一块黑面粗窝窝,先是小心地放进嘴里品了品,然后就大口吞食起来。这一下不要紧,少爷噎得眼泪都出来了,吃完了还要。山里老哥只好又解了一遍腰上的草绳,把衣服里揣的最后一块窝窝也给了他。原来这黑面粗窝窝不是一般的麦子麸皮做成的,更不是红薯芋头粉蒸出来的,而是用树上结的什么果子做成的。那真是又甜又香,咽下许久还满嘴清香,比天底下最好的点心还要强上十二分。战家少爷吃遍了山珍海味,可就是没尝过这等山里美食,就问:“老哥,这是什么稀罕吃物啊?”山里老大哥摸摸胡子说:“一般物件儿,没什么好的,不过是板栗晒干了磨成面,再加上榛子啊核桃啊,蒸的时候要用大香瓜汁儿调弄出来。烧锅子的柴草别乱用就行,只能用芝麻秸。”战家少爷听傻了眼,后来非得问问老哥的来历、非要跟他交个朋友不可。老哥眯眯眼说:“咱是山里的土人,姓宁,不过是有些山峦罢了。”战家少爷立刻站起来鞠躬,说:原来是宁家老爷啊,咱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接上的故事说的是,自从那一回战家宁家接上了头,也就少不了一些来往。因为这是离得最近的两大富户,尽管被一架大山隔开了,也还是相互吸引着往一块儿凑。那一次战家少爷回家去禀报了城里的奇遇,一下就引起了老当家的注意。这个老当家年纪也不小了,白胡子拉碴的,一天到晚坐在红硬木太师椅子上,抽的是青铜水烟袋,手边还有玉石手串子摩挲着玩。有穿红灯笼裤的小丫环又叫书童,在旁边一颠一颠侍候,一会儿添水了,一会儿用烟钎子捅烟袋了,时不时还得给老头子捶个后背什么的。反正是人间能享的福全让他享了,人间享不着的福也就没有办法了。有人说老当家从五十岁开始修炼长生功,从此不近女色。事情坏就坏在他以前太好女色了,大大小小一共十多个老婆,还不算随手拈来的一些丫环使女和奶妈。他突然改了脾性,让一些女人好不懊恼,都说那些传功的人真是断子绝孙的短命物件。老当家胡须皆白,腿脚轻快,眉毛长出一寸多长,也是白的。他半夜起来让穿灯笼裤的丫环往光身子上泼洒刚出井的凉水,连个短裤也不穿。刚开始丫环害羞,闭着眼端水,遭了呵斥才敢睁眼。老当家浑身水淋淋的跳进院子里,摸起石锁就当空舞弄起来。月光下几个老婆丫环都伏在窗户上看,啧啧不已,说天哪,战家花园的好日子大概快到头了。有个女人说:“什么呀,他不过是想长生不老,想一直执掌这份家业呢。”众女人听了立刻往地上吐一口:“啊呸,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哩!”

老当家早就知道山里边也有个不小的财主,只不过从不往心里去,暗说:那个土鳖物件有个什么好的?不过是年头月尽收几斗租子罢了。这一回听了少爷说起吃黑面窝窝的事,一下来了精神。他也想尝尝那口新鲜,就像刚刚修炼的长生功一样,全凭一股好奇。

有一天,老当家就学那个山里财主的模样,身上也穿了破衣,脚上蹬一双草鞋,然后让家丁抬上一直往南走。进了山里,远远的看见一片青砖大瓦房,他就打发抬轿的人回去了。他自己在宁家老宅大门口转悠,过了半晌,见大门里出来个系草绳的老头儿,心想这大概就是那个人了,赶紧弯下腰吭吭哧哧不抬头。出来的也真是宁家老老爷,原来他每天都要出来拾粪,背一个筐子,把村边路口上的牛马粪便收拾到家里,以备春天往田里施。老老爷问:“你这是怎么了?”战家老爷苦着脸:“俺是饿成了这样。”老老爷说:“那还不好说?你跟我回去就是,晌午快到了,咱俩一块儿吃顿饭不就成了。”战家老爷谢了,两手拱起来施礼,想不到这姿势模样让老老爷一眼就看出了名堂:前些日子遇到的战家少爷也是这副架势。他又留心瞧了瞧,发现对方的破衣襟下露出了一个玉石坠儿,心里更加明白了。他只是不说,扯上对方的手叫着:“走吧,不管穷富,来到咱家门口的都是客。”

战家老爷进了宁府就歇不住眼了,东瞅西看只觉得又好奇又好笑,心想这真是一户又大又蠢的土财主啊,看这房子盖的,一幢一幢倒是精工细凿的,那石头缝儿线都勒不进,门窗扇都是山里的老松木做的,又粗笨又结实。可就是房子的式样太土气了,冬天没有透风的地方,暖和倒是肯定的,到了夏天看看不热死这窝山猪?他脸上笑吟吟的,有时不由得走了神。宁家老老爷说:“平原上的官人莫笑话咱了,咱这里是山沟旮旯儿,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哪比得上您啊!”战老爷心里一怔,说:“我一个伸手要饭的进了府里不敢睁眼哩,咱这辈子哪见过这大阵势?你这是藏在老林做朝廷、扎进深山当大王啊!”宁家老老爷鼻子里一哼说:“山里人不通文辞,反正来了贵客都得好好招待,一个蒸猪头、八大碗烧酒。”说着拍几下巴掌,管饭菜的厨子腰扎白围裙出来了。老老爷朝他比划几下,他“嗯”一声去了。

两个老爷坐在炕桌旁等着上饭菜,心里都在嘀咕对方。战老爷一会儿咕哝一句:“饿啊饿啊!”宁老爷说:“有你吃的。到时候看咱俩谁的饭量大。”正说着两个大猪头端上来了,一边一个冒着白汽,还有十六碗烧酒一字摆开。宁家老爷说一声“啖吧”,伸手撕开皮肉就吃起来,吃一口端起酒碗敬一下,然后一仰脖子喝进去。战老爷不想被比下去,就鼓起劲儿吞食,一口肉一口酒吃得正香,只可惜吃了半个猪头就咽不下去了,酒才喝了两碗。宁家老爷吃完了半个猪头,中间出去了一趟,回来又把剩下的半个吃了,顺手把余下的几碗酒咕咚咕咚灌进肚里,然后又出去了一趟。他回来时扭着脖子往门外嚷:“怎么才上两个猪头啊?要待客就不能小气,再来一个大猪头、八碗烧酒!”战老爷一直瞪着大眼看他大吞大嚼,这会儿赶紧叫道:“快别了,我吃不下,吃不下了啊!”宁老爷说:“你这点饭量能办什么大事?你吃的喝的太少了啊!”正说着又一个大猪头上来了,宁老爷让也不让,抓过来一顿疯啃,一眨眼就吃光了半个,然后又出门一会儿。转回来时,宁老爷把剩下的半个猪头和几碗酒都收拾进肚里。战老爷真是看傻了眼,接下去再也不吭一声。宁老爷抹抹嘴又喊:“饭吃完了,再来点瓜果梨桃爽爽口。”一大筐桃子梨子上来了,战家老爷只拿了一个,看了看咬一口,难以下咽。可是宁老爷吃了梨子吃桃子,一口气吃下了半筐。

有了这一场会面,战家老爷再也不敢小看山里的宁家了。他那天差不多是一跌三撞出了宁府。宁家老爷出门送客说:“哦咦,酒没喝了三碗就醉了?就这点肚量?”战老爷本想一个人出山,宁府这边早就跑颠颠追来一顶大轿,不由分说就把他弄了上去,然后轿夫们撒开丫子往前直跑,又快又稳。后面的宁家老爷赶上几步喊:“战老爷没有吃饱,他饿着肚子怕颠哩,好生给我抬轿!”轿里边的人一听叫自己“战老爷”,头上立刻出了一层汗珠,心想:这山里的土财主真是厉害啊,不光有吓人的饭量,还会神算呢。

原来传说宁家有一件祖传的宝器,叫“消食器”。它由鲁班做成,机关复杂到了极处,一个人无论吃了多少东西,只要把它对准肚脐按一会儿,立刻就像什么东西也没吃过一样。战家老爷眼瞅着热气腾腾的猪头皱眉时,宁老爷几次出门,就是去使用这件宝器的。可是战家老爷一辈子都蒙在鼓里,回了战家花园一天到晚叹气,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了得,大山里出了异人了!”

关于宁家老老爷的故事还没有完。这是因为战家毕竟是出过京官的人家,他们对大山里的财主很难放在眼里,一想起来就如鲠在喉。战家老爷那一次尽管只吃了半个猪头,可回到家里还是心口难受了十几天,最后不得不传来郎中。郎中烧制了玉米芯子灰、高粱秸子灰,让他用水冲服了三天才算治好。三天里老当家不停地照镜子,每次都看见嘴角上淋漓着两道黑灰,于是就骂一声:“土财主”……

战家少爷知道父亲被宁家捉弄了,就暗里发誓要把这户土财主从根上收拾了。

少爷知道宁家的所有本事都在那片山峦上,就去山里暗暗走过一遍,发现不过是一片穷山恶水,连一块大点儿的肥沃田地都找不到。而战家最多的是什么?是钱。战家的钱多到了让人头疼的地步,那真是要多少有多少。战少爷听人说宁家老爷最喜欢的东西就是钱,为了钱可以连命也不要——于是他决心用钱把宁家的大片山峦买下来。

有一天战少爷骑着高头大马去了宁家,穿了一身绫罗绸缎,连大马身上的饰物也是金银做的,所以一出现在大山里,被阳光一照,差一点把山上开石头的长工们吓死。他们放下镢头就往宁府跑,说不得了啦,快出门看看是什么王爷来了吧!宁家老老爷不紧不慢束上草绳出了门,手打眼罩一看,立刻知道是平原上的豪门;再一看,又认出是跟他分吃过黑面窝窝的那个少爷。

少爷可比老爷直爽干脆多了,见了宁家老当家没有几句话就说了:“你不是喜欢钱吗?还不如把这片山峦卖了,换座金山银山多好!”宁家老爷稍一愣神,然后摆摆手:“我不用那么多钱,你去山上转转看,穷山恶水也没什么好的,值不了几个子儿,你战家花园看着给吧!”战少爷一听心里乐坏了,心想土财主到底没有见过大世面啊,看来这桩买卖算是好做了。他问:到底要出多少钱啊?宁家老爷又紧一紧腰上的草绳:“咱俩到山上看看再说吧。”

宁家老老爷领少爷爬山,刚爬了半座山少爷就大呼小叫受不了啦,汗水把一身好衣服都湿透了。他喘着对宁家老爷说:“不用实地端量啦,你干脆出个价吧,多少钱一座山?”老爷皱皱眉,伸手摸摸一株小树说:“这山倒没有什么不舍得的,可是这些树啊,都是我眼看着长起来的,你得先让它们高兴才行哩。”“我怎么让它们高兴啊?”老老爷咂咂嘴:“这么着吧,你一棵树赏一枚小钱就行,不用给我,只给树,就挂在树杈上,然后这片山峦就归你了。”少爷一脸惊喜:“这恐怕不合适吧?只挂一个小钱?这也太便宜了吧!我们战家花园还没寒酸到那个地步呀!”老老爷摆摆手:“朋友一场嘛,我说话算话,就这么办吧,你千万别再客气啦。”

他们就这样说定了。战家少爷害怕宁家老爷反悔,立下了一张按手印的字据,然后才打马回家取钱。少爷一溜牵出十匹大马驮了钱,口袋里都是从钱庄里兑换的小铜钱,心想这样的小钱扔在地上俺还不愿弯腰捡呢,挂在树杈上又怕什么?他同时雇来了十几个长工,都是往树杈上挂小钱的人。十几个人挂了一天,一座山头才挂了半坡,前边还有许多山头哩。没有办法,少爷第二天又找来了十多个人。二十几个人在大山上奔忙了十几天,打马回战家花园驮了许多次小钱,结果事情还像是刚刚开头。第二十天上,战家少爷终于急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背筐捡粪的宁家老爷,一见面就连连作揖:“老爷快饶了咱吧,咱这山峦不买了!”老爷耐着性子把一团牛粪铲到筐里,抬起头问:“怎么了?”“再挂下去战家花园就得倾家荡产了!”“不会吧?不过是一个树杈挂一个小钱。”“可你家的树杈太多了,咱挂几年也挂不完哪,快饶了咱吧,咱那契约还是废了吧。”

就这样废了契约。照理说宁府可以因为毁约从战家花园讨回一大笔钱,可宁家的老老爷到底是出了名的仁厚,说钱嘛,也就算了,今后战家花园养的牛啊马啊,所有的粪便都得送给宁家,“俺要往山峦上使哩,俺喜欢这些大臭物件哩!”

宁吉父子 他是宁府一个有名的败家子,名气丝毫不亚于神奇的老老爷。正因为他是具有转折意义的人物,所以写史的人总是偏爱这样的角色,有时根本不问功过是非乱涂一气,把这样一个糟糕的家伙描述得光彩夺目。不过好在宁吉不是一般的败家子,尽管的确是他一手搞垮了一个富豪之家。他的神奇性格比起我们所熟悉的那些套路中的人自然朴实多了,因为他的怪异是天生的。有人说要论古怪的程度,在所有的宁府人物中,惟有他才可以与老老爷比个高下,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向南一个向北:他们一个使家道中兴,一个令宁府衰落,却都是让人着迷的、身上缠满了故事的人。

由于他出生时宁府已经富得不耐烦了,所以这个宁吉自小没有养成勤俭持家的习惯。也许老老爷在世时对一切早有预料,为防止偌大的宁府有一天会被不肖儿孙折腾个精光,在过世的前一年就给三个儿子分了家。宁吉的父亲在三十岁以前倒也安分,无非像另外两个兄弟一样安安稳稳过下来,好好经营自己名分下那一片山峦,并且把府中的大小事情料理得有头有绪。三十岁之后他的脾性突然变了,不在家里好好做祖传的营生,也不再顾恋妻子家小,一天到晚跑到山里去玩。他如果在哪个崖口上遇到一株好树、一眼泉水,都会恋恋不舍,每隔三两天还要跑回去看一看。在宁吉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做父亲的有一天突然对老婆长长叹了一声说:“这大院里的日子真像老牛拉磨一样,一天一天瞎转圈子,实在没意思啊!”然后就弯腰收拾东西,说要一个人去山上住。“这不是睁着眼胡闹吗?你半辈子了往哪里跑?”夫人去扯他的袖子,被他一下甩开了。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宁吉的父亲在三十四岁这一年的初秋真的住到了山里。

那是他看好的一个地方,自然有一个甜甜的泉眼,让他一天到晚喝得肚子溜圆。开始的日子他只是搭了一个窝棚,后来就动手凿山,叮叮当当干得有滋有味。日子一天天过去,半年之后他竟然凿出了一个大洞,而后又在洞里凿出石桌石凳,凿出了带窗棂的小窗。泉水被他引进了洞里,甚至引到了用山草搭起的铺子旁边。他让几个长工帮忙从府里运来了米面之类,然后就在大山里过起了修行般的日子。他在洞前开出了一块平地,上面种了蔬菜,还养了羊和猫。

夫人抱着宁吉上山叫男人回去,因为一个大院缺了当家的可不行。谁知住在石屋里的人见了他们毫不动心,根本没有回去的意思。没有办法,夫人和孩子只好在石屋里住了一夜。小草铺子只有两尺来宽,小宁吉给塞在角落里,他们夫妇两人非要紧紧挤在一起才能躺下。夫人半夜流着泪说:“快让我再怀个孩儿吧,我儿女成群也好有个后路。”宁吉父亲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看吧,不过这大山里冷巴巴的我看也不是个怀孩子的地方。”果然,那一夜没有怀上孩子。夫人实在挤不下,只好拉着儿子的手在太阳爬出山凹时下山了。

宁吉十岁以前最重要的记忆,那就是母亲差他去山上一趟趟寻父。其实小宁吉越来越着迷于父亲的石屋,一去就不愿回家了。但他不敢在山上过夜,因为母亲说了,儿子不回去她就不睡。最难过的是大年除夕的晚上,其余的两个宁府都火火爆爆热闹得令人眼红,这边却透着无比的凄凉。鞭炮也放了不少,但谁都知道这边的当家人住在山上。“那个老爷脑子可能出了毛病。”院里的长工私下这么说。也有人议论,猜测宁家的这个老爷大概想修行一种奇怪的功法,这种功法是见不得女人的,所以也就躲开了。这期间发生过一个让宁吉一生不忘的怪事,其实也是凶险的事:有一天半夜雕花木格子窗被慢慢扭开了,一个粗壮的男子喘着爬进来,二话不说就压在了母亲身上。母亲的嘴被捂住了,喊出的声音很怪,最后宁吉才听清了那几个字:“孩儿快来!”宁吉的蒙眬睡眼刚刚睁开,几乎什么也没想就取了白天放在枕边的一块花石头,“吭哧”一声砸在了那个男人的头上。那个男人啊啊大叫着捂住流血的头,另一只手提着裤子就往外跑了。母亲下半夜一直搂着宁吉,含泪望向月亮说:“好孩儿,就当是你爸死在山里了。”

天亮了宁吉真的去山里看看父亲死了没有。父亲活得很好,不瘦不胖,胡子又黑又长。宁吉向父亲诉说了夜间的凶险,父亲站了起来。不过这样站了只有十几分钟,又重新坐了。父亲接下去没有说什么,动手熬起了亲手种的山谷粥。这粥比山下的要香许多倍。宁吉喝过粥就下山去了。

宁吉记得这一年大年初三的傍晚,父亲从山上回来了,而且这次归来再也没有返回。夫人以为是儿子不断去山上寻父的结果,其实并非如此。这里面的真实缘故直到许多年之后母子俩才弄明白。起决定作用的那个事件发生在大年三十晚上——这事儿有些玄,但就是没法儿让人不信。因为谁都知道宁家的这个老爷虽然做事怪异,但从不说谎。

那年三十晚上,老爷在山上一个人准备过年了。他剁好了白菜和肉,又和了面,要包几碗水饺。过年的水饺是非吃不可的,虽然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食物。这时候山下的鞭炮已经噼噼啪啪响起来了,太阳也落下去了。他把案板什么的刚搬到石台上,突然就听到西风中有个奇怪的声音。他一怔,耳朵贴近窗子听了一会儿,听清了是一个姑娘在哭。“哦咦,大年三十姑娘家来山上哭,你说这事儿蹊跷了不是!”他忍不住往外走,拍打着手上的面粉。

西风不紧不慢吹着,真的掺和了一个姑娘的哭声。越往前走,哭声越大。他又走了十几步,终于看到了一块青石板下倚了个大姑娘,胖胖的,穿了花衣服,大辫子垂到屁股那儿,正搓着眼睛哭呢。“哦哟孩儿,大年三十来山上哭啊?”他一问,姑娘抬眼望过来,那神气不知怎么让他打个战抖:这姑娘俊眉俊眼大脸圆圆的,可就是打眼一看让人心上发怵。不过他心里可怜她,没有想别的,只问为什么哭哭啼啼不好好在家过大年哪?姑娘哭诉说:她的家就在山下边,父亲和母亲吵架,她去劝架,父亲就打了她,还把她赶出门来,不让她在家过年。宁老爷一听眼中冒火:“还有这样混账的父亲!走吧孩子,咱旁边就是个过年的地方,我保证大年三十让你吃上饺子!”说着拉上姑娘的手就走,姑娘扭捏了一下:“你说大爷咱这样好么?”“傻孩子怎么不好?大年三十不吃饺子还行?走吧!”

就这样,他们一起包水饺,他擀饺子皮,她填馅子。宁家老爷低头做活,不知怎么总是嗅见一股骚气。一会儿,他又听见了“咯吱咯吱”的声音,眼角一瞅,发现那姑娘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吃生肉呢。他吃了一惊,大吸一口凉气,但表面上不露一丝痕迹,只继续擀饺子皮。这时候骚气越来越浓了,吃生肉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他心里“嗯”一声,认定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从嗅到骚气那一刻就在琢磨:大年三十了,一个姑娘家真的挨了父亲打骂,也不至于一口气跑到大山上啊,再说天这么冷,冰碴儿一串串的,她是怎么爬上来的?这事儿真是越想越玄啊。“如果不是我弄错了的话,不是我一个人在山上孤单得有点想家了,那么我就不会傻到连个‘骚皮子’都认不出来!”他在心里嘀咕,一边去摸那把菜刀。“骚皮子”就是狐狸,大山里传说中常有狐狸闪化成人形出来害人的事儿。他想回手给她一刀,但正要动手又在犹豫:万一砍错了怎么办?这可要作下大孽啊。他害怕了,手里的刀也就放下了。这样忙活了一会儿,他想起了一个办法:听人说凡是妖物闪化的物件,只要喝了酒都会现出原形来;而且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差不多个个都喜欢讨酒喝!想到这里他一拍膝盖,大声说:“闺女,天这么冷,咱爷儿俩干吗不先喝几盅再包饺子?咱让酒暖暖身子就好了!”姑娘立刻两眼放光:“咱家还有那东西啊?”“那还用说?都是我老汉亲手酿的,有瓜干酒,还有野葡萄酒,你喝哪样呢?”姑娘的大眼水灵灵的,这会儿直勾勾看着他:“就喝有劲道的吧!”宁老爷说一声:“我看也是!”说着就从旮旯里搬出了瓜干酒坛。

他们你一盅我一盅喝了起来,只喝了不到半个钟头,姑娘就大模大样伸手捏生肉吃了。这样又过了一会儿,宁老爷一歪头,真的瞥见了姑娘身后有一条大尾巴;再一正眼,那尾巴又变成了黑黝黝的大辫子。这样变来变去有好几次了,于是宁老爷咬了咬牙,偷偷把刀摸到了手里。姑娘喝得脸蛋红红的,这样瞅上去更好看了。宁老爷端量再三,心里说:“我还真不舍得砍杀你哩,大眼儿水灵灵的,不过我也不能眼瞅着让一个妖怪半夜把我活活啃了啊!”这样咕哝三两遍,闭了闭眼,挥手就是一刀。

因为离得太近了,尽管闭着眼,砍中是绝无问题的,所以手起刀落,只听“吱呀”一声长叫,一道火线从小窗上蹿出去了。姑娘无影无踪了。宁老爷手脚全麻了,瘫在地上,好长时间才低头去找那把菜刀:刀落在菜盆旁边,刃子上全是通红的血。他搓搓眼,走出石屋,这才发现天乌黑乌黑,地上全是冰碴儿。他立刻小声呼叫起来:“老天,不得了哩,开了杀戒了,我的老天!”他摸索着进屋,赶紧点亮了灯笼,出门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照窗前:他估计得不错,有一大串血珠从窗口洒下来,一直往前,没有个终止。他顺着血珠往前寻去,心要跳出了胸口。这血迹越来越淡,但总算没有断掉,从荆棵绕开又滴上了石板小径,最后竟然从崖底穿过,洒向了更高的岭子边上。他往手上呵一口气,一直盯住这血迹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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