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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丝忍不住一声哀号:“快锁门!”

“没有这个必要,”我满不在乎地把手一挥,“叫他进来。我十分欢迎他到访。好好瞧着我怎么对付他,果丝。保准你开心。”

我猜得一点不错,来者的确是斯波德。他一定是在果丝的床上坐得不耐烦了,想不如再来找伯特伦说说话,调节一下单调无味的局面。他和上次一样,不敲门就冲进来,一看到果丝,立刻默默庆祝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站定了,鼻孔里喘着粗气。

自从上次见面以来,他好像又长高了,现在有两米六。要是我手里的王牌消息不是来自这么权威的人物,我见了他一定吓得不轻。幸好这些年来我训练有素,知道吉夫斯就算随口一句话也要深信不疑,所以我现在面对他眼都不眨一下。

我不无遗憾地看到,果丝并没有像我这样信心满满。可能因为我还没来得及给他细细解释,也可能因为面对着斯波德的血肉之躯,他神经受不住了。无论如何,他已经退到墙边,据我推测,正打算穿墙而过。此计不成,他呆呆站着,好像某位动物标本剥制师的杰作。我面对入侵者,和他长久地对视着,眼光中惊讶与不屑并重。

“喂,斯波德,”我说,“又怎么啦?”

我在最后一个字眼上狠狠地着了一笔墨,表示心中不悦,但对他却是白费工夫。他没理会我的问话,像《圣经》里的蛇充耳不闻[2],开始缓缓地迈开步子,目光直直盯着果丝。我发现他的下颌肌肉又动起来了,像之前抓住我把玩沃特金·巴塞特爵士的银器藏品时那样。他的举止有点异样,叫人觉得他随时可能像激动的大猩猩一样,捶打胸口,发出空空之声。

“哼!”他开口了。

我呢,当然不会忍受他这样胡来。他这种走到哪儿“哼”到哪儿的恶习必须加以制止,而且要立即制止。

“斯波德!”我大喝一声,记着好像还敲了一下桌子。

他好像刚刚注意到我也在场。他停下脚步,很不满地瞅了我一眼。“嗯,你有什么事?”

我把眉毛扬了又扬。“我有什么事?不错,问得好。既然你问了,斯波德,我就是要问问你,凭什么三番五次闯到我的私人领地,占据我另有打算的空间,打断我和密友谈话?说真的,这房子简直跟脱衣舞会似的,一点个人隐私都不给。我看你有自己的房间吧,快回去,你这个大笨猪,待着别出来。”

我忍不住迅速瞧了果丝一眼,观察他的反应,并满意地发现,他脸上呈现出崇拜的神情,有如中世纪的落难少女注视骑士单枪匹马对付恶龙。看得出,我再次成为他少年时代心目中的“超胆英雄伍斯特”,无疑,他此刻回想起之前的冷言冷语,备感悔恨与羞愧。

斯波德看起来也大为惊讶,但不是惊喜。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好像被兔子咬了一口。他似乎在想,这还是凉台上那个缩头乌龟吗?

他问我是不是骂他是猪,答案是肯定的。

“大笨猪?”

“大笨猪。是时候了,”我继续说,“该有个充满公德心的人站出来,叫你知道点分寸。斯波德,你是成功地骗了几个白痴,穿着黑短裤到处侮辱伦敦市容,但这样就自觉是个人物,那你可就错了。你听到他们喊‘斯波德万岁’,就以为是人民的声音。你大错特错。人民的声音其实在说:‘快看斯波德那个笨蛋,穿着足球短裤到处显摆!这辈子谁见过这么个缺心眼!’”

他的反应是传说中的如鲠在喉。“嗯?”他说,“哼!我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我呢,”我立即反驳,快如闪电,“现在就跟你算账。”我点了一支烟。“斯波德,”我亮出杀手锏,“我知道你的秘密!”

“什么?”

“我知道——”

“知道什么?”

我也正这么问自己,所以适才顿了一顿。不管各位相信不相信,就在这紧要关头,正在我迫切需要的时候,吉夫斯跟我说的那个名字,那个对付这家伙的魔法字眼,却被我忘得一干二净。我连什么字打头都不记得了。

名字这东西就是这么奇怪,诸位应该也有所体会。本来以为记得好好的,结果总是话到嘴边就溜走了。有时候看着某个特别眼熟的家伙走过来跟我招呼“好呀,伍斯特”,我只有张口结舌,因为怎么也安不上名号。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不知所措,但相比从前,我现在是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

“知道什么?”斯波德问。

“这个,其实嘛,”我只好坦白,“我忘了。”

舞台后方传来一声尖厉的抽气,果丝再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看得出,我这番话中的深意他已经心领神会。他又想往后退,发现已经退无可退,眼中顿时现出绝望之色。正当斯波德向他走去,绝望突然转成了果断和坚毅。

我常爱回想这一刻的奥古斯都·粉克-诺透。他出手不俗。不得不承认,我从来没有把他看成是行动派;本质上他是个浪漫派。但这会儿,他当机立断,鼓足勇气,好像从小在旧金山码头练就了一身混战功夫。

就在他想融为一体的墙壁上方,挂着一幅面积不小的油画,画中一位穿着及膝短裤、头戴三角帽的先生正注视着一位小姐,而这位小姐正对着一只鸟儿叽咕——没看错的话,是只鸽子,或者斑鸠。自打我住进来就注意过一两回,适才达丽姑妈想摔东西的时候,我还在这画和“祈祷的小撒母耳”之间犹豫了一下。幸好当时没有选中它,否则果丝现在也没法把它扯下来,巧妙地一抖手腕,直击斯波德的脑袋。

我说“幸好”,是因为要说谁需要被油画砸一砸,那就是罗德里克·斯波德无疑。从打初次见面,他的一言一行就充分证明他活该受这么一下。可惜但凡一切美事总有点小瑕疵,我很快发现,果丝的努力虽然其情可嘉,但就实际成效而言,实在微不足道。他本该斜抓着油画,以便充分利用其坚实的画框,可惜他却利用了武器的扁平部分,结果就是斯波德的脑袋穿透了画布,像马跳火圈。换句话说,这一下本来有望成为决定性的一击,结果却成了吉夫斯口中所谓的“表姿态”。

不过,这一下至少暂时延缓了斯波德的计划。他眨巴着眼睛,那幅画套在脖子上,像古时候的拉夫领,这就给了我充分的时间采取措施。

只要比画个手势,告诉咱们暖场结束,现在起一切自便,咱们伍斯特就决不会手软。本来果丝绑床单被打断,一松手把床单扔在床上,我一把抓起就往斯波德身上罩去,这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我很久不研究这个题目了,在正式下笔前应该跟吉夫斯确认一下,不过我有点印象,古罗马角斗士在斗兽场上就是这般做法,事后还广受赞誉。

一个人脑袋上刚被画着姑娘跟鸽子叽咕的油画砸过,随即又被床单套住,想必是无法保持冷静和清醒的。凡是斯波德的朋友,要是为他的利益着想,一定会建议他先保持一动不动,等冲破这只茧再说,也只有这样,才能在椅子事物遍地开花的空间中不至于来个四仰八叉。

但他没有。听到果丝“嗖”的一声突出重围,他立刻朝着大致方向猛扑过去,从而不可避免地卧倒了。等果丝毫无阻碍地冲出房门,他已经扑倒在地,无与伦比地裹成一团。

凡是我的朋友,一定会提醒我立即撤退。现在回想起来,我清醒地意识到,我错就错在不该抓起壁炉台上的瓷瓶——就在原先摆着的小撒母耳不远处——对准床单下面传出说话声的凸起处、貌似斯波德脑袋的地方砸了下去。我正中目标,瓷瓶碎成十数片;这当然是做了好事,沃特金·巴塞特爵士这种人的财产被毁是多多益善。只可惜,这个击打动作叫我一个站立不稳,接着,床单下面伸出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衣角。

不用说,这是大难临头。可能无名小辈会觉得再挣扎下去也是无益,但咱们伍斯特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决不是无名小辈;这话我以前也提过的。他们头脑冷静、思维敏捷、行动迅速,拿破仑的作风。刚才说过,我打算揭发斯波德的秘密前刚点了一支烟,此刻这支插在烟嘴里的烟还好端端的夹在嘴里。我急忙拿下烟,把点着的那头按向阻挡去路的香肠手。

结果大快人心。按最近这一系列事件的趋势来看,罗德里克·斯波德本该作好了应付一切状况的准备,没想到这一个小小的变故竟然叫他措手不及。他痛苦地一声尖叫,松开了我的衣角,我再无片刻耽搁。伯特伦·伍斯特对于要不要留在原地有自知之明。要是伯特伦·伍斯特看到有只拦路虎,就会拐进小巷。我以惊人的速度撤离现场,本来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门槛,比之果丝还要快一两秒,不料却迎头撞上一个坚实的身躯。我们两个抱作一团的时候我忍不住想,在托特利庄园,事故还真是此起彼伏。

我猜是因为闻到对方太阳穴上散发出来的古龙水味,从而辨别出这坚实的身躯乃属达丽姑妈。不过就算没有气味,听到她口中爆发出来的丰富的狩猎专用感叹语,我也知道谜底了。我们滚作一团,想必是朝着屋内的方向去的,因为我马上就发现,我们撞上了床单素裹的斯波德,刚才他还在房间另一头呢。唯一的解释就是我们滚向东南方,他滚向西北方,最后在半途相遇了。

我注意到,斯波德此刻已恢复了理性,正抓着达丽姑妈的左腿,而达丽姑妈好像老大不高兴。虽然被侄子撞到腰腹部,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发威的气力还是足足的。她开足了火力。

“什么鬼地方?”她慷慨激昂地质问,“精神病院吗?你们都疯了?先是粉哥-挠头在走廊里狂奔,像野马似的,接着你又把我当毛蓬松,想穿膛而过,这会儿这位披着呢斗篷的阁下又来捏我脚腕。这种事呢,自从上次参加约克和安斯蒂狩猎舞会以来我就没遇到,那是一九二一年啦。”

这些抗议斯波德定是听进了心里,大概良知被唤醒了,总之,他松了手,达丽姑妈站起身,拍打着裙子。

“好了,”她冷静了一点,“麻烦给个解释吧,要解释得通才好。什么意思?到底怎么回事?裹尸布里藏的是哪个混账家伙?”

“你见过斯波德了吧,”我为他们引荐,“斯波德,这位是特拉弗斯夫人。”

斯波德已经甩掉床单,但那幅画还套着,达丽姑妈好奇地打量。

“你干吗在脖子上套那么个玩意儿?”她问过后又宽容地说,“喜欢的话当然随你,不过可不怎么配。”

斯波德没应声,只是重重地喘气。这不能怪他,真的,换作我也是一个反应,但那动静叫人不爽,我很希望他不要这样。同时他还牢牢地盯着我看,我很希望他也不要这样。他面红耳赤,鼓着双眼,我有种奇怪的错觉,好像他的头发根根直竖,“像愤怒的豪猪身上的刺毛一样森然耸立”[3]——这是吉夫斯的原话,那次他跟我讲八爷·丰吉-菲普斯发现押的宝打了水漂就是这么个反应:他在纽马克特春季赛马会上投了一大笔银子,结果那匹马只跑了个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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