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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在我离开茅屋的这段时间,斗眼小焕和半语子竟不止一次来过。四哥眯着眼,吸着烟斗对我说:“我告诉他们你一时半晌不回哩,小焕就说:‘那我就到城里去逮他。’”

小焕使用了一个“逮”字,这让我觉得好笑。

“只隔了一天这家伙又来了。他以为我把你藏在什么旮旯里,这次是突然闯进来的,大概就为了让我们没有防备,回来‘逮’你个正着。”

我笑了。这家伙烦人而有趣。

“就是这么个物件,你瞧哩。”四哥唏啦唏啦抽烟,也笑了。

大老婆万蕙看看男人,又把脸转向我:“玛丽也来了,这一回又开了那辆小车。这女娃啊,人倒是俊气,不过眼神儿不对劲儿。”

万蕙的观察力是第一流的。我在心里说:是啊,就是这个“俊气”的姑娘,却怀揣着一个可怕的阴谋,她正和另一个家伙联手,对我们惨淡经营、濒临绝境的园子张开了血盆大口。瞧吧,这就是一个美女的故事,这真应了某个朋友的话了:这个年头啊,一个不道德的女人如果再有几分姿色,你就等着看吧。可怜而浅薄,卑微和下贱,就是这么回事。事实上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地乖戾和险恶,还有廉价和脆弱。目前我已经非常明白,拒绝她也就等于拒绝那个“老总”。尽管这样也许会遭受莫大的损失,招致没完没了的麻烦,可是不这样就会更惨——我们将给连根拔掉。

村头老驼突然也到园子里来了,他的到来使我有点惊奇:他竟然在做与玛丽差不多的一件事,为“老总”当说客来了。

话题刚刚打开,他就扯到了村子西边的那片地:“矿区要包赔咱的地,可咱那上面有点‘小建设儿’……”我知道他是指前些年修建的水渠之类。“不过它们早就没用啦,机井也塌了半截。可总算有东西在嘛。矿区根本不理这个茬,说‘什么小建设儿,一堆破烂石头!’差点没把我气死!”

我听着。我觉得矿区说得没错。

老驼瞥瞥我,大口喘气,拍手:“可就是这些破烂石头,我领着村里人干了一冬一春呢,手都冻裂了。我咬住了牙关,心想:‘日你妈,我这回非咬住你不行’,嗯哼,矿上的头儿秸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真有个艮劲儿。后来我才明白,他和‘老总’暗里好着——这应了那句老话:‘天猫地狗,配成了两口’。唉,最聪明的办法是回头来求‘老总’。结果你猜怎么?‘老总’又拍我的肩膀,又攥咱的手,挤眼拿样儿,那是做暗号哩。他们黑道上的人都这样,有话不明着说,心里是明镜。嘿,到头来真利索啊,谁也不吃亏,村子得了个大数,‘老总’也得了个大数……”

“国家丢了一个大数。”

老驼像没听见,吸着烟锅,吸得嗞嗞响,开始给我出主意:“你一个外乡人,里外都没帮衬,什么辙都没有。不求‘老总’,秸子会一口把你吞了,连点骨头渣也不剩。”

老驼瞪的大眼可真吓人。我忍着:“我们并没有太大的奢望。他们按规定付给就行。”

老驼不语。我看见他的眼珠突然飞快地活动起来,嘴唇一撇:“老宁兄弟,事情最后也怕揭底啊!”

他这一句话低低的,但十分阴沉。我愣住了。我发现他那张黄黄窄窄的小脸上,所有的皱纹差不多都交成了十字。这使人觉得对方是一个充满了心计的老人。实际上大概也正是如此。我正费解,他开始咂嘴:

“你知道,土地这东西,村子上可不能与你一个外乡人买卖啊。这原本不合法哩。”

我一下明白了他所谓的“揭底”是什么意思。一阵愤怒使我无法抑制,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刚开始那会儿我就说要承包这片园子,也提出过买卖的合法性——可你说庄稼人才不管这些,一切由你兜着。你说只要有了这张契约也就‘神鬼不怕’!这是你当年的话吧?”

老驼把粗糙的手掌利落地一摆,像割断了眼前的一道游丝:“这倒不用犟哩,因为你我心里如明镜,契约都在。这是咱们倒腾出来的蹊跷物件——只是国家不认哩!国家要揭你的底,你受得了吗?打官司告状?啊呀你胆气怪大,怪大!”

我立刻觉得事情有点严重——这真是糟透了。事情怎么会这样呢?我甚至想到了更复杂的一面——玛丽和“老总”几个暗中串通了老驼,那么此刻他就不仅是一个说客,而直接就是一个“利益攸关方”!如果刚才的一番话仅仅是老驼自己的判断也倒罢了,问题在于这极可能是他们一起合计出来的。我想我应该尽快弄明白这一点。想到这里我口气缓和下来,故意说:这事还要您老多帮忙呢,村子严格讲也算我们的上级,希望组织上在关键时刻给予指导和帮助,等等。

老驼听了有些高兴,立刻拍打我的肩膀:“伙计,这就对啦。你看咱都是好心好意的,就该互相提个醒儿。我跟你说的这事儿,不过是摆弄那块地的一些体会,你做也成不做也成,最后还不是由你说了算?有些事情真是犟不得哩——我年轻时候比你火气还大,那会儿吃亏大哩……”

老驼走后,我陷入了深思。我在从头回味他来到之后说的这番话。我想如果这时玛丽来了,我倒可能与她探讨一些事情。就是说,我开始怀疑自己在最后关头是否挺得住了。事到如今,我真的会让“老总”插上一手?

<h5>2</h5>

四哥咂着烟斗,时不时地看我一眼,大概在琢磨我的心思。我心里想的是那笔赔偿费怎样使用。如果我没有犯傻,那就应该趁早给四哥夫妇买下一套房子:一个流浪了多半生的老人,他和老伴起码该有一个窝,以安度晚年。我当然明白他们的后半生因我而耽搁,想起来心里就沉甸甸的。除了那笔赔偿费,我还将使用自己剩下的一点积蓄,为他们最后的日子做好准备——时下里最急迫的就是先买下一套房子。我知道小城西郊正出售商品套房,那应该是一个去处、一个选择了。我把自己的主意藏在心里,但没有说。

第二天我去了小城,直接找到了那个新建小区。在小区里转了半天,觉得这里环境尚好,房子盖得也可以,价钱却不高——比起我居住的那座大城市房价低多了。我需要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但盖好的已经大半出售,动作稍慢一点就得等到下一批了。我瞅着那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长时间目不转睛。时下横亘在眼前的问题是怎样尽快把购房手续全部办完。这并非什么轻松的事情,因为这个小城与其他地方完全一样,常常是买主交了钱,房地产商又搞出许多新名堂,使买主难以顺利地拿到产权证——结果最后不是再花上一大笔冤枉钱,就是无限期地等待下去。我必须将一切做得稳妥。

四哥夫妇对我这一段的来来去去忙忙碌碌全无察觉,他以为我仍在为矿区赔偿的事情奔走呢。好不容易办好了按揭手续,我心里松了一大口气,人一下轻松了许多。这些都暂时搁在心里,那种高兴却很难完全藏得住。

四哥低头吸烟,他的身边是斑虎:它想亲近他,却又被烟味儿呛得躲躲闪闪。四哥偶尔瞥来一眼,目光里满是深长的关切,透着浓浓的温情。我在这个老人身边,心头总是一阵阵发烫。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问的不是土地赔偿的事情,而是小白和老健他们。我心里鲠了一下。我从不想隐瞒四哥任何事情,但关于他们的下落这会儿还是不能吐露……“那伙血性汉子在熬自己的苦日子啊!我睡不着净想这些人,心里为他们难过。有家不能回啊,谁来帮帮他们?一伙人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躲藏呢……”

小白那封简短的信像出给我的一道谜语,一天破解不了就一天硌着我的心。显然其他地方也找不到他了——他和老健几个人肯定是分开的——我心里明白这时与他相见有多么危险,同时也知道集团那些人、还有刀脸一伙,搜寻最急的并不是老健他们,而是小白。这些下流的家伙,为了达到目的竟然借用了刀脸一伙——其实他们原本就是同类。我一直在留意园子四周的情形、我几次出门是否有人跟踪——我想起老疙的话,从心里感激他的善意提醒。我在城郊小区里转悠的时候,曾发现有几个可疑的人在不远处瞄我,后来又觉得是自己过于敏感。

无论如何我要设法见到小白。我已经焦思如焚,再也不能拖延了。“那个夜晚的故事”——是的,在这座茅屋、还有那个村子的马棚通铺上,我们相互讲了那么多。我讲述往昔,那些令我难以忘怀的故事、各种趣事……这会儿一遍遍回忆,仍然想不明白我对他讲的到底是哪一个“夜晚”、哪一个“闹鬼的故事”?

面对沉默的四哥,我几次想把心里的淤积一吐为快,特别是今后的打算、我为他所做的最后安排。但我还是忍住了。我们俩很少像现在这样长时间地沉默。我发现万蕙在窗前闪了一下,大概刚要进屋,见我们俩在桌前一声不吭地坐着,就离开了。

四哥夫妇总要按时到园子里做活,一有时间就给那些仍然活着的葡萄树修枝培土。这种情景让我想起往昔岁月,想起那些忙碌的日子。可惜即便真的操劳起来,即便我们当年的那一帮人全部归来,也仍然是一场虚幻的热闹。这就是命运,所谓的时运不济——它已经不是某些个体的力量所能扭转,它是无法战胜的厄运。他们令人感动的是:只要在茅屋里待上一天,只要园子里还有一棵树活着,他们就要悉心照料,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我与他们相处越久越是明白:我的力量、品行,一切的一切,都不配拥有这片美丽的田园——这样想绝不是为了给未来的逃遁寻找一种借口,而是心灵深处的悟想,是瞬间而至的谦卑。

现代人已经没有了救赎之方。心灵倾斜以至于坍塌。我们再也不敢失去某些机缘,不敢放弃。深夜想来,凶狠的诅咒也会是一针强心剂,一记粗粝的提示,让人怦怦心跳。回到屏息静气之时吧,悄悄地靠近仁慈,靠近牺牲……忘不掉一个城里挚友的驳难。那次他喝多了,头脑却非常清醒,只是没有了往日的矫饰。他说:“我们这一代长期被英雄主义吸引,简直是疯迷;其实眼下需要更多的是坚忍,我们欲罢不能,可又没有勇气……”

我无法忘记,并一直在想他到底说些什么,表演欲?英雄主义?一代人的基因?是的,任何高远的目标一旦成为侈谈,伪君子就有了嬉笑的机会。世界迅速走入下流,教唆者变为英雄,流氓成了导师。娇男猛女嚎出的怪声,黄口小儿编造的奇闻,正像烟雾一样弥漫四方。文明被挫骨扬灰——人类有史以来收获的精神之籽将流散不存,湮灭无声。深邃的思想?严整的探索?一切都随着时光的流动熄灭和衰减,化进了遗忘之河。

<h5>3</h5>

就在昨夜无眠的时刻,我一遍遍想啊想啊,终于想起了“那个夜晚”是怎么一回事……我似乎可以确认——不,我真的确认了它在哪里!我告诉四哥:我要去找鼓额了,这次一定要找到她——然后还要找到武早。其实我始终隐瞒了的一个人就是小白,我急于见到的恰恰是他……我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四哥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我想他可能仍旧担心,担心我离去的时间会越来越多,直至最后一去不归,从此消失、走开。我说:“四哥,等这一切过去,等我们能够好好喘一口气的时候,咱们还要像过去一样,携着一壶酒到处去走、痛痛快快地走上一场啊——咱多久没有这样了!”

“你自己走吧,我走了快一辈子了,走不动了。”

我心里沉沉的。白发苍苍的四哥啊,难道你就这么老了吗?难道我们一起在芦青河两岸那种来复奔走,那种自由流畅的岁月,真的永远成为过去?

自己走,是的,永远是一个人……这是他年轻时候说过的话,我至今记得。我真想告诉四哥,告诉这个流浪的导师:本来我上一次就应该直接翻越砧山去找鼓额,只是时间太紧了,我还要急急地往回赶——我心里挂念着多少事情,我心里有一把火,一把忧伤的火,这火是为他、为他们,也是为你而燃啊!这会儿好多了,我们终于在那个小城西郊的小区里有了一把钥匙,它这会儿已经被我攥在了手里,我将在合适的时候把它交给你。这是长时间以来惟一让我高兴的事情。

“不要紧,园子里有我哩,你放心走吧。”

我开始整理行囊……四哥又说:“这回你可一准要找到她,找不到就别回哩!”

是的……一次寻找,却更像一次出逃——焦烦不安、愤懑低徊、撞击和投掷、困兽之吼,都等待我在匍匐大地的那一刻一丝丝消融……如果没有一个小白,没有鼓额和武早他们,我就能安稳地待在这个茅屋里吗?我无法回答……我知道,对我来说,大山和莽野真的埋下了一块生命的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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