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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毛玉和铁力沌在一起做活儿时不声不响。她的话本来就少,再加上对方有时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也就一块儿闷起来。毛玉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想说话,因为心里鼓胀胀的,装了太多。她无法忘记这之前所有的事情,从小到大,到纵队,到首长身边。有时她流出泪来,让铁力沌抬起头看一眼,低头时叮一句:“忘了吧。”

毛玉在夜里仍然睡不着。她知道这不是跟上铁力沌服丹练功的结果,而是其他。她无法平息自己。深夜里她问:“这儿真是你的家吗?”沉默一会儿她点点头:“是的,这是乱世里最好的家了,一个好男人,一片好园子。”这样答过之后又望向夜色,那边传来他轻轻的鼾声。这是一个特别牢靠同时又是一个特别不能指望的男人。一个好人。由于这个人从不倾听他人往事,所以她也不能打听他的往事,不能知道他的过去,他教门里的事情。这是一大遗憾。她不能忽略的一个事实是:他把一个逃过重重追杀、扑倒在地的女子搭救了收留了,并且收为弟子。这是男人的怜悯,女人的缘分。可是我们的缘分就止于此吗?深夜,呼呼的海浪又怒吼起来,扑扑的巨浪就像打在小屋的墙上、打在她的心上。这怒涛在替她说话,语气愤怒。她突然记起了另一个事实:我是一个战士呢。

她从炕上坐起来,只披了很少的衣服。她看了看自己光润的长腿,想着以前的模样:那是到首长身边之前的日子,那时她在纵队前线指挥部,穿了深灰色粗布军装,有时还要打上裹腿。当然,有枪。卧在战壕里的时候,如果身边的人少了,会有一只手摸过来。她不吭一声。当这只手摸到了要命的部位时,她就会飞起一脚踢向那人的正中。一阵极力忍住的呻吟,告诉了他的痛苦像夜色一样深长。那时她真是刀枪不入。问题出在退据后方的时期,是那个残忍的首长之前的时期——那时她跟从的首长是一个多么和蔼博学的人。同样会外语,同样可以作出果敢的决定。可惜,那个首长在一次撤离时牺牲了。问题是死亡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他以过人的和善、父亲一般的仁慈,还有真诚的话语、深厚的学养,这一切相加一起的分量,把她给彻底压垮了。她给他压得倒在了地上。

那是一个午夜。午夜往往是发生大事的时刻,这被一次又一次证明了。当时他刚刚口授了一份电文,并让她休息,然后自己也要休息。后悔和幸运的是,他在最后一刻喊住了她,倒给了她一份炒面。他们一块儿吃过了炒面,身上热烘烘的,秋天的寒气立刻飞了个精光。他多看了她两眼,可怕的慈祥。她早就受不住这目光了。对方有四十一二岁,年龄上可以做自己的父亲。问题是他与自己没什么血缘关系,这么慈祥,又是无微不至的首长。她常常在他的目光里羞涩地抿着嘴唇。她的嘴唇红而厚,抿过之后首长会更加注意地看上几眼。总之午夜之后他们在一起,秋凉使首长掀开了棉大衣的襟子,她像只小鸟一样拱了进去。真是温暖啊。首长真好。

有了那样的一夜,再没有类似的第二夜。紧张而危险的转移、频繁的会议,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是这些让首长忘记了快些复制那一夜。她有时长时间盯住他,想让他早些想起那一夜,结果白搭。他紧锁眉头,在屋里踱步——后来的另一个首长也爱踱步——首长都是如此。踱步之余会回头看她一眼,但目光里只有冷峻的现实,没有温暖的爱意。她知道他顾不得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纵队战士的大批牺牲,是这些可怕的消息把他推进了冷漠之渊。最后该离开了,出门时,首长在她的身上披了一件棉衣。她的脚再也迈不动了,回身伏在了他的胸前。他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轻轻推她一下,她离开了。

想不到就在第二天黎明,竟是他们的永别。

她不敢去想那一天的枪声和喊叫。警卫战士的奔跑、呼号……她刚安顿下来就一声声问着首长,只见他们都在抹眼睛。黄沙卷到了半空,一只大鸟扑展着翅膀艰难飞向西天。首长没有了。

大海的怒涛一阵猛似一阵。她站在炕上,脸色凝重。她从来没有像这会儿一样,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战士。她下了大炕,把披在身上的衣服揪紧了一下,然后往隔壁走去。

可能是海涛太大的缘故,地铺上的人没了鼾声,蜷在那里,怀里紧紧搂着那只大猫。她站在地铺前看着,对这个瘦瘦的南方男人怜惜到极点。她蹲下来,尽可能温和地将那只大猫从他的怀中赶开,然后掀开了他的被角。他用被子裹住自己,然后走开。她追上去。他走到屋子外边,一推门,一阵大风卷进一片片枯叶。他的身子往后仰了一下,她就趁势将其抱住。她扶他回到地铺,悄声说:“你就把我当成大猫好了。”

他没有说什么。她就像那只大猫一样,蜷在了他的怀中。

但她毕竟不是大猫。他只紧紧拥住。她在睡意蒙眬中说:“抓紧时间吧。”“为什么?”“因为就快转移了。”“为什么转移?”“因为换防。”出于怜惜,他擦了一下她的眼角,那里刚渗出一滴泪珠。这一拭,她立刻双眼大睁,迎着他大声说一句:

“抓紧时间吧!”

<h5>2</h5>

凌晨两点十分,他们合而为一。铁力沌这之前打坐似的端正身子向着南方,咕哝了几句什么,像是忏悔。他转向一边:“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她一边为他褪去最后的衣衫,一边对着他的耳廓呵气说:“修改这誓言吧。”他无声地点头。

他用行动修改了誓言。那个时刻她闭着眼睛说了一句:“你才是我的……首长。”

从这一刻直到天亮,他们没有再睡。铁力沌觉得自己像一块蓝色的金属,光泽闪闪地投入了一种粉红色的水中,一丝丝投入。他闭着双眼,这时清楚地看到那发光的金属随着浸入水中,上面的蓝色光泽一点点蜕掉了。他幸福而绝望地叹息着:“命啊。”

“原来你不是第一次了。”铁力沌说。

毛玉拥紧他,两眼紧闭,像沉入长长的回忆:“是的。是首长。那个首长满脸深皱,大手像鹰,一下拿住了我。他在黑夜里箍住了我的两肋,一遍遍要下了我。他的胡子像针,刺人真疼。他是个多么慈祥的人。”铁力沌说:“我觉得那个首长不错。他身上也许该有功法。”“没有功法。”“你不懂,文有文法,武有武功,他是靠这个才把你拿住了。”“你也把我拿住了?”铁力沌点头:“正是,不过你也破了我一半的功法。”毛玉惊讶坐起:“我有这大罪过?”铁力沌闭上眼:“从明天开始,每日里要多一个时辰补功。”

从这一天开始,铁力沌结束了自己的地铺之夜。他回到了自己亲手筑的大炕上。那时他刚刚来到海边,不知道海风的厉害,照例睡木床不喝酒。不久他的关节和筋肉都有了闷闷的感觉。当地的螳螂拳师告诉他:一要睡炕,二要饮酒。他一一照办。一入秋天,夜晚必要在炕洞里添一把火。当这火烧起来时,大猫就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然后蜷到他的枕边。告别大炕的日子,是大猫最不高兴的日子。他告诉毛玉:猫这种生灵一年里只有三天是对天气满意的。毛玉不解,问其他时间呢?他说那也只有人为它们调节了。她于是暗中想到:自己多像这只大猫啊,自己几乎连三天的满意都没有。她恨这个世界。她需要有人为自己改变一下,比如眼前这个男人。

在大炕上,她终于有机会好好看一遍他的身体了。高举烛火,嘬嘴拧眉,不时地惊叹。这是一件从筋经门里锻出的纯钢制品,没有瑕疵。筋络在他脚部茶砖色的皮肤下面游走,往上汇聚一起而后抵达双膝,于膝窝处开出一朵默默的暗莲,吐出淡淡的芬芳。她以手度量他的胯骨、臀与肘,还有阴茎和肚脐。中脘那儿有杏红色的一块胎记,大如鹅卵,在一片若有若无的藕荷色绒毛下闪动。她想这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胎记,而是功法聚敛了精气,就好比盖了一枚筋经门出品的合格印章。他的双臂一攥刚劲,可又如同婴儿般柔软。从胸骨的第一块凸起到腰线正好两拃,两腋各有一处葫芦瓢似的压痕。十指结实匀称,指顶仿佛无甲,更像是一个精铜打造的护帽套住般圆钝,正可用来点穴:一触则死,抑或稍碰即活。全身已无丝毫多余脂肉,瘦爽干练灵活如一个十五男童。当然,留了短发,稍窄的额头上紧覆的一层发茸密密挤挤,浓黑中泛着钢蓝。深陷的眼眶,双目闭合——睁开来马上乜斜她手中的烛火。她于是吹熄了它。她的双手按住他的头颅,自上而下地捋着,感受那紧密的骨节和交织攀结的筋脉。十指过处,封闭锁实的毛孔微微张开,洋溢出一种葡萄的香气。这是他常年劳作中吸纳的芬芳。这气息让人不能支持,她身子一软伏了上去,嘴里吐出一句:“我的……首长!”

从这一年秋天的凌晨两点十分起,铁力沌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被移动了。一股灼热从身体的正中泛起,像水波一样环环漾开,一直扩展到四肢。黎明的第一缕光线中,他看到了手指和脚趾上生出一层米粒大的白点。他知道不出两天,这白点会遍布周身,然后蜕下一层浅浅的皮屑。

果然如他所料,皮屑出现了。毛玉看着他静卧的样子,心疼,迷惑,却不敢发问。第四天她实在忍不住了,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答:“蜕出童子身。”“有害吗?”“无大碍。”

可是她发现从此他不再能用一根手指着地做俯卧撑了,而至少要用三根手指。服丹习惯也有改变,一枚红丹要分做两次。头发披起来,一直长到两耳、披散肩头。他就顶着这一头乱发在葡萄架间缓缓走动,月亮地里走得更慢。她伴在他的身侧,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她惊异万分的是,这个男人走路没了声音,就像那只大猫一样。再回身看大猫:它蹲在了最高的葡萄架上,以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们。

秋天过去,初冬的第一场海风刮得真凶。炕洞里的火燃得旺旺的,噼啪之声令人欢欣。海鸥光顾海草房子,在冬瓜大的后窗上轻轻啄动。铁力沌将丹房里的器具搬到了炕下,一天三次练走桩和点穴。他让她重复自己刚刚做过的动作,不得停息。

深冬,白雪封门,大海滩一片洁白。两人一起走向无风的海边,纵目天地与大海:两面蓝镜辉映,一片大白世界。他们都穿了单薄的夹衣,只有脚上是生猪皮做成的大靴,名为一个单字:“绑。”抬脚时,“绑”像两团毛球。他起跃腾挪,落地时只留最小的痕迹;毛玉则重蹈覆辙,不敢稍有闪失。

冬天终于过去。春草萌发时,铁力沌又可以像以往一样,只用一根手指着地做俯卧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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