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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醒来,背上黏黏乎乎的,出了大汗。香妹早已起床了,正在厨房忙做早餐。他没有睡好,头有些重。又不能再睡,怕上班迟到。

起了床,眼睛仍是涩涩的。这个样子去上班,只怕要打瞌睡的。他便去卫生间洗澡。怕热水器开大了太耗气,冷得直哆嗦。老婆听到他在里面嗬嗬地叫,就说你不要命了?冻病了钱还花得多些!她说着就把水温调高了。他感觉一下子舒服多了。但他只冲了一会儿,就关水穿了衣服。心想这女人真好,自己却还做那样的梦,太不应该了。

儿子琪琪嫌馒头不好吃,噘着嘴巴耍小性子。朱怀镜训道:“还不快吃,上学要迟到了。我们小时候哪有这种好东西吃?餐餐吃红薯!”

琪琪才上小学一年级,哪懂得这中间的道理?说:“红薯还好吃些,我也可以餐餐吃。”

香妹哭笑不得,说:“你怕是街上那种烤红薯?你想哩!”

朱怀镜威严起来,说:“吃就吃,不吃就不吃,先饿他三天,看他吃不吃。”

琪琪这就怕起来了,才憋着气,吃药似的吃了起来。一家人吃了早饭,上班的去上班,上学的去上学。琪琪还得爸爸用单车驮着去学校,一来要赶时间,二来这会儿路上车太多了不安全。

寒风飕飕,琪琪坐在单车上冻得打颤。到了大门口,却见许多男女围在门口要进来,同武警战士推推搡搡。

“爸爸,这是干什么?”琪琪感到奇怪。

朱怀镜信口说:“他们是工厂里的工人。工厂发不出工资,他们没有饭吃,来找政府要饭吃。琪琪要好好读书,不然长大了当工人,就是这样的。你知道吗?”

琪琪还听不懂,却早已习惯了在大人面前说是,就含含糊糊答应了。朱怀镜又问:“琪琪长大了想干什么?”

琪琪想了想,说:“不知道。妈妈说长大了不要当干部,没钱。”听了这话,朱怀镜就笑了,心里不知是酸溜溜的还是幽默。

送了琪琪回来,门口围着的工人没有了,却见五颜六色的三角旗满地都是。几个武警战士在飞快地打扫。想必刚才一定发生过冲突。这些工人也的确可怜,他们只是要一口饭吃,可自己还同儿子那么说,真是罪过。

走到办公室,先上了厕所,对着镜子整理了发型。外面风大,头发给吹乱了。原先在下面工作,要是成天把头发弄得油光水亮,别人肯定说你脱离群众。可到了这大机关,头就要一丝不苟了,不然人家说你没修养。可他的头发不太熨帖,稍不留意就乱了。这真为他平添了许多烦恼。他刚调来时不识深浅,口无遮拦,有次开玩笑说自己头发总是乱糟糟的,烦死人了,真是满头烦恼丝啊!可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秘书长谷正清耳朵里去了,让谷秘书长很不高兴。这里的领导也许都以为自己的层次很高,有话不屑于当面同你说,只在一边说。谷秘书长在背后嚷他:“他烦恼什么?组织上对不起他还是怎么的?”谷秘书长这话又七弯八拐转到了朱怀镜耳朵里,让他着实吓了一大跳。他想肯定有人抓住这话做文章,添油加醋地告到了谷秘书长那里,让谷秘书长对他有看法了。他知道中国最大的法不是宪法,而是看法。上司对你有看法了,你就完了。有本事你就马上换地方,别等着人家来修理你。不然你想赖着不动,就只好死牛任剥。从此朱怀镜讲话更加谨慎了。还得时刻注意谷秘书长的脸色,看他对自己的看法坏到了什么程度。但风度照样还是马虎不得的,朱怀镜只好坚持用摩丝维持发型。可如今冒牌货多,难得碰上好摩丝,只得时常往头上抹些水上去。

朱怀镜整理好发型,做出精神抖擞的样子,去了办公室。打扫卫生是早上要做的第一道功课。于是打开水、拖地板、抹桌子和柜子。柜子一溜儿摆了五个,占了整整一面墙。他一个人坐这间办公室,可属于他的柜子只有一个,其他四个是前任几位秘书长占着的。有个柜子顶上放着一个印花瓷瓶,他天天打扫卫生,都得把它拿下来抹一下,很费事。放在那里也有碍观瞻。有回朱怀镜就把这瓷瓶取下来,放在桌上当笔筒用。却让谷秘书长看见了,狠狠骂了他一顿:“你这是怎么回事?老同志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动?这些老同志,都是老一辈革命家,严格讲来,他们用过的东西都算革命文物,得进博物馆!你知道吗?这个瓷瓶,是老秘书长第一次进京,从中南海带回来的,老人家最心爱的。”朱怀镜想不到这事竟让谷秘书长发这么大的火。说的那位什么老秘书长不知是姓庞还是姓盘,反正现今在办公厅工作的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是不是早已作古也未可知。他只好恭恭敬敬把瓷瓶放回原处,像供奉释迦牟尼舍利一样。这几个深蓝色的铁皮柜也从来没见人来打开过,他却要天天把它们抹得一尘不染。

看样子谷秘书长对他的看法已经定格了,要改变也难了。他在荆都还玩得不怎么开,就只好在这里死挨了。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死牛任剥的境地。

可朱怀镜却总认为谷秘书长犯不着为那瓷瓶如此光火。也许他给谷正清的印象太恶劣了,人家就借题发挥吧。也许谷正清是借着尊重老领导,树立自己的威信。用老人压新人,甚至用死人压活人,这在中国官场似乎是老套路了。

洒扫完毕,就坐下来看材料。年底了,又要起草《政府工作报告》。目前的任务就是看资料。成天面对一堆死气沉沉的材料,也真是无聊。便翻开一叠国际内参。什么海湾战争、波黑局势、石油危机,等等等等。关我屁事!又去翻那材料。可翻了一会儿,便冷得直哆嗦。机关暖气管道九月份就开始维修的,原来说两个月完工,现在三个月了,还没有弄好。这时,刘仲夏从隔壁打电话过来,说有事叫他过去一下。他便过去了。扯完了事情,刘仲夏问:“你昨天看球去了?”

“对,我去了。你怎么知道?”

刘仲夏说:“我正在你后面。见你有朋友在一起,我也就不招呼你了。”

朱怀镜马上想起了李明溪昨天晚上那股疯劲,真是丢人现眼。不知道的,一见那样子,都会以为他是不三不四的人。不知刘仲夏怎么看?他便即兴搪塞:“我那位朋友,谁见了都会以为他是二流子。他们艺术家都这样。别看他其貌不扬,在中国画坛,他还是有影响的人物哩!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中曾根康弘都收藏过他的作品。”

刘仲夏一下子肃然起敬了:“真的?看不出嘛。老朱交的朋友还够层次嘛。”

“哪里哪里,朋友就是朋友。他也别在我面前充什么艺术家。艺术家怎么样?不照样打嗝放屁?”

刘仲夏也就谈了一会儿绘画艺术,说了梵·高、达·芬奇等几个外国画家的名字,很内行的样子。然后试探道:“你可以给我帮个忙吗?你知道的,我这次搬房子后一直没怎么布置。你可以请你朋友给我作幅画吗?”

朱怀镜没想到刘仲夏会开这个口。这就叫他为难了。他太了解李明溪了。要是说让他替某某大人作幅画,他不骂死人才怪。最要紧的是他刚才扯的是弥天大谎,如果当做真事儿做起来只怕要露马脚的。那样的话,刘仲夏就会说他是在愚弄人。见他有些为难,刘仲夏就说:“当然要付报酬的,不能剥削别人的劳动嘛。不过太多了我也付不起,意思意思吧。”

反正谎言已经出笼,朱怀镜只得顺势胡说下去了:“报酬你就别提了。你知道他画作的价格吗?通常行情是一平方尺三万到五万,这还得看他的心情。心情好呢要价便宜些,心情坏呢那就贵了。是朋友,白送也白送了。说不准,我去试试。他们这种人,都有些怪。不是我们这些朋友,还真受不了他。”

“那就拜托你了。”刘仲夏客气地说。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不及细想这事怎么同李明溪说,先给他挂了电话去:“明溪吗?你昨天晚上是什么名堂?疯了?”

李明溪还没答话,先笑了起来,说:“我是看见观众席上大家一会儿又伸出双手啪啪地拍着,突然觉得很滑稽,像群泼猴。当时我感到自己灵魂出窍了,飘浮在半空中。又好像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空中飘飘荡荡,可以望见座位上的自己,坐在一群泼猴当中发呆。我想抓回自己的灵魂,怎么抓也抓不回。我忽然觉得脑子嗡地一响,怎么也忍不住要笑了。”

朱怀镜觉得莫名其妙,说:“这并不怎么好笑呀!你怕是神经有问题了吧?你不要疯了才好哩!你要是疯了,孤身一人,没有照料,不要害死我?”

李明溪却真如疯了一般,说:“你还别说疯子哩。我想疯子都是些智力超常聪明绝顶的人。你说为什么总见狗发疯,而不是其他动物发疯?因为狗是动物中最聪明的。当狗的智力超过了极限,同人一样聪明时,就成了疯狗。又因为狗对人最了解,所以狗一疯了就咬人。”

朱怀镜不明白这人怎么一下子脑子里钻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便说:“我不同你讲疯话了。你只说中午有空出来一下吗?我有事同你讲。”

李明溪不太情愿出来,说什么事这么神秘,电话里说说不就得了?朱怀镜说你这是讲废话,好说我不说了?于是两人约好,中午十二点在市政府对面东方大厦一楼咖啡屋见。

说好之后,朱怀镜再来细想这事。管他个鬼哩!反正话也说出去了,只好将计就计,假戏真做了。再说刘仲夏对画坛也一无所知,能哄就哄吧。这时突然停电了。市政府也常停电,事先也不打招呼。他原先在下面工作,县政府的电是不敢随便停的。偶尔停了一回,政府办一个电话过去,电力公司的头儿会吓得忙做解释。也不知现在下面的情况怎么样了。从这里的迹象看,似乎市政府的威信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本来就冷,停了电,室内阴沉沉的,更觉寒气森森。窗外的树木在寒风中摇曳。冬越来越深了。

朱怀镜中午下了班,径直去了东方大厦。李明溪不会那么准时的,他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小姐过来问他要点什么,他看了一下单子,发现咖啡要十块钱一杯了。两个月前他来过一次,是六块的价。却不好说什么,就要了一杯咖啡。这地方静得好,间或来坐坐,也蛮有情致的。等了半天,李明溪才偏了进来。他穿了件宽大的羽绒中褛,人便有些滑稽。

咖啡屋备有快餐,有些不伦不类,却也是这里的创举。生意倒还好些。他俩各要了一份快餐,再是一些饮料。一边吃着,朱怀镜说:“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请你替我作幅画。”

李明溪觉得奇怪,眼睛睁得老大望着朱怀镜,说:“你不也神经了?你平时不是总说我的画臭,送给你作揩屎纸都嫌有墨吗?今天出鬼了!”

朱怀镜不好意思起来,说:“你就别小心眼了。我那么说你,是见你太狂了,有意压压你的锋芒。你就当回事了?说实在的,你的画并不差,只是你没出名。你该知道毕加索的笑话。这位大师后期画风越来越怪诞,几乎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据他晚年私下透露,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画出这么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只是他的名气太大了,不论怎么画,都得到世人的喝彩。人们越是欣赏他的怪,他就越画越怪。这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媚俗。也不知当时人们争相购画和收藏毕加索画作的时候,那些自命高明的美术评论家为他的作品大吹大擂的时候,毕加索老头儿躲在一边是怎么想的,说不定暗自发笑吧。”

李明溪听了只是笑,并没有知音之感。他反正一直在笑。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反正不懂画。”

朱怀镜说:“那么你是只给懂画的人作画了?这样的话,你们当画家的只有饿死一条路。不过真正要饿死的也只是你这些不成名的。那些大家,落笔千金!国画不是讲究留白吗?人家画面上留出一大块白宣纸,也是好几万块钱一平尺!”

李明溪这下收住了笑容,只把饭菜嚼得嘎吱响。朱怀镜说:“你别同我这样了。我这也是有苦衷哩!”他便把缘由说了,只是没有说到日本前首相收藏李明溪画作的事。

李明溪这就抬了眼睛,目光怪怪地望着朱怀镜,像望着一个陌生人。又是笑。好半天才说:“你要去拍马,拿我的画作当拍子?开始我还想给你画,现在你就是打死我也不画了。”

朱怀镜急了,说:“我拍他的马屁干什么?他只是处长,我也是副处长。我要拍马屁也会去拍秘书长,拍市长。只是我们一道共事,人家提出来,我怎么好驳人家的面子?”

李明溪是个糊涂人,没有去想刘仲夏怎么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李明溪。朱怀镜当然也没说起上午即兴说谎的事。他只是说他单位的人事关系,当然也说得遮掩。他说官场这正副之间,有时是天壤之别。就说市长,不仅带着秘书,还有警卫,出门就是警车开道。到了这个位置,说不定哪天往北京一调,就是国家领导人了。至少也是部长什么的。级别虽然不变,却是京官。但副市长们,弄不好一辈子就只是这个样儿了。正职要是一手遮天,你就没有希望出头。

刘仲夏就是这种人,他不让任何下属有接触上级领导的机会,好像怕谁同他争宠似的。碰上这么一位正职,你纵有满腹经纶,也只是沤在肚子里发酵。他没有权力提拔你,甚至也并不给你穿小鞋,但就是不在领导面前给你一个字的评价,哪怕坏的评价也没有。那么你就只有在他刘处长的正确领导下好好干了。干出的所有成绩,都是因为他领导有方。你还不能生气。你没有理由生气,别人并没有对你怎么样呀,你要是沉不住气,跑到上级领导那里去诉苦,就是自找麻烦了。领导反而会认为你这人品行有问题。人家刘仲夏同志可是从来没有说你半个不字,你倒跑来告人家状了。所以你只好忍耐和等待。

朱怀镜就这么要死不活地熬了三年了,市长换了两位,他同市长话都没有搭过一句。市长他倒是常看见,但这同老百姓天天在电视里看见没有什么两样。在电视里还可以看见市长的头部特写,连市长伸出来的鼻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他通常是在办公楼的走廊里碰上市长。现任市长姓向,一位瘦高的老头儿。向市长从走廊里走过,背后总是跟着三两个蹑手蹑脚的人。这些人都是办公厅的同事,都是熟人。可他们只要一跟在向市长背后,就一个个陌生着脸,眼睛一律望着向市长的后脑勺。似乎向市长的后脑勺上安着荧光屏,上面正演着令人兴奋的色情片。前面的人就忙让着路,就像在医院急救室的走道上遇上了手术车。朱怀镜碰上这种情形,总会情不自禁地叫声“向市长好”。向市长多半像是没听见,面无表情地只管往前走。有时也会笑容可掬地应声“好”。但即使这样每天碰上十次市长,市长也不会知道你是谁。可市长偶尔回应的笑容,却令朱怀镜印象深刻。他有时在外面同别人吃饭,人家把他当市长身边的人看,总会怀着好奇心问起向市长。这时他就会想起向市长的笑容,感慨说:“向市长很平易近人。”他心里清楚,这与其说是在摆向市长的好,倒不如说是在为自己护面子。如今这世道,不怕你吹牛说自己同领导关系如何的好,甚至不怕暴露你如何在领导面前拍马,就怕让人知道你没后台。朱怀镜缺的就是后台!

朱怀镜一时也不说话了,只机械地嚼着饭,不知什么味道。这本是一个清静的所在,但他俩的清静有些叫人发闷。吃完饭,两人又各要了一杯咖啡。

“明溪,”朱怀镜语气有些沉重,“你是槛外人,自然可以潇潇洒洒,无所顾忌。但官场况味,你是无法体会的。不亲临其境,谁也想象不出那种味道。一切都是说不出的微妙。比你创作的苦闷更甚百倍千倍。你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我就太难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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