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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原来正俯身在爹身上,把一条绷带缠到他左臂上。这时她直起腰,面对着两个闯过来的人,她的眼睛里闪着绝望的勇气。爹一跃而起,把未负伤的手放到剑柄上。菲利普吓得喊出了声。

那个丑男人把剑举过头顶,用剑柄砸妈的头,然后把她推到一边,他没有用剑刺她,大概是因为不想在爹还活着的时候,冒险把剑锋插进一个身体拔不出来。菲利普是多年后才琢磨出来的:当时他只是冲向母亲,并不懂她已经保护不了他了。妈跌跌撞撞,昏头昏脑,那个丑男人跟在她身边,又举起了他的剑。菲利普在她磕磕绊绊、头晕目眩之中一直拽着她的裙裾;但他还是禁不住要看他父亲。

爹的剑已经出鞘,举在手里防卫着。那个丑男人举剑劈下,两把剑锋相撞,发出敲钟一般的声音。菲利普和一切小男孩一样,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不可能战败的。这时他才看清真相,爹因为失血过多而虚弱了。当两剑相撞时,他的剑垂了下去;而那个进攻的人把剑稍稍一举就又迅速地劈了下来。那剑正砍到爹宽肩膀上肌肉粗壮的颈根上,菲利普看到锋利的剑刃割进他父亲的身体,开始尖叫起来。那个丑男人抽回胳膊,再往前一捅,剑尖就刺进了爹的肚子。

菲利普吓呆了,他抬头看着他母亲。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另一个士兵,就是那个大胡子,刚刚把她打倒。她摔倒在菲利普的脚边,头上的伤口不停地往外流血。那大胡子把剑颠倒过来攥着,剑尖朝下;两手握着,高高举起,简直就像人要捅自己的姿势,然后狠狠往下戳去。剑尖插入妈的胸口时,骨头碎裂的声音痛人心肺。剑锋刺进去很深;深到(即使在当时,菲利普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根本看不清了,他还是注意到了)已经透过她的后背,插进了地里,像钉子似的把她钉在地上。

菲利普发疯似地又去看他父亲。他看到父亲肚子上还插着那丑男人的剑,向前蹒跚了几步喷出一大口血。刺杀他的那人后退着,猛拽手中的剑,想从父亲的肚子中拔出剑来,爹又迈了一步,和他对峙着。那丑男人狂叫一声,把剑在爹的肚子里乱搅。这次总算拔出来了。爹扑倒在地,两手去捂破开的肚子,像是要堵住伤口。菲利普总以为人的体内多少是实心的,这时看到那些难看的脏器、肠管从父亲的肚子里翻出来,又恶心又费解。那个人高举着剑,剑尖朝下,在爹的身子上方,和那个大胡子对付妈妈的姿势一样,然后用同样的方式戳下了最后一剑。

两个英格兰人对视着,菲利普没想到,他们的脸上居然露出放松的表情。他俩一起转过来看着菲利普和弗朗西斯。一个点了下头,另一个耸了耸肩,菲利普明白,他们打算用利剑把他们兄弟俩开膛,全都杀死,当他意识到那该有多疼时,恐惧在体内沸腾了,直到觉得脑袋就要裂了。

胡子溅满血的人迅速弯下腰,抓住弗朗西斯的一只脚踝,提了起来。他倒提着孩子,让他悬在半空,小男孩尖叫着妈妈,他还不懂得她已经死了。那个丑男人把剑从爸的身上拔出来,臂部后收,准备一剑刺穿弗朗西斯的心脏。

那一下没有刺下去。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把两个家伙惊呆了。尖叫声停止了,菲利普才明白,原来是他自己发出的。他往门口瞧去,看见修道院院长彼得,身穿家纺长袍,站在那里,眼中露出上帝的神谴,手里握着一个木制十字架,像是一把剑。

当菲利普在梦魇中又看到那天的情景,在黑夜中冒着冷汗,狂呼滥叫地惊醒时,他总能使自己平静下来,最后放宽心重新入睡,办法就是回忆一下那天最后的场面:一个没有武器、手拿十字架的人把惊叫和创伤扫开了。

彼得院长说话了。菲利普听不懂他用的语言——当然是英语——但意思却是清楚的,因为那两个家伙满面羞惭,大胡子相当轻柔地放下了弗朗西斯。那位修士一边说着,一边信心十足地大步走进屋里。那两名士兵往后退了一步,简直像是怕他——他们手持长剑,身穿盔甲,而他只是握着十字架,穿着羊毛长袍!他转身背对着那两个士兵,那是一种蔑视他们的姿态,弯下腰对菲利普说话。他的声音平淡无奇。

“你叫什么名字?”

“菲利普。”

“啊,对,我想起来了。你弟弟叫什么?”

“弗朗西斯。”

“不错。”院长看着地上两具流着血的尸体,“那是你妈,对吗?”

“对,”菲利普说,当他指着他父亲被开膛破肚的尸体时,感到身上掠过一阵恐怖,他说,“那是我爹!”

“我知道,”修士安慰着他说,“你不该再尖叫了,你要回答我的问题。你懂得他们已经死了吗?”

“我不知道,”菲利普难过地说,他明白动物死了是怎么回事,可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妈和爹身上呢?

彼得院长说:“就像是睡着了。”

“可是他们的眼睛是睁着的!”菲利普大声说。

“嘘,那我们最好还是给他们合上吧。”

“好的,”菲利普说。他觉得似乎这样会消除掉什么。

彼得院长站起身,用手拉着菲利普和弗朗西斯,领着他们走到他们父亲的尸体旁边。他跪下去,用他的手握住菲利普的右手。“我来教你怎么做,”他说。他拉着菲利普的手凑向他父亲的面孔,但菲利普害怕起来,不敢碰他的父亲,因为尸体看起来很怪,苍白、松弛,还有吓人的伤口,他立刻抽回了手。然后他忧虑地望着彼得院长——一个没人敢违抗他的人——但院长并没有对他生气。“来,”他轻柔地说,又拉住了菲利普的手。这次菲利普没有退缩。修士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菲利普的食指。去碰他父亲的眼皮,向下盖上那双瞪得骇人的眼珠。然后,院长松开菲利普的手,说:“合上他的另一只眼睛。”这次菲利普不用人帮忙,自己伸出手去,碰到他父亲的眼皮,合上了。这时他感觉好多了。

彼得院长说:“我们把你妈的眼睛也合上,好吗?”

“好的。”

他们跪在她尸体旁。院长用他的衣袖擦去她脸上的血。菲利普说:“弗朗西斯怎么样?”

“也许他能帮一把呢,”院长说。

“照我刚才的样子做,弗朗西斯,”菲利普对弟弟说,“合上妈的眼睛,就像我刚才合上爹的眼睛那样,好让她睡觉。”

“他们睡着了吗?”弗朗西斯说。

“不是,可是像睡着了,”菲利普蛮懂事地说,“所以她得把眼睛闭上。”

“那好吧,”弗朗西斯说着,毫不迟疑地伸出胖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合上了他母亲的眼睛。

这时,院长一只手抱起一个孩子,再也没看那两个士兵一眼,就抱着他们走出屋门,一路沿着山坡的陡路,到了修道院的圣殿。

他在修道院的厨房里给他们吃了东西;然后,为了让他们不致闲得没事老想家里的事,他要他们帮助厨师为修士们准备晚餐。第二天,他带他俩去看他们父母的遗体:已经洗刷过,穿好了衣服,伤口都洗净、修饰过,还遮住了一部分,躺在棺材里,两口棺材并排停在教堂的中殿。那儿还有他们的好几位亲戚,因为总还是有些村民得以及时躲进修道院,逃避入侵的军队。彼得院长带着两个孩子去参加葬礼,一定要他们看着两口棺材放进同一个墓穴。菲利普一哭,弗朗西斯也哭了。有人要他们别做声,但彼得院长说:“让他们哭吧。”只是在这之后,当他俩从心里懂得他们的父母真的走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他才谈起未来的安排。

在他的亲戚当中,没有一家全家都活下来的,情况各种各样,有的是父亲,有的是母亲,被害了。没有亲戚能够照顾这两个孩子。只剩下了两种选择。他们可以被送给,甚至卖给某某农场主,给他当奴隶干活儿,直到他们长大成人能够逃跑。或者,他们可以被送给上帝。

小男孩进修道院并非闻所未闻,通常的年龄是十一岁,最低限度也得五岁,因为修士们不是培养出来带婴儿的。有时候小男孩是孤儿,有时候他们只失去了父母一方,有时候他们的父母儿子太多。通常,那家都要给修道院一件实实在在的礼物,和小孩子一起送去——一片农场、一座教堂,甚至整个村庄。遇到极其贫困潦倒的家庭,礼物可以豁免。然而,菲利普的父亲留下了一个太大的农场,所以两个男孩并不属慈善救济之列。彼得院长提议,修道院收留两个男孩,并接管农场;活着的亲戚都同意了;于是这项协议就由圭内斯亲王格鲁菲德·西农签署了,亨利国王的入侵军——他们杀了菲利普的父亲——虽然一时贬了他,但并没有永远废黜他。

院长对伤心的事知道得很多,但尽管他十分聪慧,他对菲利普遇到的悲痛仍没有准备。过了一年左右,悲伤似乎已经过去,两个男孩步入了修道院的生活方式,但菲利普却被不可化解的愤怒所笼罩。山顶上的生活环境还没有坏到让他这么气愤,那儿有吃有穿,冬天寝室中有火,甚至还有些慈爱;而严格的纪律和乏味的仪式至少是为秩序和稳定而定的;但菲利普却开始表现出像是很受委屈地被关了禁闭。他违反命令,利用每个机会诋毁修道院负责人的权威,偷窃食物,打破鸡蛋,放跑马匹,嘲弄老者,侮辱长者。但他绝不做亵渎神明的事情,为此,院长对他的其他不轨一概都宽恕了。终于,他彻底转变了。那年圣诞节,他回首以往的十二个月,发现整整一年从没在处罚室中关过一夜。

他恢复正常并非出于单一的原因。他对他的功课发生了兴趣可能有助于此。数学的精确理论使他着迷,甚至拉丁文动词的变化形式也有某种令人满意的逻辑。他曾被指派去帮助司务工作,那个修士得为修道院提供全部用品,从便鞋到种子;而这种事情也激发了他的兴趣。他对约翰兄弟产生了一种英雄崇拜式的依恋,约翰是个英俊、健壮的年轻修士,他有学识,圣洁、聪慧而仁慈。无论是由于模仿约翰还是出于他自己的追求,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从日常的祈祷和礼拜中,开始得到了某种安慰。于是,随着头脑中有了修道院的组织,耳朵里充满了神圣的和谐,他不知不觉地步入了青春期。

在学习成绩上,菲利普和弗朗西斯都比他们所认识的任何同龄男孩大大超前,但他们认为这是因为他们住在修道院,受到了更严谨的教育。在这期间,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的非凡。甚至当他们开始在小学校里做大量的教学工作,并且不再就教于见习修士的那些迂腐的老教师,而是接受院长的直接讲授时,他们仍认为他们领先的唯一原因是他们早就开始学习了。

当菲利普回首他的青年时代时,他认为有一个简短的黄金年龄,也就是一年或不到一年吧,在他结束了反抗之后,肉体的欲望猛烈冲击他之前。随之到来的是备受折磨的时期:不纯洁的思想,夜间的遗精,和忏悔神父(就是院长)一起度过既可怕又尴尬的难熬时光,无穷尽的苦修和用刑罚磨炼肉体。

情欲从来没有完全停止困扰他,但最后确实不那么重要了,只是偶尔来打搅他一下,那种时候很少,都是在他身心闲得无聊的时候,就像旧伤会在阴天作痛一样。

弗朗西斯进行这场战斗还稍迟一些,显然他没有就此问题向菲利普讲过知心话,但菲利普有种印象:弗朗西斯对邪恶欲望的斗争不那么勇敢,对于他的失败简直过于愉快。然而,主要的是,他们俩都能做到平息激情,而激情可是修道院生活的最大敌人。

当菲利普和司务一起干活儿时,弗朗西斯为彼得院长的副手工作。司务去世时,菲利普才二十一岁,尽管年纪轻轻,却接手了这一工作。而当弗朗西斯到了二十一岁时,院长建议为他创设一个新职位:副院长助理。但这一建议促发了一场危机。弗朗西斯请求原谅他不能担负这一责任,并在他在任期间,要求离开修道院。他想被委任做教士,在外面的天地中为上帝服务。

菲利普又惊又怕。他从来都没想过,他们中间会有人离开修道院,如今他那份困窘就如同听说他是王储一般。然而,经过多次努力之后,弗朗西斯居然出了修道院,进入世俗天地,不久就成了格洛斯特伯爵的私人教士。

在此之前,菲利普即使偶尔想过自己的前途,也看得很单纯:他将要成为一位修士,过着简朴和服从的生活,到了老年,或许会成为一位修道院院长,努力不辜负彼得为他树立的榜样。如今他不知道上帝是否有意为他安排别的命运。他记起了智者的箴言:上帝期望他的仆人们扩大他的王国,而不仅仅是维持现状。他诚惶诚恐地和彼得院长分享这一思想,心里完全清楚,他在冒因忘形的骄傲被惩戒的风险。

出乎他的意料,院长说:“我一直在思索你需要多久才能悟出这点。当然,你注定要做别的事。诞生在一座修道院的视野之内,六岁成了孤儿,由修士养大,二十一岁就当了司务——对于一个准备终身在一个偏僻山区的凄凉山顶上的小修道院中度过的人来说,上帝不会对他的成长如此操心。这里对你来说天地太狭小了。你要离开这里。”

菲利普听完几乎不知所措了,但在离开院长之前,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脱口问道:“如果这座修道院如此无关紧要,为什么上帝把你安排在这里?”

彼得院长微微一笑。“大概是为了照顾你吧。”

那年的晚些时候,院长到坎特伯雷去拜谒大主教,他回来以后对菲利普说:“我已经把你转到了王桥修道院当副院长。”

菲利普惊呆了。王桥修道院是全国最大和最主要的修道院之一,那是一座大教堂附属的修道院,首座是大主教。理论上说,大主教就是修道院的院长,不过实际上,修道院由其副手管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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