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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翻过了砧山,就算进入了真正的丘陵区。

这儿的几个大金矿都有几百年的开采史了,围绕这些金矿不知发生过多少殊死搏斗,我们与异族人几场有名的争执、还有当地人的械斗等等,百年来无休无止,这里的大小山壑都被鲜血染过几遍。如今的金矿数量已经多得数不胜数,有国家的也有村办的,还有的干脆就是公私联手的半明半暗的私矿。近年来,开矿者因为争夺矿脉发生的残酷打斗层出不穷。缉私队几乎每年都能破获一些要案。淘金者来自四面八方,他们大多受雇于当地势力强大的雇主。雇主招用大量民工,甚至索性把整条矿脉承包出去。而那些外来民工队一开始还是赤手空拳,后来差不多一点点搞来了全部的采矿设备——再过一段时间就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办法,他们会不断地从那些流散在外的农民当中挑选强壮劳力,或者低价从他们手中统购矿石。这样,一些非常复杂的淘金网络也就逐渐在这一带的大山里形成了。

要找人吗?那就得钻到炮声隆隆、到处都是工棚的山岭沟壑之间。不过千万要小心,那些标划得十分模糊的开掘区危险万分,一不小心踏进去也就凶多吉少。山岭上到处是爆炸声,是腾起的烟尘雾霭。私采者在山腰上掘了一个个石坑,像仰天睁大的眼睛。那些含金量丰富的矿脉往往都藏于深处,于是就要从山脚掘一个洞口,再在山底开出一条条巷道。洞口旁,一溜摆开的那些帐篷和各种各样的草棚,就是开洞人的驻扎地——或者干脆叫做“老营部”。一排排铁锅冒着蒸汽,一道道绳索挂满了破烂衣服,这些都标明这里的一群人有多么忙碌和匆促。从各地赶来的淘金队来不及安一个舒适的窝,就急匆匆地往大山深处抢掘金子去了。

我在这混乱不堪的工地上一连住了两夜,寻一切机会打听那个来自平原的三口之家。我有时不得不比比划划描述着他们的模样,特别是仔细说着鼓额的样子。我知道找到这些淘金群落,也就不难打听到那个村子、那个三口之家的下落了。

可是两天过去了,我还是一无所获。后来有人指点,说我可以到山的另一面——那里属于另一个县份,也有一些金矿。

我发现山那边的金矿规模要小得多,找人也许方便一些。可那里同样也有一些四面八方拥来的淘金者,淘金队里照例有一些打杂的服务工——鼓额和她的父母如果来了这儿,那也只能做服务工。我在这些人当中问得十分仔细,走开的人和新来的人都要询问。后来终于有人告诉我:真的有从那片平原来的人,他们都在另一个淘金队里……

我按他们说的去找,可还是让我失望:这些人虽然都来自那个平原,却同样是互不相识,只不过是凑到了一块儿而已。他们聚到一块儿的目的也是为了互相保护,因为这儿经常死人,挣大钱也冒大险。金矿上几乎所有人的脾气都暴躁吓人,有时蛮不讲理,对服务工则特别蛮横,不少人只得带着一肚子窝囊气走掉了。

我仔细问那些走掉的服务工,结果找到了一点线索——他们说有一对年老的夫妇,领着一个小女孩儿,在这里干了好几个月的服务工:原先讲好一个月付一次钱,可是队上的头儿只给了他们一个月的工资,找个由头就把他们辞退了。几个月的工钱也就算完了,大伙儿都一起帮他们争,队上头儿恼羞成怒,就诬他们偷去了什么东西。“淘金队的头儿张嘴就骂人,那个小女孩刚强哩,扯上爸妈的手说:‘咱走,哪里水土不活人!’就这么走了……”

我问了那个小女孩的模样,他们描述着:“……不高,有一个鼓鼓的大脑壳哩。”

“就是她啊,到哪里去了?”

“就顺着山坡一直往上,翻过那边的岭子,往东南去了。他们说要到山下的富裕村子找活做……”

他们说的那个岭子就是砧山。丘陵和平原之间确实出了很多企业家。我想他们很可能去那一带打工去了……这一次曲曲折折的寻找让我心里生出了阵阵感动。我在想: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藏在什么角落,我都要找到你,你这个额头鼓鼓的小姑娘!

就像身负使命,就像苦寻亲人,我在山隙间边走边问,无法停歇……我只是走着、走着。

<h5>2</h5>

一连几天都在砧山和鼋山之间奔走。这是一个极为贫穷的地区,每一座村庄都小得可怜,使人一打眼就明白这里压根不可能招平原人打工。但不知为什么我却迟迟不愿离开。这个地区以前很少来过,它离开大河太远了,也远离了大路,自己过着一份沉寂的日子。这里差不多看不到一根电视天线,也听不到一声引擎。一辆又一辆的手推车、地排车和马车都在盘山路上缓缓移动——从天蒙蒙亮一直到太阳落山、到深夜。车轴发出了尖厉的吱扭声,有时这声音可以传到山的另一面。从距离上看,他们与比较富裕的那些开金矿的村子仅仅相隔二十多公里,可这儿的人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进了村子可以发现,年轻人的打扮还停留在上一个时代,姑娘们在这个秋天还仍然穿着花布中式夹袄,那种蹩脚的剪裁制作使一个个人看上去就像穿了什么拘束衣,两只手臂要被一股力量往上牵拉着。这样的衣服多少会遮掩和抵消她们苗条的美。每个人都在匆匆地奔走,两条迈动不停的腿带动着宽大的裤脚扫来扫去。她们一生都在山间奔走、忙碌,为一口吃食流尽了汗水。她们的青春停留得很短,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看上去就像三十四五岁的样子:脸上没有光泽,眼角的皱纹一道连着一道。那是被日光、被冷风和汗水给弄成的。她们一生最重大的变故、最重要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就是婚嫁。可是她们出嫁的范围最远也只是到山岭的另一面去——在她们眼里,平原或是砧山以南的林河白河地区,简直就像传说中的外国一样。一台小小的收音机、一支别致的手电筒,或者是一座石英钟,都让人新奇。那种早已过时的棕色军用人造革皮带,往往成了一个小伙子的珍物,他们与人谈话时,手指就放在闪闪发亮的电镀皮带扣子上,一边抚摸一边回答问话。街巷上坐着马扎晒太阳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他们谈论的事情至少是四十年以前的了。各种各样的古旧传说被一遍遍品咂,兴味盎然。如果有外地人走近了听一下,都是一时没法明了的话语,既支离破碎,又深藏秘密:“真人不露相哩,到后来,八个司令都让他灭了。”“三爷他二儿坐了龙廷。”“散尽了家财赊回了金身……”等等。每个短句背后都连接着虚实参半的长故事……

只要走进村中,照例有一些男女老少围上来。他们端量着,在心里评估:这人哪,哪儿来的?官衔多大、背囊里是什么?要到哪里去?很少有人迎面搭话,他们只是凑到一块儿,壮起胆子研究生人——当走过去问他们当中的一个,向他打听点事情的时候,他会像见了可怕的动物一样,往人丛后面钻挤躲闪。这里的老头子也像姑娘一样羞涩。而那些姑娘又躲在老头子后边看人。这情景让我想起了在更远的大山后边的那些贫穷山村。这儿的世界任凭外边怎样变化,总是很少被触动和干扰。这也是大山里的不幸和有幸。在这里,仍然到处可见那种久违的平和与温顺,看到乐于助人的美德。这里很少丢东西,大多数家庭和睦而贫穷,老婆婆差不多都抱着一个猫。狗很瘦,它们一步不离地跟在主人身边——主人注视你的时候,它们也昂头盯你,主人转过身,它们也转过身。它们的兴致和主人几乎完全一致。这儿,所有的家养动物都与人的生活节奏相似,也同样地闲散、贫寒和自由。猪像狗一样满街走,而不是固定在圈里,它们都认得自己的家,总是按时跑回一个个小院里。如果它在街上遇到了自己的主人,就凑过去,在他们的腿上蹭痒,仰起脸来哼几声。所有的动物都看不得生人,一见了生人目光就变得冷峻起来,浅浅一嗅,一会儿就没了影子。那些光溜溜的满身泥污的娃娃就与这些动物混在一块儿,一起惊呼,一起奔跑,然后站在远处向这边观望。

天黑下来。我不想在村庄里投宿,而总是在暮色降临时分走到山中。我找一处干净的、有着一层白沙的谷地搭起帐篷,再笼上一堆火。好好享受一个人的山区之夜吧。

这天晚上,我刚把帐篷扯起来,在背囊里翻找着东西,还没来得及把火燃起来,就听到了哼哼声。抬头一看,不远处正有一个瘦瘦的小老头,抄着手站在那儿。他的身子躬着,腰间还过早地捆上了御寒的一截草绳。我立刻招呼了他一声。

他一哼一哼走过来,长时间看着我弄水、点火,最后跺跺脚说:“麻烦……”

我不解地仰起脸。他又说一遍:“麻烦……”

我问怎么了?

“山上有屋有锅哩,弄这干啥?”

我这才明白他想邀请我到山上过夜,就连连摆手谢绝。谁知他虎起脸:“走吧!”

那简直是一声命令。我有点不快,可一时又没法拒绝。我望了望他,见他的眼神有点发尖,回身执拗地指点着一个地方。大概那儿有他的小屋。

我问他是干什么的?

“看山人哩。”

既是看山人,那么他在这座大山里就有着绝对的权威。看着他不能通融的严厉样子,我只得把刚点上的火熄掉,像个俘虏一样,被押解着向山坡登去。他在前边弓着腰,一边走一边哼哼。我背着背囊往上攀,穿过一片密匝匝的柞树棵,来到了山阳处一个光秃秃的慢坡。看得出这片慢坡的灌木都被这个人除掉了,显现出一个院落的样子。在院落尽头,他利用山的陡坡开凿了一个挺好的小石屋子。石屋露在外边的一截用茅草搭了顶,而里边的四壁都是山石。这其实是一个大石窝、一个洞……门板是用整根的黑松木做成的,看上去已经陈旧得很。小窗户不大,糊着窗纸,整个看去显得隐蔽、陈旧而又温暖。他见我站在那儿端量,立刻笑了,脸上的严厉飞得光光的。他把门打开,先把我让进去,然后又点上了灯。小石屋里一片通明:屋里有很大的一铺炕,炕洞里像那些平原和山区的人家一样,正点着一堆火,炕席子热乎乎的。屋里还有一张很破的桌子,桌旁就是一个小锅灶,锅灶通着那个很大的土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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