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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红到底还是提前出院了。都红由沙复明搀扶着,沙复明由高唯搀扶着,回来了。这是正午。沙复明选择这样的时间是有所考虑的,正午的时光大伙儿都闲着,可以为都红举行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仪式是必须的。仪式不是认知的方式,而是认知的程度。有时候,仪式比事情本身更能说明事情。——都红,“沙宗琪推拿中心”欢迎你。

都红进门的时候高唯特地喊了一声:“我们回来啦!”大伙儿蜂拥过来,热闹了。人们拥挤在休息区里,劈里啪啦地给都红鼓掌。掌声很热烈,很混乱,夹杂着七嘴八舌的声音。沙复明很高兴,张宗琪也很高兴,大伙儿就更高兴了。自从“羊肉事件”之后,推拿中心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休息区就再也没有轻松过,大伙儿始终有一种压迫感,人人自危了。现在好了,都红又安安稳稳地回来了。大伙儿的高兴就不只是高兴,有借题发挥的意思,直接就有了宣泄的一面。是言过其实的热烈。久积的阴霾被一扫而空,每一颗心都是朗朗的新气象。

沙复明的高兴是真心的。这就要感谢王大夫了。王大夫不是老板,他的身上却凝聚了一个老大哥的气息,他永远都不会乱。就在沙复明为都红的未来一筹莫展的时刻,王大夫站出来了。王大夫给沙复明提出了两条:第一,真正可以帮助都红的,是替她永远保密。不能把都红断指的消息说出去。万一泄漏出去了,不会再有客人去点她的钟。只要能保密,即使她离开了,都红在别的地方也一样可以找到一分像样的工作。这一点王大夫请沙复明放心,这件事包在他的身上。第二,王大夫仔细研究了都红的伤,虽说她的大拇指断了,但是,她另外的四个手指却是好好的。——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还可以做足疗。做足疗固然离不开大拇指,然而,关键却在中指和食指。只要这两个指头的中关节能够顶得住,一般的客人根本就不可能发现破绽,除非他是推拿师。——又有哪一个推拿师舍得做足疗呢?现在的问题就很简单了,都红把全身推拿的那一个部分让出来,大伙儿不要在足疗上和她抢生意就行了。这样一来,都红每天都会有五六个钟,和过去一样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的,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都红的大拇指没有断。都红还是都红。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果么?没有了。趁着高兴,沙复明对着大伙儿拍了拍巴掌,他大声地宣布:“今天夜里我请大伙儿吃夜宵!”

大伙儿便是一阵欢呼。他们围着都红,七嘴八舌,推拿中心很快就成欢乐的小海洋了。沙复明站在门外,心坎里突然就是一阵感动。还是热热闹闹的好哇。“人气”全上来了。“人气”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沙复明就觉得休息区里全是胳膊,全是手,呼啦一下从地底下冒出来了,它们在随风飘荡,恣意而又轻旸。毫无疑问,最动人、最欢乐的手是都红的,它在丛中笑。沙复明能看见的,它在丛中笑。这笑容在荡漾,还开了叉。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是的,一共有四个,蜿蜒到了不同的方向,可以渲染到每一个角落。是铺天盖地的,是漫山遍野的。是浩浩荡荡的。沙复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是说不出的轻松。像羽毛在风里。沙复明的骨头都轻了。一江春水向东流。

很久没有这样了。很久了。沙复明兀自眨巴着他的眼睛,尽他的可能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这感觉好极了,快乐的明明是自己,偏偏就事不关己,由着别人在那里欢庆。说什么他也要感谢都红,是她的一场意外让推拿中心恢复了往昔的生动局面。就是都红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要是能换了自己那就好了。

要是自己的大拇指断了,——要是自己的大拇指断了,从医院接自己回来的是不是张宗琪呢?会的。一定会。换了自己也会。他了解他们的关系,能不能同富贵说不好,但共患难绝对没有问题。他们也许该谈谈了。是的,谈谈。沙复明努努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问题。对盲人来说,嘴不是嘴。不是上嘴唇和下嘴唇。是上眼皮和下眼皮。瞳孔就在里头。在舌尖上。沙复明突然就看见了舌尖发出来的光,它是微弱的,闪烁的,游移的。然而,那是光。可以照耀。沙复明抬起头,张开嘴,突然就是一声叹息。他的叹息居然发出了笔直的、义无反顾的光。钉子一样,拥有不可动摇的穿透力,锐不可当。

沙复明悄悄拽了王大夫,把他拉到大门的外面去了。两个人各自点了一支烟,就在推拿中心的门外闲荡。王大夫也没有说一句话。沙复明其实是希望王大夫说点什么的,既然他不说,那就不说了吧。沙复明到底按捺不住,还是开口了:“老王,我还是有点担心哪。有句话我还没对大伙儿说呢。——让大伙儿把足疗让出来,大家不同意怎么办呢?我总不能下命令吧。说不出口哇。”

王大夫浅笑着,想起来一句老话,恋爱中的人是愚蠢的。沙复明没有恋爱,他只是单相思。单相思不愚蠢,因为单相思的人是白痴。

“你呀。”王大夫说。他的口吻一下子凝重了,说:“你越来越像一个有眼睛的人了。我不喜欢。——你什么也不用说。事情是明摆着的,到最后,一定就是那样一个结果。”

沙复明和王大夫在大门外游荡,休息区的气氛却被金嫣和小孔推向了高潮。金嫣挤到都红的跟前,举起双臂,突然大声地说:“安静了。大伙儿安静了。”大伙儿都知道即将发生的是什么,安静下来了。休息区顿时就呈现了翘首以待的好场景。

嗞的一声,拉锁被迅速地拉开了。这一声好听了,娇柔,委婉,短促,像深情的吟唱。那是金嫣打开了她的小挎包。小挎包一直斜挎在金嫣的身上,现在,金嫣把拉锁拉开了。金嫣从小挎包里取出了厚厚的一沓,大小不等的。金嫣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却摸到了都红的胳膊。她把厚厚的同时又是大小不等的一沓交到了都红的手上。金嫣说:“都红,这是大伙儿的一点心意。你知道,一点心意。”

金嫣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已经动情了。她的声音在抖。每一个人都可以感受得到。每个人都可以听得见激动人心的喘息。都红捏着厚厚的一沓,用她残疾的手掌再三再四地抚摸。都红对大伙儿说:“我谢谢大家。”

金嫣在等。小孔也在等。所有的人都在等。她们在等待最为激动人心的那一刻。她们不需要都红感激。她们不需要。但是,这究竟是一个温暖而又动人的场景,少不了激情与拥抱,少不了滚烫的、四处纷飞的泪。小说里是这样,电影里是这样,电视上也是这样,现实生活就不可能不是这样。

说完了“谢谢大家”,都红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是非常感谢你们的。”都红最后说。

都红的腔调平静了。没有激动,却非常的礼貌。所谓的高潮并没有出现,最终却以这样一种平淡的方式收场了。这样的平淡多多少少出乎大家的意料。事实和小说不一样,和电影不一样,和电视也不一样,和新闻报道也不一样。人们反而不知道事态该怎样往下发展了。这一来休息室里的平淡就不叫平淡,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幸亏有客人来了。一共是三个。杜莉就开始派活。她大声地叫着推拿师的名字,高高兴兴地喊他们上钟。在这样的场景底下,还有什么比节外生枝更好的结局呢?王大夫正在外面,肯定听不见。杜莉特地来到了门外,扯着嗓子喊:“王大夫,上钟啦!”

王大夫上钟了。张一光上钟了。金嫣上钟了。推拿中心的气氛在第一时间重新恢复到了日常。都红来到休息区的门口,扶住门,开始拨弄。门吸的声音很好听。嗒的一声。嗒的又一声。

还在都红躺在医院的时候,她就知道休息区的大门装上门吸了。她与高唯之间有热线。说起来也真是有趣了,都红躺在医院里,对推拿中心的情况反而比过去了解得还要全面、还要仔细。高唯把推拿中心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了,和“亲眼看见了”也没有任何区别。高唯的嘴巴一直在为她做“新闻联播”。高唯的“新闻联播”是全面的,深入的,什么样的内容都有。高唯的“新闻联播”不只有报道,还有“社论”和“本台综述”。慢慢地,都红懂得高唯的意思了,她的“新闻联播”有她的中心思想,也可以说,精神指向。这个精神指向只有一个,她想让都红知道沙复明对她有多好。这一来高唯的“社论”和“本台综述”也就很清楚了,有她的目的。这个目的也只有一个,希望都红能够投桃报李,对沙复明“好一点”。

都红不需要这样的“新闻联播”。她的心很乱,很烦。但是,她堵不住高唯的眼睛,更堵不住高唯的嘴。都红愿意承认,沙复明这个人不是都红过去所认为的那样,他好,一点也不是“哗啦啦”。他对都红是真心实意。但是,都红不爱他。还是不爱他。无论沙复明为她做了什么,她愿意感恩。但不爱。这是两码子事。

高唯的“新闻联播”却来了大动静,高唯突然给都红做起了“现场直播”。这是一次大型的、长时间的现场报道。都红听见高唯在现场小声地说:“沙老板和王大夫已经出去了,金嫣带领着小孔走进了休息区。金嫣刚才在过道里大声地喊道:‘开会了!大伙儿听见没有?开会了!’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

透过高唯的手机,都红听见金嫣突然说:“我们自以为我们不冷漠,其实我们冷漠。我们不能再冷漠下去了!”

几乎就是金嫣一个人在讲。她讲了足足有五六分钟。都红听出来了,所谓的“开会”,其实是一场募捐,金嫣在鼓动所有的人为自己“做点什么”。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别人的气,金嫣的声音颤了。金嫣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这一哭就使得她的演讲既好听又难听,说白了,几乎就是威胁。——每个人都必须有所表示。她不是在演讲、在劝说。她是在命令——“可怜的”都红“都这样了”,她还能干什么?她“什么也干不了了”,我们不能“眼睁睁”的,我们不能这样“袖手旁观”。都红怎么也没有想到金嫣会是这样一个热心肠的人,她惊诧于金嫣的演讲能力。金嫣最后说:“我们拥有同样的眼睛,我们拥有同样的瞳孔,我们的眼睛最终能看见什么?——大伙儿看着办!”金嫣不只是说,她做了。第一个做了。可以说豪情万丈。金嫣没有和徐泰来商量,一把就拍出了双份。小孔的吝啬是著名的,她把她的每一分钱都看得和她的瞳孔一样圆,一样黑。但是,在如火如荼的热情面前,小孔没有含糊,王大夫不在,她“代表了王大夫”,同样贡献了双份。休息区激荡起来了,催人泪下的激情在四处喷涌。

都红握着手机,全听见了。她在颤。她闭紧了双眼,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不放声。她不敢让自己的声音传到那边去。多么好的兄弟,多么好的姐妹。都红肝肠寸断,说不出的温暖在身体的内部翻涌。“现场报道”还没有完。金嫣和小孔已经在清点现金了,她们在说话,其实是商量了。——谁也不可以走漏了风声。王大夫就不必告诉他了,反正“你已经替他捐了”。沙复明则“更没有必要告诉他”。“他和都红两个人之间的事”,我们就“不管它了”。

都红合上手机,把手机塞在了枕头的下面,躺下了。都红是激动的,感恩的。但是,伤心和绝望到底上来了。无情的事实是,都红的这一辈子完了。她其实是知道的。她的后半辈子只有“靠”人家了,一辈子只能生活在感激里头。都红矮了所有的人一截子,矮了健全人一截子,同样也矮了盲人一截子。她还有什么呢?她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了“美”。“美”是什么?是鼻孔里的一口气,仿佛属于自己,其实又不属于自己。一会儿进来了,一会儿又出去了。神出鬼没的。

都红把被子拉过来,蒙在了脸上。整个脑袋都蒙进去了。都红都已经做好了嚎啕大哭的预备,却没哭。都红没有哭出来。只有眼泪在往下掉。这一次的眼泪奇特了,以往都是一颗一颗的,这一次却没有颗粒,是一个整体,在迅速地流淌,汩汩的,前赴后继。泪水一淌出来被枕头吸走了,这一来泪水又没有了声音。只是枕头上湿了一大片。都红就翻了一个身。枕头又湿了。

痛定思痛。都红最后陷入的其实是自伤。她的自尊没了。她的尊严没了。她的尊严被摁在了门框上。风乍起,“<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0I525957.jpg" />”的一声,都红的尊严顷刻间就血肉模糊。她的尊严彻底丢在了“沙宗琪推拿中心”的休息区了。

不能。都红对自己说。不能的。绝对不能。死都不能。

都红掀开被子,坐起来了。她摸到了毛巾,一个人悄悄地摸向了卫生间。她想洗一洗自己的脸。这时候刚好走过来一个护士,她想搀她。都红侧过脸,面对着护士的面部,笑笑,柔软地却又是十分坚决地把护士小姐的胳膊推开了。都红说:“谢谢。”

不能,不能的,都红对自己说,只要还有一口气,都红就不能答应自己变成一只人见人怜的可怜虫。她只想活着。她不想感激。

不能欠别人的。谁的都不能欠。再好的兄弟姐妹都不能欠。欠下了就必须还。如果不能还,那就更不能欠。欠了总是要报答的。都红不想报答。都红对报答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只希望自己赤条条的,来了,走了。

洗好脸,都红就打定主意了,离开。离开“沙宗琪推拿中心”。先回家。医疗费一直都是沙复明垫着的,得让父母还了。不过,这笔钱都红也还是要还父母的。怎么还呢?都红一时也想不起来。这一来都红又要哭。但都红非常出色地扛住了。她的脑子里蹦出了六个字: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

主意一定,都红就请来了一位护士。她请护士为自己预定了一张火车票。当然,高唯她也得请过来,她要写字板。没有写字板她是不能写字的。有许多话她一定要留给兄弟姐妹们。她要感谢。无论如何,她要感谢。再见了朋友们,再见了,兄、弟、姐、妹。天无绝人之路。她就要上路了。她是自豪的,体面的,有尊严的。她什么也没有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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