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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麦子回身,神情平静地跟他打招呼。“早!”

“不早了,你都上班工作了。”罗想农回答她。

乔麦子例行公事地向他报告:“‘童童’的状态还不错,今早吃了三条鱼。”

每次到武汉水生所办事,每次跟乔麦子见面,她都刻意地跟他保持距离。她不惊不喜,不荣不辱,矜持而有礼貌。在水生所的研究同行们看起来,他们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还是年龄上有差距的同学,彼此认识,并不那么熟悉和亲密,难得都对白鳍豚有兴趣。

罗想农默认了乔麦子在同事面前对他的身份定位。实在地说,乔麦子做什么他都会认可。他钟爱的女孩,他将她藏在心里舍不得碰触的女孩,他不忍也不必违背她的意愿,把他们之间的不同寻常的关系公之于众。

罗想农俯身在池边看。武汉水生所的饲养池比他们研究室的池子要大好多,长宽足足抵得上一个篮球场的面积,池壁和底部的水泥层也做得足够光滑。虽然天寒地冻,但是池水没有结冰,不知道是因为白鳍豚在里面游动,水面荡漾不停的原因,还是池子避风,相对比较保温。池中的老住户是六岁大小的白鳍豚“南南”,它活泼而灵醒,在池水中甩着尾巴轻划鳍肢的模样,就像个调皮的小顽童,一个劲地围着乔麦子打转,摇头摆尾要讨她的喜欢。乔麦子只需从提桶里抓起一条鱼,在半空里晃一晃,“南南”就应召而来,尾鳍一啪,身体微弓,“哗”地一下子跳出水面,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白灿灿的弧线,溅起大片晶莹剔透的水花。水花未曾落尽时,它已经“嗤溜”一下子滑进水底,尖尖的嘴巴箭一样地划开水波,瞬间冲到了对面池壁,再急急忙忙扭身回来,对着客人时而侧游,时而仰泳,时不时还晃晃脑袋,扭扭身体,鼻子里发出撒娇般的“嗯嗯”声,仿佛在询问:“我怎么样啊?你喜欢我吗?”

折腾一大圈之后,它累了,摇头摆尾地回到池边,头仰起来,尖溜溜的嘴巴伸出水面,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乔麦子,讨要她手里的那条鱼。乔麦子怕它靠得太近在池壁擦破了皮,总是半跪下来,胳膊尽量地探出去,把鱼食往前送。“南南”于是很配合地张嘴,闪电般将鱼儿叼走,心满意足地游开,躲到无人处慢慢享受。

“真是个讨喜的小家伙啊!”罗想农忍不住惊叹。

罗想农没有看到“童童”的身影,心里纳闷。乔麦子指点了一下,他才发现可怜的小东西一声不响瑟缩在远处角落里,大概是新来乍到,认生,怕人。它的外型变化得很厉害:在整个胸腹部位,被人裹缠起了一大圈白纱布,只露出细溜溜的头、尾和一对青灰色的鳍肢,远远看过去,像是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撤下来的重伤员,又像个穿着白色背心规规矩矩卧倒不动的小绅士。

罗想农问乔麦子:“那是什么?”

“药背心。”乔麦子回答。

“疗伤用的吗?”

“你认为呢?”乔麦子反问他,语气不冷不热。

昨天罗想农太累了,沾枕头就睡死过去,压根儿不知道水生所的同行们是如何给“童童”疗伤敷药的。乔麦子简单地告诉他,给皮肤有外伤的白鳍豚套上一件药背心,是他们武汉水生所的专利发明。前两年“南南”送过来的时候,皮肤擦伤比“童童”更厉害,都发了炎,化了脓,发烧,疼得在池子里直打转。他们给“南南”消毒挤脓,打青霉素针,擦云南白药、生肌散、庆大霉素药膏,甚至还用了纱布引流。但是效用甚微,因为“南南”只要一下水,药就被水溶解了,伤口重新感染,发炎依旧。水生所的一位研究员终日坐在池边,对着被外伤折磨的白鳍豚朝思暮想,才想出这个土办法:缝制一件纱布背心,纱布中包满药,穿在“南南”的身上,让它下水也没法冲散,可以保持较长时间的药效。

“放心,”乔麦子公事公办地说,“现在是冬季,细菌繁衍慢,‘童童’穿上这件背心,伤口很快能好。”

罗想农点头。他相信“童童”能痊愈。白鳍豚到了有经验的乔麦子手里,应该说是进了半个保险箱。

乔麦子拎起鱼桶,沿池边走了半圈,在靠近“童童”处蹲下,抓出一条鱼,柔声呼唤:“‘童童’!喂,小家伙,吃饱了没有?你过来!”

“童童”跟活泼的“南南”完全不一样,它怕人,看见乔麦子靠近它,反而胆怯地游开去。不知道是不是穿了药背心的缘故,它游动的姿态趔趔趄趄,迟缓笨拙。

罗想农这见这模样,心疼异常,鼻子都酸涩了。一岁的白鳍豚,如果在正常的生活状态中,还是跟随在父母身边嬉戏玩闹的小孩子。如今它受了这么大的痛苦,来到逼仄的饲养池,周身被难闻的东西裹紧,眼面前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它心里的惶恐和紧张,罗想农几乎可以替它想像得出来。

乔麦子偏头看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介绍情况:“‘童童’也会撒娇的。昨天我们给它打针,它怕疼,‘嗞嗞’地叫,跟小孩子哭起来的声音真像!后来我跟它说,忍住啊忍住啊,马上就不疼了啊,它果然就不叫了。‘童童’聪明,它心里什么都懂。”

罗想农忍了半天的眼泪,到底不争气地悄然滚落。

乔麦子就不再说话。她一条接一条地给白鳍豚喂食。罗想农帮着她喂。他们一个递,一个送,配合得很默契。但是他们之间的空气是沉默和凝重的。时间就像一口深潭,起初只有小小的一掬水,一天天一年年地任凭水流哗哗加进去,不知不觉间,竟然深不见底,难以逾越。现在,人届中年的罗想农,举着一条沉重僵硬的腿,悬置在深潭上,不知道如何往前跨。

罗想农回到南京后,不间断地用信件跟乔麦子联系,获取“童童”的疗伤消息。乔麦子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回复他。她的回信大多简便明了,仅仅是一个关于白鳍豚的伤情治疗的说明。只在很少的一两封信里,在治疗工作取得突破、心情明显愉悦的时候,信中的文字带上一些情感色彩。

“今天我们取下了‘童童’的药背心。腹部溃烂面的坏死组织已经全部脱落,钩伤的颈部长出了新生组织。傍晚我提着鱼桶到池边时,它主动游过来,向我讨要食物。脱下背心的‘童童’感觉到舒服,游起来轻捷许多。”

“随信附去的是‘童童’正在愈合中的伤口的照片。豚类创伤的愈合程序大致跟人类相同:首先在伤口四周长出完好的新生上皮组织,然后如乡村包围城市一般地向中央部位伸展,遗留下犹如开刀拆线的痕迹,直至痕迹最后消退。仔细看的话,新生上皮跟正常皮肤略有差别,颜色更浅,略有凹陷。不过你放心,只是稍许瑕疵而已,不影响‘童童’的整体外观,它依然是个漂亮男孩。”

“两豚在池水中并游嬉戏,是多么美好动人的场面!我们今天为‘南南’和‘童童’做了摄影,准备送到英国的国际捕鲸学会上播放。‘童童’面对镜头还有点羞涩,安慰了好久它才肯从‘南南’身后露头。‘南南’一派大哥风范,游动时它总是把‘童童’护在里侧,仿佛怕小弟弟不留神在池边擦伤。偶尔‘童童’调皮,离开‘南南’独自玩耍,‘南南’就焦急不安,一声声地呼唤它,直到把它寻找回来。有这样负责任的大哥呵护你的宝贝,你可以完全放心。”

罗想农一封封地阅读这些信。他将它们仔细地编上号,收藏在一个漂亮的铁盒中。

几张有关“童童”的照片,他将它们翻拍,放大,配上镜框,悬挂在实验室里。照片翻拍后略显模糊,但是“童童”娇憨羞怯的模样历历可见,让每一个走过照片的人忍不住回头,赞叹再三。

到了六月,武汉的气温急速上升。“南南”在饲养池中生活了两年,对高温状态已经习惯。刚刚伤愈的“童童”却是头一次在非自然的环境中度过这个酷暑难耐的夏天。

乔麦子写给罗想农的信中透露了她的焦虑。

“池中水温接近三十五度。细菌和蓝藻绿藻都在大量繁殖,水质不容乐观。我们从中科院申请到十万元经费,又从国外基金会募集了一笔美元,用于铺设一条从水厂直通饲养池的供水管道,换水的问题总算解决了。但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两个小家伙的胃口都不怎么好,我感觉它们明显瘦了。”

“我真不想告诉你,可是又不敢不告诉你,‘童童’的皮肤病有复发的苗头。不过你不必太过担忧,我们已经积累了那么多的治疗经验,应该有办法让‘童童’平安度过夏天。”

之后,足足有半个月时间,乔麦子再没有来信。

罗想农急得几乎要疯掉。他在心里对‘童童’的境况作了无数个悲哀的设想。他甚至认为‘童童’可能已经去世,而乔麦子不知道如何对他宣布这个噩耗,只能选择沉默。

他给武汉水生所挂长途电话,找乔麦子。电话好不容易接通,乔麦子的回答总算没有让他绝望:“‘童童’还算好,腹部旧伤没有复发,是背部长了一处脓疮。一直在治疗。你放心。”

罗想农怎么可能放心?如果情况很好,乔麦子就不会躲躲闪闪不给他来信。

七月,骄阳似火的天气,学校刚一放假,罗想农就带上了他能找到的治疗皮肤病最好的药物,还带上了他专门邀请的江苏农学院的畜牧兽医系老师,心急如焚地赶往武汉。

“童童”瘦得多了,精神也是萎靡不振。罗想农抓着鱼招呼它,它有气无力的,想游过来,又力不从心。它身上没有穿药背心,乔麦子解释说,天太热,怕它闷着,又怕伤口一捂,溃烂更甚。夏季和冬季的情况毕竟不同。

兽医系老师建议给脓疮开刀,把脓腋彻底挤出来,腐肉剜离,否则水生霉菌根除不尽。

水生所的同行们帮忙,在饲养池边准备了一张铺有海绵垫子的行军床,并且将床身吊在水池上方,这样,把“童童”从水中捞出来之后,它的半个身体还可以浸在水里,手术中多少能舒服一点。

手术时间选择在傍晚,夕阳西下时光,避免伤口暴晒。罗想农下到池中,亲手把“童童”抱上手术床。他感觉到“童童”的消瘦,身子轻得真像个小小的孩子。它的呼吸也很急促,嘴巴喷出难闻的高烧病人才有的气味,伤口的恶息令人作呕。

“‘童童’!”他轻轻抚摸它的身体。“‘童童’你要乖,无论多疼你都要忍着,一定要忍着!”他鼻子发酸地叮嘱它。

兽医系老师见多了伤病生死,比罗想农冷静很多,下手极利索,一刀割开“童童”背上的脓包。黄绿色的脓液流出来,顺着侧鳍缓慢游走,罗想农哆哆嗦嗦地拿药棉擦去。老师接着动刀,不依不饶地割出一个十字形的开口,而后整个人都趴上去,两只手在脓疮四面拼命挤压。脓液更快地迸涌,越来越稠浓,带着熏人的腥臭,夹着暗红色的丝丝缕缕的腐烂组织。“童童”疼得浑身都在发抖,手术床在水中剧烈摇晃。

罗想农偏过头,眼泪涌出来。他实在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残酷。

乔麦子迅速跳进水池,推了罗想农一把,示意他走开,由她来接替他的活儿。罗想农爬上池子后,踉踉跄跄地奔至围墙边,背对着水池蹲下,肩膀一耸一耸,头晕,干呕。他心里万分悲伤地想,他为什么要从渔民手中把“童童”买过来,送进饲养池?他为什么要如此残酷如此痛苦地延续它的生命?他如果让它自生自灭呢?让当地渔民干干脆脆地一刀宰杀了它,拖去喂猪呢?是不是对它更为公平和慈悲?

他想得头胀,想得心中绞痛,浑身瘫软。

天黑下来之后,做完了手术的兽医系老师被安排到招待所休息,罗想农不放心“童童”的情况,从招待所里搬了一张竹躺椅,安放在水池边上,准备通宵露宿。

武汉的夏天,愈夜愈热。天空中如同倒扣着一屉密不透风的蒸笼,闷得人无法痛痛快快呼吸喘气。汗水憋在皮肤里,皮肤摸上去粘手,像涂着一层稀薄的胶水。汗液有气味,蚊虫最喜欢,嗡嗡地围着罗想农飞来飞去,找准地方后,毫不留情就下口,被叮咬的皮肤立时鼓起一个疱,痒得人忙不迭地抓挠。水池边是荒地,荒地上长着杂草,也招蚊虫,一大群一大群,盘旋飞舞,轰炸机一样凶猛。除此之外,蛐蛐儿,纺织娘,金铃子,青蛙……都聚在草地上欢宴闲聊,小东西们不怕热,越热越来劲,你方唱罢我登台,拼着命地比嗓门,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叫声搅得罗想农五心燥热。倒是萤火虫很安静,无声无息地从水池上空掠过去,划出浅绿色的银亮的光线。如果有几只同时起飞,光线在空中错落交织,看起来就像一支无形的荧光笔凌空写出的草书。

乔麦子洗过了澡,穿着白棉布的宽松睡裙,裙袂飘飘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两根已经点燃的艾条,一根盘在罗想农的脚前,一根放置在躺椅的背后。黑夜中,罗想农看见两颗火点红艳艳地发亮,接着在他的前后各有两股青白色的烟雾升起来,一团一团地盘旋上去,飘散,弥漫,最后在他的头顶上空汇合,平织成一片纱幕。艾条的气味冲进夜色中,强烈,浓郁,刺激,罗想农忍不住地打个大大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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