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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打来的消息传得一天紧似一天,像敲破锣一样难听的飞机声,也时常出现在天空。

今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有两尺多厚。早晨起来,风门都推不开。而天上大块大块的乌云,像瓦一样,堆叠在一起。鹅毛大雪还在继续下着,看起来老天爷真要把天地间的空间填满。那山上地下全盖上一层厚厚的白被子,天地连在一起,白茫茫地看起来怪美的。唉,若是老天爷下这么多白面有多好哇!

真的,据说很早以前就是下白面的,人们就吃它。有一天,天上派下一个特使,要看看老百姓怎么过的日子。这使官变成一个讨饭的病人,走到一个老太婆家里。这婆子真是个吝啬鬼,讨饭的向她要块饼吃她都不给,却把雪白雪白的面饼给小孩子当尿布铺。这下可气坏了天使,回去禀告给天老爷,再不下白面而是下雪了。从此,大人小孩都咒骂这个自私自利贪得无厌的坏老太婆。

起先人们不耐烦听干部们说什么:鬼子杀人放火呀,东西要埋藏好呀,人要准备跑上山哪!……我的天,这么冷的天,跑出去娃娃不要冻死吗?经过干部们磨破嘴唇的劝说,大会小会的开,积极分子民兵的带头,总算说动了大多数人,把粮食藏起来,人准备着逃上山去。

母亲的南屋里,炕上地下挤满了人,正在开干部会。

人们用力地吱——吱——抽烟,屋里满是灰蓬蓬的浓沉烟雾。娟子、兰子被烟呛得睁不开眼睛,直淌清泪。不顾冷了,娟子把北窗打开一扇,一股西北风冲进来,她长长喘口大气,觉得清凉得多了。

区农救会长姜永泉刚从区上回来,他询问着每个部门的情况,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接着说出自己的意见。众人再讨论一回,一般的事情商量个差不多了,然后他又提出王柬芝的问题:

“从表现来看,他还很开明,咱们是欢迎开明士绅参加抗日的。上级说,知识分子往往很明理,有些气节,咱们应当好好团结他们抗日。团结一切力量嘛,只要是中国人,他不当汉奸,咱们都应当团结他们打日本。不过有团结也要有斗争,他在外面多年,说是教书,可也很难实信。他哥被打死,王竹、王流子还在外当伪军,说不定他安的什么心,咱们要防备些才是。德松,你再到他家看看,藏东西的人手不够咱们可以帮忙。”

“前儿我就到他家去过了。”德松答道,“王柬芝说他已挖好地洞,东西也都藏了。”

“对有些人实在不愿走,咱们也不能强迫。”姜永泉说,“就像秀娟她四大爷吧,也是老实人,就是想不开,也没法子。唉,这样的人不见血是不落泪的。”

“姜同志,我看再叫俺妈去说说吧,他生她的气呢。我妈向他赔点不是,再劝一顿,也许能行。”娟子恳切地说。她从不叫他老姜,为什么,她也说不上。

“对啦,这倒是个法子,说转这个老人,能影响一些人。”姜永泉很同意娟子的意见,可又担心地说:“就不知大娘肯去不?”

“哎呀!俺大婶好说话,咱们一动员,她准去!”兰子充满信心地说道。

大家都说这个法子可以试试。接着又详细研究了民兵怎样掩护群众转移……最后姜永泉又对大家叮嘱道:

“就这样吧,大家分头去做,这几天要好好加强岗哨。我去看看七子哥怎么样啦……”

姜永泉从狭窄的胡同转到大街。他习惯地向四周扫视一眼。街上冷清清的,看不见行人的痕迹,就是有人走过,脚印也马上被雪埋没了。西面街口上,一个民兵背着枪在放哨,像个雪人一样。民兵不去打掉身上的雪,因为一打掉又下上了,反倒容易化,还不如任凭雪一层层披在身上好些。这时村外走来一个人,走到民兵前停住一刹,马上又朝前走了。

姜永泉好奇地站着等那人走过来。渐渐看出那人背着个白包袱,只顾埋头走路,没发现有人在注意自己。走到跟前,姜永泉认出是王柬芝的长工:

“这不是长锁叔吗?上哪去啦?”

“哦!是你。”王长锁略有些吃惊,接着笑笑说,“唉,好冷啊!走亲戚才回来哩。”

王长锁拐弯向南走了。姜永泉看着他的背影朦朦胧胧地消失在大雪里,就向七子家走去。

七子的家是在街北一个很别扭的深胡同里。姜永泉非常熟悉这条路,很快就走到门口。

一个瘦弱的女人出来开门,一见来人,忙亲热地招呼道:

“哎呀!真稀罕,多日没见着啦!快里面坐吧!”她忙拿起一把笤帚给他扫掉身上的雪。

“谁来啦?”七子问道。

“是老姜啊!”她快乐地回答。

“快上炕来吧!”

七子起身让地方,姜永泉忙捺住他:

“快别起来,我坐这就行啦。”说着坐在炕沿上。

这屋子太小了。一条能睡两人的炕,铺着一张用布补过几块的破席。七子靠墙躺着,身旁放着一辆纺花车。显然,姜永泉没来时,七子的妻子正在纺线。

“好点吗?”姜永泉亲切地问七子。

“唉!还不行,又化了脓,昨黑夜一宿没睡着,身上烧得烫人!”妻子叹口气,痛苦地说。仿佛伤口是在她身上似的。

“也不怎么样,天冷了,就重些。”七子岔开话题,关切地问,“老姜,工作都安置好了吗?情况怎么样啦?”

“工作都安排好了,情况是很紧。你别惦记这些,安心养着吧。”他安慰着,又向前凑凑:

“来,我看看伤口。”

“算了吧,怪脏的。”七子说。

“哎,我怕什么?来,嫂子!帮帮忙。”

姜永泉同她掀开被子,七子的大腿根底下,有个碗口大小的疙瘩,肿得像饽饽一样。在包着的白布边上,还流着黄水。姜永泉用手轻轻按了按,皱起眉头说:

“肿得真不轻。区上也找不到药,我和交通[1]说了,叫他务必到军队上要点来。”

盖上被子后,七子不过意地说:

“就算了吧,还叫人家操心。”他又烦恼起来:“唉,起不来炕真急死人,鬼子又要来了,什么也干不成!”

“你安心养着吧,别犯愁。”姜永泉说,“敌人来了,用担架抬着你跑。”

“这倒不用啦,她给我挖好一个洞。”

“洞,洞怕不保险吧?被坏人看到……”姜永泉疑虑地望着七嫂子。

“没关系,”她笑着说,“谁也不会知道,是德强兄弟和秀子妹夜里帮我挖的……”她凑在姜永泉耳朵旁,告诉他洞的地点,然后又大声说:

“到时我背他到洞里去。这大冷天,出去也不行。”

姜永泉看着他两口子,心里很感动。

他两人在外表看来很不一样。七子是个又粗又高的汉子,方圆的大脸上长满麻子,一对土黄色的眼睛,两边镶着深密的皱纹。女人恰恰相反,又细又矮,干黄的脸,样子像有病,其实是从小营养不足的缘故。她比丈夫小七八岁,是前年跟父亲从莱阳逃难来到山区的。已经三十多岁的七子,还没找到媳妇,大家说合着,她就跟了他。第二年,她父亲就回莱阳老家去了。

从他们结合的那天到现在,两个人从没吵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七子虽力大如牛,性子刚直,可是对待女人,却软绵绵的像个老妈妈。他俩都是在苦难里长大的人,互相体贴;都是一样的心肠,互相疼爱。可就是她不生育,因为她有病,是从小饿坏的。为此她哭过,觉得对不起他。但七子从不怨她,总是叹口气,安慰她说:“唉,要孩子做什么?家里盛不开,也养活不起,这样倒松快些……”其实他何尝不想有个孩子呢!

七子的父亲是烧炭窑的,他自小就跟着喝炭灰。有年春天大地震,窑塌了,父亲和一些工友都砸死在里面。窑东家是王唯一,人死了一个钱不赔。七子娘俩把破柜腿砍去当棺材,把父亲埋了。后来王唯一做出一副慈善相,说是可怜孤儿寡妇,把七子母亲弄来当做饭的用人,住了半年,王唯一就把她卖给了东海的人贩子。七子十二岁给王唯一放羊,大一点又回到窑里做工。他是姜永泉来王官庄最先发展的一个共产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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