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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光蛋,尽说些丧气话。”

“胡说些什么呀,臭浜蚊女郎。”那人说完就走了,阿雪也不甘示弱地回敬:

“哼,垃圾鬼!”

“哈哈哈哈。”后面来的观光客又笑着走了过去。

阿雪勺了一匙冰放进嘴里。她望着窗外,无意识而有节奏地喊道:“停一停,停一停,老爷们。”这时,只要有人停下脚步往里张望,她就娇滴滴地说:“是您吗?快请进来吧,刚刚开张呢。来吧,请进。”有时,她又因人而异地摆出一副十分大度的模样说:“是啊,没关系的,请进来吧,要是不满意再走也没关系。”她和嫖客戏谑了一阵,结果,这个客人也没进屋就走了。阿雪并没有露出半点无聊的神情,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从融化了的冰水中捞出吃剩的汤圆,大口大口地吞吃着,还抽起烟来。

我在记述阿雪性格的时候,已经把她说成一个开朗的女人,还说她对自己的境遇并不怎么感到悲哀。这无疑是我坐在饭厅的一角,一边用一把破扇子尽可能不出声地驱赶蚊子,一边透过门帘观察阿雪坐在店头的模样时的一种推测。这种推测也许是停留在表面上的,可能只是她为人的一面而已。

然而,这儿发生过的事可以断言我的判断并没有什么错,不管阿雪的性格如何,窗外的过路人和窗内的阿雪之间,似乎有一缕可以合并的细线连接着。在我的眼里,阿雪是个开朗的女人,她并不为自己的境遇而悲伤。倘若我的这一看法纯属谬误,那么,我想这样解释,这种谬误产生于那缕合成一股的细线。窗外是大众,也就是社会,窗内只有一个人,而且,这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任何使双方明显对立的因素。这究竟是何原因呢?这是因为阿雪还年轻,尚未失却世上凡人的感情,她坐在窗边虽然身体变得下贱,但是心底还是蕴藏着自己的人格,而从她的窗口走过的人则大都一走进这个街巷便拉去了假面,卸下了矜持、风雅的架子。

我在年轻时就涉足脂粉街巷,至今不以为非。有时,我也为之动情,想满足她们的愿望娶入家中让其料理家务,然而最终都失败了。她们一旦改变境遇,便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再是下贱的,于是便蜕变成为不可救药的懒妇,或者变成难以控制的悍妇。

阿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起了凭借我的力量而一改自己境遇的念头,她也想变成懒妇或悍妇吧。要想使阿雪的后半生既不成为懒妇也不成为悍妇,真正成为一个幸福家庭中的主妇,恐怕不是我这个只有许多失败教训的人能够胜任的,非得由前途远大的人来承担不可。然而,现在即使我把这个道理说出来,阿雪也决不会明白,她只看到了我双重人格中的一面,我要把阿雪尚未窥见的另一面也暴露在她眼前,让她清楚我的不足之处是容易的。我之所以明知这一点还在犹豫不决是因为还有于心不忍之处,这倒并不是要庇护自己,我担心的是,一旦阿雪觉察到自己对我的误解时,一定会极其失望、极其悲伤的。

阿雪是缪斯,她使我那倦怠、荒凉的心灵中清晰地浮现出往昔那令人怀恋的幻影。久置在桌上的一部手稿要是没有阿雪对我的倾心——起码说,如果她没有这种念头的话,那么一定早就被我撕碎抛弃了。阿雪是一位不可名状的激励者,她使被社会抛弃了的一个老作家完成了或许是属于他的最后一本书的手稿。我看见她就想衷心地向她道谢。从最终结果来看,是我欺骗了这位涉世不深的女子,不仅狎玩了她的身体,还玩弄了她的真实感情。我想对这难以赦免的罪恶深表歉意,尽管心里一直这样想着,却为怎么也做不到而感到可悲。

听到当天晚上阿雪在窗口所说的话,我感到自己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了。现在,为了避免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见面,眼下分手可使阿雪心中不感到那么深切地悲哀和失望吧。我还没有问过阿雪的真名和她的身世,她也没有遇到过向我讲述这一切的机会。今天夜晚,我们俩处在自然分手之际,若再错过这个机会,无法挽救的悲伤一定会充塞我的心灵。随着夜越来越深,这种心情莫名其妙地变得强烈起来。

不知何时突然起了风,它从大街上刮进巷子,东碰西撞,最后从小窗户里闯进家来,踢动了带着响铃的门帘。我那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似的心情,被门帘上的铃声骚扰得更不安宁。这种铃声同卖风铃的人从棂格窗外经过时发出的铃声不同,是除了这块天地之外的地方绝对听不到的。从夏末到秋季持续不断的酷热使我过去全然没有注意到这种铃声,正因为如此,现在它的响声使我深切地感觉到秋夜正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深。或许是感觉上的缘故吧,行人的脚步声显得清静,这一带的娼妓在窗边打喷嚏的声音也听得见。

阿雪离开了窗边,来到饭厅点燃了烟,她想起什么似的说:

“你明天能早点来吗?”

“早点,是傍晚吗?”

“还要早点。明天星期二,是诊察日,十一点就可结束,跟我一起到浅草去吗?四点之前赶回来就行。”

我觉得去也无妨,顺便还想同她好好喝杯离别酒。可是,我又害怕被那些新闻记者和文学家看到后再遭笔伐,于是回答说:

“上公园我有所不便哪。你想去买什么东西吗?”

“我想买块表,再说马上又得穿夹衣了。”

“真是的,热啊热啊地叫着叫着,转眼就到秋分了。夹衣要买什么样的?是在店里穿吗?”

“是啊,怎么都得花三十圆吧。”

“这点钱我身上就有,你一个人去定做吧。”说着,我掏出了钱包。

“你,真给?”

“不愿接受?不必介意。”

为了永不忘却,我久久地注视着阿雪那睁大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意外欣喜之色,从钱包里掏出纸币放在矮脚食桌上。

与敲门声一起传来了老板的叫声,阿雪正想说什么,又不吱声了。她将纸币藏进漂亮的和服腰带里。我站起来,迎着进屋的老板走出店外。

来到伏见稻荷神社跟前,大风从巷子反方向的大街上直刮而来,一下子吹乱了我的头发。除了来这儿之外我总习惯戴着帽子,大风一刮我马上举起一只手去护帽,这才发现并没有戴帽,不由泛起苦笑。大风像要折断似的摇撼着祭祀用的旗杆,旗帜和巷口杂烩店的门帘一起啪啪地翻舞着,仿佛要被撕碎飞走似的。河浜边角上的无花果和葡萄叶在香灰店后面的阴影中咔嚓咔嚓地发出折枝碎叶般的声响。来到大街上,突然呈现在眼前的广袤高远的天空中,灰暗的银河若隐若现,点点繁星闪烁着冷清的亮光,使人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寂寞,从居民住房后面驶过的电车发出的声响和警笛的呼叫被狂风吹送着传来,加剧了这种寂寞感。我决定从白髯桥方向取道回家,可是不知是在常去的隅田町邮局边呢还是在向岛剧场的电影院那儿不经意地拐进了岔道,在陋巷之间迂回曲折地穿来插去,最终走到白髯明神社的后侧。八月末到九月初,一到夜间,一场骤雨过后,清澄的天空中常常出现一轮明月,照亮了道路,使人不由地想起从前的夜景,我经常不知不觉地漫步到问讯冈一带。可是,今夜没有月亮,凉飕飕的河风使我忽然感到寒冷,一到地藏坂车站,立刻躲进候车室板壁和地藏菩萨之间,蜷缩起来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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