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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早晨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简单地吃了一点饭就动身,准备顺着林河一直走下去,跨过白河向西,在山脉南坡找路——尽可能避开那些高大的山峰,以顺利抵达丘陵地区。我们行程中剩下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观察那条有名的大断裂,然后即可踏上归途了。

林河全长六十余公里,一直向南,差不多笔直地流入了黄海。它的流向在开始的十公里内几乎与白河平行。林河实际上是由两条河流汇成的:它左上方发源的那条无名的水流,当地人叫小汊子,实际上是单独的一条小河,只是到了中游才与林河相汇。

林河右岸有一条不错的小路,可以行驶马车。一大早路上就有了稀稀疏疏的行人,有的推着车子,有的挑着担子,偶尔还能看到一辆摩托车和一辆拖拉机,它们的轰鸣声震醒了四周的山谷。不断有鸟在山间大声鸣叫,似乎以此和各种嘈杂对应。一只鹰仿佛在我们头顶盘旋,我想那是一只游隼。这里虽然是贫瘠的山地,但因为山高壑深的缘故吧,活动着很多肉食动物,有狼、狐、豺,像黄鼬、狗獾、猪獾之类,更是常见。山里人在冬天特别恐惧的那种野猫,实际上就是花面狸。还有一种更可怕的猫科动物,叫豹猫,身上有豹子似的斑点。大型飞禽中属于鹰科的,就有苍鹰和大雕,有兀鹫和鸢……小路两旁有稀稀拉拉的刺槐、一些针叶乔木,更矮小的灌林则紧挨着高大的河阶地。

河水常年切割着荆山山脉,上游不断冲来一些沉积物,它们一层层堆起,在两岸形成了土层很厚的河谷。这里的树木可以把根扎得很深,尽管土质粗劣,但仍然可以长得旺盛。比起其他地方的树木,它们萌叶早,落叶晚,而且总是长得很高。只要有水滋润的地方就有旺旺的草木生出;在灌木和碧绿的杂草棵中,不断能看到非常美丽的山地之花——石竹,闪烁着醒目的粉红色花瓣。

我们一直沿着林河右侧的小路往前,这样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就要跨过与它平行的白河了。白河比林河要窄,同样源于荆山山脉,由于山脉拐弯处凸起的山岭阻隔,才形成了不同的水流:山脉东北那一面的山落水汇成了白河。跨过白河,一直沿着山脉的走向往前攀行。这儿的小路远不像头半天那么好走,虽然说不上人迹罕至,但要看到一个人影也是很难的,因为这个季节打猎和采药的人很少。天气正渐渐炎热起来,我们一会儿就浑身冒汗,而如果在山阴就好多了。野枣刚刚长成豆子那么大,武早伸手揪了一个嚼了嚼,又赶紧吐掉,他说简直酸得像生葡萄。我问他这些枣子也可以造酒吧?他说从没试过,不过在东北有个地方就用野葡萄造酒。“那也是一种很好的酒。”他说。

我们不断地眺望山脉,想找一个凹口攀过去。后来我们发现在山脉拐弯处有一个山口。估摸了一下,从脚下到山口大约有十几公里,路不算远。可那毕竟是一个长长的漫坡,需要付出很多体力。后来果真如此,就在距离山顶五六公里远的地方,我们再也走不动了。汗水把衣服甚至是背囊的底层都湿透了,最后不得不找个地方歇息。我们准备在这里午休,吃饭喝水,然后再打起精神登山。这会儿帐篷终于有了用处,它不仅可以为我们遮去太阳,而且还可以阻拦在树隙里滚成一团的各种小虫——它们一路扑在满是汗水的身上,叮得人又痒又疼。

荆山的阳坡漫长而又平缓,但是山的北坡却极为陡峭。荆山很高,即便是我们选择的那个山口,它的海拔高度也不会少于六七百米。我们歇息的地方树木很多,大半是些乔木,有矮赤杨、柳树,还有枫杨和麻栎树。在别处经常见到的那种黑松,在这里倒不多见,这儿差不多是清一色的油松。这是一种深根型树种,必须在很厚的土层上才能生长,说明这个山坡的土好。从经济价值上讲,油松也比黑松好得多。

午休之后开始攀登那个山口。由于前进的速度很快,我们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接近了山口顶部。

又一次站在了山脉的分水岭上。四面眺望,眼前出现的景象让人振作。武早一路上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这会儿也不由自主地半张着嘴巴,把目光射向了远方。从这里望去,山的北部、东部、西部,到处都是起伏的山峦,它们在灰色的薄雾里闪动。群山的顶部和云雾连在了一块儿,使人分不清它们到底有多高。山脉的拐弯处就在前边,那是它的最高峰,它在那里打了个弯,然后折向东北;荆山东部和西部是一些挺立险峻的高峰,而正北方却是连绵的山岭。这让我想起了大海里的浪涌——它们奔腾不止,突然在一声喝令之下凝固了,化成了荆山北部几十里的丘陵。从这儿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蜿蜒的河流走向:林河和白河像两条很亮的带子,一直飘落到我们视线消失的地方;荆山以南的丘陵林木葱茏,已经在向宽阔的南部平原过渡了。林河比白河气势大得多,它笔直地向前,几乎没有多少弯曲,那些土崖、小的丘陵和沟壑对它都构不成大的阻碍,一路冲刷涤荡着向前。而白河却懂得妥协,它离发源地四十多公里处遇到一座不大的丘陵,就缓慢地极有耐性地绕过它,继续向前。荆山南部除了这两条比较大的河流之外,还有几条细小的水流,从这里看去像不起眼的白色丝线,流程短而曲折。更北面是蛛网一样的密密麻麻的水流——从这儿可以隐约看到东西走向的大汶河,以及更远处注入渤海的黄河——它的末端即冲积平原上的一段,正在阳光下闪亮……武早问我们葡萄园的方位,我想它应该是在丘陵地区以北的雾幔后面——实际上从这里看去它略微偏东。

武早四下看着,最后咕哝了一句什么,低下头去。我没法听清,拍了拍武早宽宽的肩膀:“老伙计,你在说什么?”

他惘然地转过脸来,闭上了嘴巴。

我们开始下山。由于坡度很陡,每一步都必须小心。有一次我踏在了一个滚石上,一下子跌倒了,腿给摔破了一点。因为下坡路很短,所以也就更加艰难。我们一定要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那片丘陵。

<h5>2</h5>

太阳变红了。我们站在了一片小小的坡地上,惊讶四顾,突然发现了不远处有各种各样的石碑和一个大拱门、一座雕塑——这立刻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武早开始往那儿走去。这时我完全看清了:这是一个烈士陵园。

我马上记起了某本书上的记载——就在这片险峻的大山里,曾发生过一场有名的战斗……是的,这场战斗很多教科书里都写到了。一种肃穆的心情泛起来,越是走近它,越是觉得心头沉沉的。

进了拱门,里面冷冷清清,好像偌大的园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守园的是一个老人,白发苍苍,满脸深皱,这时见了我们似乎有点高兴。他迎上来,陪着我们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告诉:这并不是最大的陵园,最大的还在东边哩,在荆山北面二十里的地方。他说这里的陵园只埋下了当年在这个山口死去的人。

我告诉他我们两个就是刚刚从山口翻过来的,老人像发现了什么奇迹似的,退开一步端量我们。他大概原以为我们是去山口的凭吊者吧,当弄明白我们是到林河和白河两岸的那些村庄里去的,就不做声了。他停了一会儿说:“当年就为了守住这个山口,我们死了上千人哪。”

他看了看我们惊讶的神色,无奈地长叹一声。

看得出,他一个人在这儿很寂寥,而且有一种久久压抑着的情绪,有些愤愤不平。不出所料,他没有留给我们更多一点的思考时间,就尽起了自己的职分,以一个目击者和守陵人的双重身份,不停地向访客讲叙起来。

“当年能不能守住这个山口,那事才大哩。你们看到的荆山南南北北河套子里的那些村庄,还有山北那些村庄,就是那里的老百姓推的推、扛的扛,为部队送粮草、送子弹,连十几岁的孩子都出伕了。战斗一打响的时候,上级说:往这个山口过的敌人只有两个团,收拾两个团,我们的队伍再加上民兵,足够用的啦;再说我们是守,敌人是攻。可后来你猜怎么着?我们这里出了个败类,就是当地的大财东,叫青爷。青爷不光在这里有山峦,在大城里也有买卖,有钱庄和工厂。你们看到的这一片山林过去有一半是他的。他在战争一开始就拉起了一支队伍,跟我们做对头。守山的在那儿打了两天两夜,敌人没有攻上来。第三天,青爷的队伍神不知鬼不觉顺着荆山西边那个山坳冲上来了。这是我们没有提防的。这个败类比蛇蝎还毒,他知道,要是我们的队伍得了天下,他青爷的地盘就没了,这片山峦也保不住。要不他就红了眼跟上干?这一来咱的队伍苦了。打到最后,那个山口的每一块石头上都躺了人,血水把山土都泡透了半尺深。你们看见山坡上的树木长多么旺了吧?那是人血泡的……”

武早低下头。我一声不吭。

“死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十几岁二十岁的孩子,顶多也不过三十来岁。他们参加这场战斗前还是些庄稼小伙子哩,从小吃地瓜干、吃树皮菜叶、吃观音土长大。不过他们登山登惯了,筋骨硬,腿也灵便。就仗着年纪好啊。当年我在村里是一个出伕队队长,记得俺村里有一个小伙子叫连城,二十岁上娶了个媳妇,因为要跟上队伍走,就趁着走前这段工夫娶下了家口。原先说好了住上半月二十天队伍才开拔,可他刚娶了媳妇第二天就来了命令:走。媳妇搂着他哭,他也搂着媳妇哭。村长劝连城说:‘走吧走吧,打仗要紧。保家园保江山哩,媳妇这东西搂一宿也就中了。’就这样催逼着两个人生生分开。队伍直开到荆山口上,在那里垒了石头、挖了坑等着敌人,准备来了就揍。那一回连城就死在山口上,最后连个尸首也没找见。你看看,他的媳妇如今成了老太婆了,拉扯着一个孩子,不知是连城还是别人的——她一辈子再也没找男人,如今就住在北边那个小村里,逢年过节就到陵园里来喊啊叫啊,说给连城送吃的来了。哪里找连城去?”

老人说着叹起了气。我和武早看着这石碑上刻的一行行名字……老人问接上还往哪里走?我们说要顺着那条断裂带一直往东往北,最后改乘汽车。老人说:“你们到了城里不要忘了去看一个好地方啊。”

他铁青着脸,见我们不明白,又说:“我刚才讲的青爷你们听见了吗?”

我点点头。

“那家伙当年腊月和儿子坐船跑了,到了海外。在海外,人家还是青爷,发了大财,前些年又回来了,他还真敢回来!他身上净是咱庄里人的血,我想拿刀把他捅了。那一天我一宿睡不着,天亮就准备刀。我忘不了这儿躺着的十几岁二十几岁上千个庄稼孩子。可是不知谁报告了上级,上级立马来找我。他们想捆我。到后来我就骂起来,他们把我关在一个黑屋里。因为那一天青爷父子俩由上级陪着,正好要到这大山里转悠。哼,他们都坐着小轿车,小轿车开不进来,就坐一种嘭嗒嘭嗒响的小帆布罩子车。就这么一直到了山腰底下。他看什么?他在看过去自家的山林。那些当官的点头哈腰,为什么?还不就为了人家腰里那几个臭钱?人家捐了钱,在城里建起了一座疗养院、一座学校,都是红顶小楼。好多外地人来了,到那里参观——你们可不要忘了去看看,那儿的红屋顶是用咱上千庄稼娃儿的血染成的。听说青爷和他儿子回来那一天,好多人还在街上迎接呢。小楼盖起来,专门让青爷回来一趟,用剪子剪绸布、放了鞭炮。我气病了一场,这刀子没有捅在青爷身上,到后来就把这刀子一折两半,埋在松树底下,就是那棵!”

老人指指石碑旁边的松树。

武早又咕哝起来,低着头,谁也听不明白他咕哝了些什么。他的拳头握起来,在胸口那儿颤抖。他的一双眼睛有些茫然,转过身去,像在寻找东西……

我们离开了烈士陵园。天黑前我们就能见到那条赫赫有名的大断裂了——它是纵贯我国东部的规模最大、活动时间最长、活动强度和切割深度最大的一条巨型断裂,走向为北北东。我想所有到南部山区来的人,如果不亲眼看一看这条断裂带,那可是太亏了。

武早的背有点弓,他一直走在我的前面,一声不吭。他那弓起的厚厚的背部,好像驮着什么可怕的沉重。我喊武早,喊了两声他都没有听见。他仍然自言自语,一会儿抬起头,茫然无定的目光搜索着浓浓的雾霭以及雾霭里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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