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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在旅途上,在所有滞留的日子、独自一人的时刻,总是让我更多地理解着人生的孤单。冷寂的夜晚或无人打扰的整整一个白天,我都难免陷入长长的缅怀和追忆。此刻,眼前这一切简直就像一个梦境,自己竟然置身于这样一个地方:一片海滩平原,离海岸仅有五公里的一处园艺场……确凿无疑的是,我在这里出生,这里铸就了我的生命,这里有我铭心刻骨的记忆,有我的根,我生命的土壤和我昨天的一切。可是我明明跋涉过、远行过、逃离过,曾经像逃脱灾难一样远远地规避它——然而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它仍然是、一直是装在了心的深处,它几乎一刻也没有与我真的分开过。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有一点可能,我就会驾着思绪的飞车在这片炙烫的土地上驰骋……没有办法,忆想是我的呼吸,我的空气和饮食。比如时下,我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能不一遍遍咀嚼那个岁月,品咂它难以消散的凄苦和孤寂的滋味。我甚至觉得今天与昨天有着更为惊人的相似之处,那就是:等待。就像当年小茅屋里那些数不尽的日日夜夜一样,我们等待着,无头无尾地等待、等待——好像前方真的有过一个周密企划的未来……其实前方究竟怎样我们谁也不知道,就像不知道开端一样,我们也不知道结局。

今天仍然不是二十多年前的结局,就像中年也不尽是少年和青年的结局一样。时间是一个奇怪的循环,一个圆周,而旅人总期望自己的轨迹能化为它的一条切线——可最终还是未能如愿,时间还是一如既往,循环往复,让人空空地等待……

那时总在苦苦等待的,是我的母亲。

每天,爸爸迟迟不归时,她就坐立不安。等啊等啊,太阳落山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一次次走出茅屋,后来干脆站在了海棠树下,一动不动。

“妈妈回来吧,回来吧。”我乞求着。

妈妈一直望着远处的黑夜。我抱着她的一只胳膊,依偎她。

慢慢听到刷啦刷啦的脚步声了。妈妈的手臂抖得那么厉害……父亲离开茅屋那么多年,她都能够忍受;可是现在他只要晚回一会儿,她就会变得坐卧不宁——脚步声近了,那个瘦干干的身影出现了。即便在夜色里,我也能看出他的目光有多么凶。他瞥了妈妈一眼,又瞥我一眼,径直往小茅屋走去。

我和妈妈跟在后面。

他走得多快,急匆匆的。我们都听见他把什么东西当啷一声扔在院里,接着又是咒骂声。他骂着,砰砰叭叭砸着碰到他身上的一切。他肯定又把立在墙边的铁锹一脚踢翻了,再不就是把放在猪圈墙上的一个陶钵掀到了地上。他火了就是这样。妈妈对这些早就习惯了。

她扯着我的手跟在他的后边……

我最害怕看到他们吵起来。每逢他们吵架我就吓得一声不吭——我想一个人躲到果园深处,又怕离开时发生什么更大的事。我只好坐在门槛上看着。实际上这往往是爸爸一个人的咆哮,妈妈偶尔回一句什么,那声音也是低低的。越是到后来,妈妈越是不敢顶撞爸爸。有一次妈妈的声音高了一点儿,他竟顺手拣起一个竹耙子打过来。妈妈的头发一下就给打散了,披下来。她一动不动站着。我跑过去。妈妈眼里没有泪水,就那么望着他。爸爸两手都抖。

那天他们再没吵下去。事后我才发现,妈妈不光是头发给打散了,而且耳朵上方还留下了一块血斑。

“妈妈,我恨死他了……”

妈妈在我的脊背上抚摸着,好像在数我一身的骨节儿。“孩子,你太瘦了,你该多吃东西。”她像没有听到我刚才的话一样。我没有做声。那时我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力量,因为我每天都在灌木丛中、在海滩上奔跑。那些肥胖的野物总是跑不快的——我所看到的飞奔的动物都是瘦削的,浑身裸露了筋脉……我这会儿是在受伤的妈妈怀中,不由得又想起了过世的外祖母,双眼像要蹿出火苗。我说:

“外祖母就是被他气死的……”

“孩子,不要这样说。外祖母年纪大了,是她自己离开了。”

我没有顶撞母亲,只是我心里明白:自从这个脸色蜡黄、瘦干干的人从南山回来,我们家就失去了一切,连起码的一点平静和温馨都没有了。我们全家不仅要为他担忧,还要为他生气。我们鼓着劲儿跟他干活,胆战心惊。他半夜被人叫走已是平常事儿,可我们就要一直坐在炕上等他。如果天亮了他还没有回,全家人就要设法打听他的下落。有一次妈妈悄悄尾随他去了,半天才回来告诉:那些领他走的人一路上不断地推搡,他弓着腰一声不吭,两手揣在怀里。他们把他押到了园艺场西边那个养猪场的小屋里,小屋钉了铁窗,外面有人站岗。

“为什么要把他押起来?”

“不知道。”——这种事情我们永远也不知道。

有一天夜里,我听到屋后有嘁嘁喳喳的压低了的说话声,就小心地爬起来。我像猫一样轻轻爬到了屋后。我发现后窗趴了两个背枪的人。我吓得大气不出,回到屋里,把看到的小声对妈妈讲了。妈妈又告诉父亲——他听了一翻身坐起:

“多嘴!”

他差一点就去打妈妈的耳光。妈妈转过身,再不吱声。父亲倒睡得快,一仰身就打起了呼噜。

打那儿起,我差不多每天都能从夜晚的声音中分辨出一点什么。我知道屋子四周潜伏了无数可怕的东西:背枪的人,野物,奔跑的野猫和狗……我永远也弄不明白,那些背枪的人为什么要盯视这个孤零零的茅屋?母亲、过世的外祖母、现在的父亲,还有我,到底怎么了?我觉得父亲尽管脾气凶暴,可是他已经无力逃跑。他瘦成了一把骨头,再说这儿又是他的家,他还能跑到哪去?当年他不就是急着回到茅屋,回到母亲身边吗?他从大山里刚刚回来的日子,我亲耳听见他对母亲说了这样一句:只盼能活着回来,回来看一眼妻子儿子,哪怕只看一眼也就满足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逃跑!既然不能,为什么又要夜夜盯视?那些在黑夜里闪动的贼亮的眼睛啊,我恨你们。我恨你们半夜发出的狞笑、弄出来的响动;恨你们一闪一闪的烟头和往地下吐唾沫的声音;恨你们踩碎了屋后的瓦块,踢滚了石头……你们为什么要像牛虻一样紧紧咬在一头将死的老牛身上?

白天,我故意在茅屋后面丢下很多碎玻璃片。我想让他们远远地躲开。我甚至想搞来一些荆棘,把它们扔在茅屋四周,这样他们就不能挨近我们的屋子了。可是爸爸从外面回来,看见了这些东西,瞪大眼睛站在院子当心:

“你俩给我过来。”

我和妈妈都上前几步。

“屋后的东西谁弄上的?”

他的目光先在妈妈脸上停了一瞬,接着就滑到了我的脸上。

我的心怦怦跳,但回答得很平静:“我。”

他额头上的青筋鼓了鼓,眼睛闭上了。这样闭了一会儿,像用了很大力气才睁开。我知道一顿拳脚就要落到头上来了。我咬紧了牙关等着。可是接下去我听到的是一声长叹。他的声音小极了:

“……你拿个竹耙子,把它们都打扫干净,打扫得一点儿也没有,听见了吗?”

我的泪水不知不觉淌下来。我说:

“听见了。”

我拿起竹耙走了。我把屋子四周、特别是屋后的玻璃碎片弄得很干净。这里的沙土松松的,我想那些背枪的人站着坐着都会舒服极了。我们欢迎你们哪,欢迎你们夜里来这儿挺尸。

<h5>2</h5>

过去是外祖母领我到林子里采蘑菇,她不在了,就是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在林中进进出出。林子密不透风,我自己倒可以做任何事情。有一段日子,我要用一个多钟头去割两大捆猪菜,捡一篮喂猪的橡实,最后再采蘑菇。我把各种各样的蘑菇都采来,摆在院子里晒着太阳。采得多了,母亲就夸我一句。我特别记得父亲的夸奖——因为他对人极少这样。我恨这个人,却又渴望他的表彰。我以前不记得从他那儿得到过什么温暖。我为什么要爱这个黄黄瘦瘦的人?就因为他给我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折磨和恐惧吗?或者,就因为他是我的父亲吗?

“父亲”——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有一次我甚至问妈妈:人为什么要有一个“父亲”?妈妈的样子很为难,简直为难极了。记得她多半晌才说了一句:“哎,谁没有父亲,父亲就是父亲啊!”

“为什么就是?”

“没有父亲就没有你。父亲和儿子血肉相连……”

我还是有点儿糊涂,“怎么他被刀割伤了,我一点儿不痛?怎么他喊肚子痛,我一点儿也不难受?”

“会痛、会难受的。孩子,记住,你是他的骨血……”

“骨头”和“鲜血”——它们在我脑海里一闪,立刻让我害怕起来了。于是我再不敢多问。不过我从此记住和明白了:父亲就是父亲,父亲是不能追问的一个人和一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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