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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了。雨后的早晨分外爽快。大地散发出潮润清凉的气息。太阳出来了,照耀着一片新生气象。那座座的山峰被雨水浴洗过后,搽着层淡淡的朝霞,矗立在蓝得像海洋一样的天空中,显得格外庄严和秀丽;有几只苍鹰,回绕着山顶,翅子一动不动,上面像有根看不见的线吊着它们似的,缓缓地悠闲自得地翱翔着。而山根底下那条河流,雨水冲着泥沙,后浪推着前浪,正在急急忙忙地向西奔流。

当母亲吃过早饭抱着孩子来到会场时,场上已经拥挤了好多人。

昨晚她一宿没有睡,眼睛有些发红。她怎么能合上眼皮呢?女儿正在参加那可怕的殊死的战斗,时时有死亡在威胁着孩子,做妈的能不为她担心害怕吗?!

当母亲听到枪声时,浑身都颤抖起来,那枪好像打在她自己身上。她真后悔不该叫女儿去了,自己为什么不拉住她呢?唉!可又怎么能拦住那个被什么迷住了的女儿呢!当娟子领着人来的时候,母亲的心灵深处产生一种连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感情,她没有阻止女儿的行动,相反,倒不知不觉有意无意地在帮助女儿的行动。她一次次不忍心孩子受委屈,宽恕她的行为,应允她的请求。她答应把南屋作为他们出发的地点,并把被子拿出来给他们堵窗户遮灯光。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没思虑很多,她多半不信女儿说的真能把仇人杀死。她纯粹是为对自己女儿的担心和疼爱来做这一切的。

当人们消失在雨夜里时,母亲感到巨大的空虚和恐怖,心随着雨点跳起来。她怎么这样傻,眼睁睁看着亲骨肉去做有被人杀死的危险的事情呢?她想叫,嘴张不开;她想跑上去阻拦,腿挪不动。只剩下那可怜的、替孩子命运担心的、做母亲本能的权利了。

终于母亲看到了全身湿得像个落水鸡一样的女儿背着大枪——而不是那支古老的猎枪——狂喜地奔回来,并告诉她,王唯一被抓住了。母亲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母亲又流下眼泪,这过于令人激动和兴奋的现实,掺杂着痛苦的往事,一齐涌到她的心头,浇着她的全身。

清早,娟子要母亲来开会,并要她在会上把过去的冤仇说出来。母亲不想来,更不能当着那么多的人说话。她太怕这个梦想不到的这一天了。母女俩争执好半天,德强也帮姐姐劝说,母亲才答应来看看,至于诉苦——她摇摇头。

现在,母亲同一些上年岁的妇女们挤在一起,她观看着会场上的整个情景。

这是村南边靠山根的一条小沙河,河的北岸就是王家的围墙。现在墙根下面搭起个不大的台子,人们都在台子前面的沙滩上,有坐着的,有立着的,围成一个大半圆形。围墙上面,贴着白纸裁成方块用毛笔写的几个大字:王官庄公审大会。围墙两旁和台柱子上,还贴了些像“打倒日本鬼子”“铲除卖国贼”等等标语。母亲不识字,更不知是儿子德强的笔迹了。

台子上还没有人,台下人们乱哄哄地在说闹。今天来的人特别多,男女老少,全村人差不多都来了。他们的心情各有不同,可是多数人是抱着好奇心来瞧热闹的。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不自觉地从他们脸上流露出来。

年轻的小伙子们,在互相戏弄打闹着,有的偷眼窥视那些不大出门的闺女们;姑娘们紧挤在一起,相互递传着神秘的耳语,又压低声音哧哧咕咕地笑起来,并不时地瞅瞅那些老人,惟恐惊动了他们,惹起斥责怒骂;老头子们今儿似乎也没心思去管女人们的放肆笑声了,那些皱纹满布的脸上,像是松弛了些,可依然含着恐怖和不安;抱孩子的女人们互相逗着娃娃,叨叨絮絮地说着话,有的大声呼唤孩子,然而那忧郁胆怯的阴影,还是浮现在脸上;那些孩子们可喜坏了,像是赶山会过佳节一样,互相追逐、叫骂,从大人们的空隙里、胯裆间,跑来窜去。

在离会场十几步远的地方,一男一女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并排倚在墙上。男孩子身上的粗旧衣服和女孩子的秀丽穿戴,成为鲜明的对比。看他们脚下的沙被搓皱的程度,显然是待在那里为时不短了。

“德强,你说俺大爷真会死吗?”那女孩子问。

“怎么,还能是假的?公审大会嘛……咳,这个大坏蛋早该进泥坑了!”德强愤愤地回答,又反问她:“杏莉,你还可怜他吗?”

“不不,我不可怜他。俺不对你说过,他是汉奸呀。”杏莉说得不太坚决,停了一会儿,她低下头,又悄声说:“你知道,好歹他总是俺大爷呀!”

“那你家去吧,不要来开会!”德强扭过身,冰冷地说。过了一会儿,又转过身,软和些道:

“杏莉,你不知道,这坏蛋害死多少人,俺们家不都是他害的吗?唉,可惜王竹和王流子没抓到,要不……”

德强话没说完,人们都轰动起来。抬头一看,德松哥上台了,他忙向前跑去,没注意到杏莉也跟在他后面。

“静一下,乡亲们!都不要动啦……”德松踏在台子上,招呼着骚乱的人群。可是人们像没听到他的话,依然拥挤着向前看。

王唯一被两个全副武装的青年——玉秋和大海押上台。他被五花大绑着,那肉蛋子脑袋用力耷拉在胸口上。台子两旁和人群的周围,都有拿枪的人在警卫。还有两个女的——娟子和兰子,也紧握着枪,很威武地站在台子两边。这使人们格外感到惊讶和新奇。

母亲看到王唯一的样子,心跳得非常厉害。啊!这么一个过去谁也不敢碰一碰的大恶人,就这样完了吗?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和突然的事啊!

一阵按捺不住的悲喜暖流从母亲心里涌上来,她要发笑了。不,她又看到女儿的神气,呵!她的孩子也是个参与者呀!这是动枪弄刀的事啊!恐怖的寒流,强有力地向她袭击,她又颤悸起来了。可是她到底有过几次的经历,想起女儿说的一些话,心,安定一些。

“大家静一下,不要吵啦!”德松把嗓子都叫哑了,人们才渐渐静下来。他接着说:

“现在,由咱六区抗日民主政府的姜同志,给咱们说话。”

台口上出现了姜永泉,他,二十三四岁,消瘦的中等个子,宽宽的肩膀稍有点向前塌,这不是衰弱的表示,而是从小的苦难生活,过重的劳动留下的纪念。相反,倒表示出无论有多大困难痛苦,他都有力量克服和忍受。他那瘦长的脸上,有一双精明的眼睛。眉宇之间,仿佛是生来就有一道上下的皱纹,里面像藏着深深的秘密似的。

人们听德松这一介绍,好像晴天霹雳,大吃一惊:怎么,抓王唯一的不是“红胡子”首领于得海从昆嵛山里搬下来的人马?是他,这牛倌?!他就是那神一般英雄于得海手下的“梁山好汉”?他就是打开牟平城杀了伪县长宋健吾,用土炮打掉鬼子一架飞机的那伙人里头的人吗?我的天,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的,姜永泉昨天还是看牛倌,但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牛倌。

姜永泉的家离王官庄二十多里路,在黄垒河南岸。他从小死去母亲,跟着父亲长大成人。家里原来有几亩地,都是爷爷辈上一锨一镢开出来的。父亲自己种着地,姜永泉小时给地主放牛,大了就当长工。父亲拼命干活,想有点积蓄好给儿子娶个媳妇,成个家。谁知一场风波,弄得他们家破人亡。

过年前夕,姜永泉到东海给东家去赶猪,刚过老母猪河就遇上一帮秦玉堂的部队,一哄把二十多只肥猪抢得一干二净。姜永泉和他们争辩,还挨了一顿打。唉!这可怎么回去呢?地主一定不会甘休,可拿什么赔呀?东想想西想想,走投无路,不敢回家去。正巧,听说文登一带有穷人起来造反,远近闻名的神枪手于得海带领着他们,杀富济贫,替穷人做主,人们纷纷参加。姜永泉狠狠心,就投奔去了。后来姜永泉听说父亲被地主逼死了,他咬咬牙,心里说:

“也好,没家了,就一个人死心塌地干下去吧!”

这支起义军,是当时中国共产党胶东特委书记理琪组织领导的。由开始十七个人发展到一千多人。其中主要是被迫起义的农民。于得海是个老共产党员,是其中一股起义农民的领袖。

一九三八年二月的一天夜晚,理琪率领着一部分人,拂晓冲进牟平县城,活抓了伪县长宋健吾和许多汉奸,召开了群众大会,进行抗日救国宣传,枪决了伪县长。消息传开,人们无不欢欣鼓舞,大大激发了抗战的热潮!

当天下午,他们撤出牟平城,在附近山上的雷神庙,被从烟台赶来的日本鬼子包围了。

这支新生的人民军队,和比自己多十几倍的敌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其中有许多神枪手,他们像砍高粱秆似的把一个个冲上来的敌人打倒;还用土炮击落一架猖獗忘形飞得几乎碰到高树梢的敌机。但毕竟寡不敌众,突围时,理琪同志壮烈牺牲了。

姜永泉在这次战斗后,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并当上班长。后来在战斗中腿上负了伤,接受组织的指示,他转入开辟地下工作。王官庄也就雇到一个熟练的牛倌[1]。……

姜永泉看着人们的惊讶表情,笑了笑,大声地说:

“乡亲们!从今天起,这里的天下就是咱们自己的了,咱们老百姓要当家做主啦!”他瞪一眼王唯一,继续说:“王唯一无恶不作,欺压穷人,大伙算算,被他害死、逼跑的人有多少?鬼子还没来,他就先当上了汉奸,出卖咱中国。大伙想想,他做了多少坏事,犯了多少罪恶?

“现在咱们要打倒汉奸,组织自己的政府,一心抗日救中国。大伙不要害怕,咱们有共产党领导,有自己的子弟兵八路军撑腰。大伙还该记得,伪县长宋健吾是怎么死的。谁要当汉奸,谁就落这个下场!

“乡亲们!咱们就开始公审王唯一吧。谁有什么尽管说什么,把他的罪恶都说出来,把受过他的害都说出来,咱们报仇雪恨的日子到啦!”

会场上鸦雀无声。人们都低下头,是这些话说进了他们心坎,使他们忆起了痛苦的过去,还是为这梦想不到的变革惊怔住了?

母亲默默地站在那里,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以致嫚子掀她的头发她也不觉得。刚才姜永泉的话,使她明白了好些。这世道怕是真要变了。这样,出走几年的丈夫就可回来,仇也可以报了。丈夫是不是还活着呢?走后就一点儿信息也没有啊!平常她总以兵荒马乱不能捎信来安慰自己和孩子。……

母亲想着想着,心酸了,流泪了。她抬起头,瞅着跪在台子上发抖的王唯一,眼睛渐渐迸出愤怒的光,恨不得上去咬他几口,撕他一顿。可是有一种东西使她止住了脚,她本能地感觉到人们这种寂静中的恐怖。她浑身一震,又紧闭上嘴,于是,唇边的深细皱纹,又显现出来。她微微地摇摇头,心里像有块石头向下坠。

娟子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她尽量想把自己的渴求眼光同母亲的目光对起来,可是母亲像是有意在回避,看也不看她一眼。母亲和人们的懦弱与沉默,使娟子非常气愤。她气红了脸,见姜永泉向她努嘴,就毫不犹豫地冲到王唯一眼前,激动愤慨,使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唯一!你还记得两年前的事吗?”她又朝向人群,人们被惊醒似的抬起了头。

“乡亲们!你们谁都记得,俺大爷一家三口是怎么死的,我爹如今不知下落……”

人群开始骚动。他们——这些质朴的农人,怎能忘记同类的命运呢!娟子的叙述像熔铁炉里的铁流,滴答在每个人的心上。他们联想到自身的不幸,同情和痛苦的热泪,从愤怒的眼睛里,泉水般地涌出来。女人都哭出声来了。

听着听着,站在母亲旁边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突然哭昏过去。当旁边的人把她叫醒过来时,她疯了似的向台子扑去。她那苍白的头发在空中飘拂。母亲和另一个女人怕她摔倒,忙上去扶着她。谁都知道她就是可怜的王老太太呀!

她家里不算太穷,三个儿子和媳妇们都是干活的能手。第二个儿子叫珍袖,在济南纱厂做工。过年的时候回家来,王唯一吩咐人把他抓到乡公所,硬说他是共产党。其实,是想敲诈他带回来的钱。谁知珍袖骨头硬,打死也不招。王唯一就把他送到县里去。透出口风说要一百块大洋才能把人赎回来。这样大的数目,小户人家哪能拿得起?结果只得倾家荡产凑够钱送上去。钱,王唯一入进腰包;人呢?从城里抬回来,不到五天就死了。这还不算,珍袖媳妇又被王唯一抓去,糟蹋够了,卖到烟台窑子里去了。

王老太太整天哭儿子想媳妇,一只眼睛也哭瞎了。听到王唯一被抓住,一早就叫孙女玉子领着她赶来。起初她有些怕,经娟子这一引,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要拼命!

她扑到王唯一身上,又撕又打又咬又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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