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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次战争,三十一场仗,十九次出使。为这伤脑筋,为那伤脑筋;向这个人耳语,又向另一个人耳语;安抚这人,恫吓那人,谄媚第三个人;设计,出主意,回顾,猜臆,预测……栋梁室,栋梁室,没个完的栋梁室,并非只有矿坑才会叫人拖磨至死啊!”

这情景比我预期中的糟糕多了。一股怒火涌上我的心头,然后是带着厌憎的不以为然:真的吗?(不会是她想象出来的?)这一怀疑,让我觉得悲哀,声调便显得有点谦卑了。

“伤恸过度使你这么说,夫人。请恕我直言,这完全是你的想象。向来,我从未体贴自己胜过体贴他。照你的说法,难道一项女人承荷得稳稳妥妥的重担会把一个强壮的男人压垮吗?”

“哪个真正了解男人的人会怀疑这点呢?男人是强壮些,但我们女人却比较坚强。他们的寿命不及女人的长。对疾病的抵抗力,男人比不上女人。男人是脆弱的。再说,女王,你比他年轻。”

我心里卑怯地打着冷颤。“倘若这是真的,”我说,“那么,我便一直被蒙在鼓里,只要他稍微透露一下口风,我会立刻解除他所有的职责,让他回家颐养天年,赐封他一切我能赐予的荣衔。”

“你以为他会稍加吐露吗?女王,那你就太不了解他了。你是个多么幸运的女王;哪位君王有过比他更鞠躬尽瘁的臣仆?”

“我知道自己拥有忠心耿耿的臣仆。难道你要为此责怪我吗?即使是现在,身受丧夫之痛,你忍心为此责怪我吗?只因这是我唯一曾拥有和能享有的爱,你便嘲笑我?我,无夫、无子。你呢?你什么都有——”

“有的是你用剩了的,女王。”

“用剩了的?你昏了头了?你那脑袋里装的是什么疯狂的想法?”

“噢,我十分清楚你们并非情侣。你倒是为我保留了这名份。王室特有的神族血统绝不能与臣民的混杂,他们这么说。你把我的份留给我。当你把他搞得筋疲力尽了,便让他溜回家来,回到我身边,直到你又需要他。每当战事发生,你和他,日以继夜厮守在一起,互相磋商,共赴患难,共享战果,分食军粮,甚至谈笑风生——这样接连几个星期几个月后,他才能回到我身旁,一次比一次瘦,头发也愈来愈白,身上的伤痕增多,常常等不及晚饭上桌便睡着了。睡梦中还喊着:‘快,向右救援,女王有难。’第二天一大清早——你是全葛罗起得最早的人——又是栋梁室。是的,我拥有他,这点我不否认,但却是你用剩了的。”

此刻她的表情和声音是那种任何女人都了解的。

“什么?”我喊着,“难道你吃醋了不成?”

她一言不发。

我整个人跳了起来,把自己的面纱扯开。“瞧,瞧,你这个傻女人!”我叫了出来。“难道你会嫉妒这张脸吗?”

她向后退了一下,看呆了,有一片刻,我怀疑自己的长相把她吓坏了。但是,那使她激动的,似乎不是惧怕。第一次,她那拘谨的嘴角扭曲起来。泪水开始盈满她的眼眶。“噢,”她喘气说,“噢,我从不知道……你也……”

“什么?”

“你爱他。你一直也都在受着折磨。我俩……”

她哭了,我也哭了。一下子我们相拥而泣。太奇怪了,就在她发现自己的丈夫正是我所爱的男人时,我们之间的嫌隙反而消失了。如果他还活着,情况恐怕大不相同。如今,在这荒岛上(空无的,没有巴狄亚的人生),我们是幸存的两个落难者。可以这么说,我们共有一种语言,是茫茫人海中无人能解读的。不过,这语言只是啜泣。我们两人谁也无法开口用话语谈论他,这会立刻使我们之间剑拔弩张。

惺惺相惜的局面并未持续多久,同样的情形,以前我在战场上也碰过。一个人冲着我来,我正要迎上去对搏、厮杀。不料,一阵强风吹来,两人的披风裹住了剑锋,也几乎挡住视线,因此,我们只能手忙脚乱地对付风,无暇出手攻击对方。这滑稽的情景,与当时的对抗局面颇不相衬,使我们不禁哈哈大笑,面面相觑——片刻间像朋友一样——过后,又立即恢复敌对,再无转圜余地。现在便是这样。

顷刻间(我不记得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又分开了;我蒙上面纱,她一脸冷峻。

“这么说,”我说道,“我简直不亚于处死巴狄亚的刽子手了。你的目的若是为了折磨我,算你用对了方法。现在,你该满意了吧;你的仇已报了。不过,请告诉我,你这样说是为了让我受伤,还是你根本相信有这回事?”

“相信?我不是相信,而是深切体会,你的王权年复一年把他的血吸掉,终于啃蚀了他的生命!”

“那你从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只要你说一句就够了。或者你和诸神一样,只会放马后炮?”

“告诉你?”她说,以一种不屑的神色讶异地瞪着我。“告诉你?因此使他失去工作?这工作原是他的生命,是他的光荣和勋业(毕竟,对一个男人兼军人而言,女人终究算不得什么)。我忍心看他变得像个小孩和昏聩的老人吗?只为了留他在身旁,就付出这种代价?为了拥有他,却使他失去自我?”

“不过,他本该是你的。”

“但是,我愿全人归给他。我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情妇。他是我的丈夫,不是我的看家狗。他理当照着自己所认为最合宜的,活得像个大丈夫——不必顾虑到怎样做才能叫我快乐。现在,你又带走了以勒狄亚。他将与母亲所在的家园愈来愈疏远,他将往陌生的地域追寻而去,被我所不了解的事缠身。他去的地方,我不能相随,一天天过去,他将愈来愈不属于我,愈多属于他自己和世界。如果把小指头动一动就能阻止这情势,你想,我会动吗?”

“这一切,你竟然——竟然能一一挨忍下来?”

“还用问吗?噢,奥璐儿女王,我开始觉得你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爱。不,我不该这么说。你的是女王式的爱,与平民的不同。也许你们这些神的族裔爱起来和神一样。和幽影兽一样。爱就是吞吃,他们这样说,不是吗?”

“女人,”我说,“我救了他一命。你真是个不知感恩的傻子!早在许多年前,你就得守寡了,若不是那天我恰好也在尹冈——为了救他,我所受的伤直到现在仍会随着气候的转变而酸痛。你的伤痕在哪里?”

“生了八个孩子的女人,她的伤痕在哪里?是的,你救了他。为什么,好利用他啊!你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奥璐儿女王。这样好的一把剑丢掉,太可惜了。哼,你可真贪得无厌,把许多男人的生命都吞吃了,岂只男人?还有女人的,巴狄亚的,我的,狐的,你妹妹的——你两个妹妹的。”

“够了!”我吼了一声,空气顿时充满火药味。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我的心里:如果我下令将她凌迟至死,谁也救不了她。亚珑顶多嘀咕几句。以勒狄亚会叛变,人还来不及救她时,她已经被挂在尖桩上扭曲得像只金龟子。

某样东西(倘若是诸神,且让我称颂他们)使我无法这样做。总之,我往门口走去,然后转身对她说:

“如果你用这种态度对我父亲说话,他早就把你的舌头割掉了。”

“那又怎么样?难道我怕?”她说。

骑马回宫的路上,我告诉自己:“让她得回她的以勒狄亚吧。他可以离开我,住到他的封地去,变成一条蠢猪,终日饱食,鼓着肥嘟嘟的腮子一面打噎一面与人争议阉牛的价格,我原可把他栽培成大丈夫。这么一来,他将什么都不是。这全是他那位母亲的功劳。这样,看她还会不会口口声声说我吞掉了她家的男人。”

我并未这样处置以勒狄亚。

这时,准备对我开刀的诸神已把我绑上手术台,开始动刀了。我的怒气只蒙蔽了我些许光景,怒气一消,真相就呈现了。燕喜说得对——甚至比她自己所知道的还符合实情。的确,公务愈繁剧、紧急,我便愈开心。有时还找一大堆不必要的事把他留在宫中,让他不能早早回家。常常,我拿层出不穷的问题反复咨询他,只为了享受听他说话的声音。真可谓想尽办法拖延,防止他太早离宫而独留我面对自己的空虚。每次,他一离开,我心里便恨。我惩罚他。过分体贴太太的男人,合该让人想尽办法作弄他,关于这件事,巴狄亚是百口莫辩的。谁都知道他娶了个不带嫁妆的姑娘,燕喜也夸口说,她不必像大多数人家的太太,找女佣必须挑奴隶场上最丑的女孩。我当然从未亲口糗他;不过,倒有耍不完的把戏和妙招,譬如(在面纱的掩护下)故意把话题朝这方面带;迂回指使人嘲笑他。我恨别人这样促狭,但看他脸上那副受窘的样子,又不觉从中得到一种又酸又甜的快感,我恨他吗?是的,我相信是。像这样的爱即使变得十有八九是恨,也还能自称为爱。有件事是确定的,在夜半的狂想中(燕喜死了,或者更妙的,竟然原是个妓女、巫婆或奸细),他终于转而向我求爱,我总是逼他先向我讨饶。有时,他必须吃尽苦头,才能赢得我的宽恕。我百般折磨他,使他差点没自尽。

不过,所有这些恶毒的时刻过后,结果却相当离奇。我对巴狄亚的恋慕戛然终止。谁会相信这种事,除非活得够久,求索得够苦,以致能了解一段多年来魂萦梦牵的激情会一夕间枯竭、凋萎。也许,在人的灵魂里,和在土壤中一样,那些长得色彩最鲜艳、香味最浓烈的,不一定最根深蒂固;也或许,年龄使然吧。但最可能的,我想,是这样,我对巴狄亚的爱情(非巴狄亚本人)已发展到让我自己觉得恶心的地步。近来,我被连拖带拉地见识了许多事物的本相,高处不胜寒,我所进入的那种巉崖、绝壁似的人生情境,是它无法适存的。它已发出臭味,变成一种啃蚀人心的欲求:贪恋一个人,自己不能给予任何东西,却渴望占有他全人。上天知道我们如何折磨他,燕喜和我。因为,不必是俄狄浦斯,也能猜知,许多许多个夜晚,当他深夜从王宫回家时,那迎接他的,是燕喜因嫉妒我而生的怨毒。

但是,当我对巴狄亚的欲求消失时,几乎所有被我称为“我”的东西也跟着消失了。仿佛我整个灵魂像颗牙齿,现在,这颗牙齿已被拔掉了,我变成一道空洞的坑穴。此刻,我觉得自己已下到人生的最底层,诸神再也不能告我以更龌龊的事了。

第二章

与燕喜见面后没几天便是年的诞生祭。一年一度,大祭司在祭日前一天的傍晚被关进安姬宫里,直到次日正午,挥剑冲出宫门,这便是所谓的“年的诞生祭”。当然,就像所有这类宗教祭典一样,你说它确是这么一回事,它便是,说它不是,也便不是(所以,狐总可轻而易举指出它的多重矛盾)。因为,剑是木剑,而淋在扮演战士的祭司身上的,是酒,不是血。此外,虽说大祭司被关在宫内,其实,只有面城的大门和西边的门关着,其他两边的小门却仍开放,让一般百姓随意进出祭拜。

若统治葛罗的是个男性王,日落时分,这位君王必须随同大祭司进入宫内,在那里一直待到“诞生祭”。由于礼俗不容许处女临场观看这晚在宫内进行的事,所以,直到“诞生”祭前一小时,我才由北边的门进宫。(其他需要在场的,尚有贵族、长老、平民各一位,挑选的方法系按一种我不便在此描述的礼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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