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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给了小阿苔吗?”

“小阿苔给了小鹿。”他不无顽皮。

这里的街道也不例外,同样在用一些花花哨哨的东西掩盖自己内在的破败。所有临街的房子都用红粉和其他颜『色』涂过,或者干脆用瓷瓦重新贴了一遍。花花黧黧,亮晶晶的。好多窗子都被铝合金材料装饰一新,还吊挂了一些不伦不类的彩灯,镶了一些霓虹灯广告。原有的建筑拆掉了,新搞起来的又显得薄气寒酸。这是一座没有重量、没有历史的城市。一座小城从史书上看是一回事,从眼前看又是一回事儿。它有古老的文化,经历过几场有名的战争,在一两百年前就是一座好城市了。可奇怪的是它后来不是变得越来越庄重,因年龄的增加而稍稍地增添一点儿尊严,相反倒是越来越稚嫩、单薄和轻浮。它要慌忙不迭地追赶『潮』流,要拆毁,要装扮,要拼上老命去模仿,最后把自己弄得不老不少,看一眼都牙碜。我们从两千多年前就开始搞城市了,搞来搞去就搞成了今天这副穷酸模样。几乎所有的名城都毁掉了,废墟上长起的一座座新城可怜兮兮,面目猥琐。眼前的这座小城烟雾腾腾,到处都是垃圾,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大街上满是粗鄙的眼神,他们直盯盯地看着生人,看着女人。有人即便在傍晚也要戴上墨镜,还有的小小年纪拄上了手杖。到处都是喧嚷,是宣传广播车和高音喇叭的鸣叫。当地方言和普通话掺杂一起的号叫简直能让人疯。

我不知怎么闯到了一个自由市场。刚看到拥挤不堪的人群后边有一排排蔬菜摊和肉摊,一股恶臭就扑过来。幸亏这座城市不大,顶多有半个多小时就可以横穿过去——究竟是一个什么念头在左右我,使我走进了这样一座小城?没有多想。拐过一个巷子,人流疏了。可是刚出巷口就看到非常熟悉的一个场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太太伏在垃圾箱上,想尽力找出一点有用的东西。前边,另一个垃圾箱前又是一个男人在翻找……摩托车飞驰而过,度快得让人颤栗如果这时从巷口走出一个人,那就必定遭殃。没人管束飞车,无论哪座城市都有一些无知而得意的狂少可怜巴巴的摹仿者,戴着闪亮的头盔,穿上特制的铁钉皮衣,剃了光头或束成马尾。摹仿的狂『潮』淹没了整个第三世界,到处都不缺痞子。摹仿是对尊严的腐蚀。从世界的一角到另一角,处处都留下了摹仿的强酸侵蚀的斑痕。现代传播工具使这一切迅而有效。时下到处是复制出来的文化标识,如服饰和型,如『露』着半个屁股上街的女子。

我记得这个城市的十字路口左侧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剧院,至今不少人还记得一些最负盛名的角儿在这个剧院演出的盛况。当时就是这一类场所维持了一种城市的魔力,培植了一大批口味刁钻的人。据说在这个地方,任何一个有名的角儿都必须绷紧神经,不敢『露』出一副来到小地方的那种松弛劲儿。两年前我在这儿转车,实在闲得无聊,想去看一场戏。还好,里面正上演一场有名的京剧,而且演员都来自外地,其中至少有两个名角。我虽然晚了一点儿,把门的人还是让我进去了。进场后刚刚落座就吃了一惊偌大一个剧场只在前排那儿坐着五六个人,离开几排座位又坐着三五个人。台上依旧很认真地演着,让人为他们难过……后来有人告诉我电影院的情况略好一点,但观众仍坐不满场子的十分之一。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电视,他们断言无论是影院还是剧院,往后的日子都很难维持了——谁不愿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大仰着身子看电视?电视里什么都有,没有的还可以买一盘带子、一张光碟回去播放。剧场经理是个满脸黑胡茬的家伙,他恶狠狠地盯着我说“电视上,驴配人的片子都有了,谁还来买票看电影?我日他八辈祖宗!”

事情当然容易理解。记得以前有个朋友面红耳赤地与我讨论,说现代通信传播工具推动历史有不可取代的巨大功用。他一直在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我那时一声不吭,心里却有一百个否定。我想说,我们太追新趋时了,对现代声像技术对世界的致命危害讨论得少而又少。它作为一种公害倒是不可抗拒的,简直是一场轰炸。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正在经受现代传媒劈头盖脸的轰炸,每个人每寸土地都无法幸免。它如此残酷地改变了这个世界。几乎在每一座城市,电视机都比做饭的煤气灶和淋浴的莲蓬头、卫生间的马桶更多。如今的电视机有几十个频道供人选择。当今的地球几乎没有一个角落能够阻拦卫星的光顾。就因为有了卫星,所以也就有了无边界电视,它们正迅介入个人生活,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工作方式和娱乐方式。成十几亿台的电视机涌向城市和乡村,并以前所未有的度增长。据说全世界卫星传送的电视服务项目已经过了上千种,还在飞上升。真正的全球『性』级频道正在深入数亿个家庭,而且几十颗通信卫星又将在今后几年内『射』升空。这就意味着太空电视频道的数量又将大幅度增加。这是一场全球『性』的电视革命,对于文化、政治和经济的影响将是致命的,它必将引起一系列复杂的问题和争端。再加上正在兴起的互联网,它们将使整个世界变得可怕地浮躁、浅薄,越来越多的人会整天泡在荧屏跟前,走进集体『性』的精神恍惚。

人们在放弃深入阅读的同时,也将放弃深入的思索。起码的判断力从此丧失,他们将迫不及待地去为三四流和不人流的货『色』喝彩。与这样的精神世界相匹配的,只能是这样的一个物质世界人人对不择手段的争夺不再存任何心理障碍,满足自己的消费欲望将是头等大事。这个世界在一天早晨醒来会突然现,人们花费长达几代几十代的时间建立起来的堤坝已经完全崩溃,伦理准则将不复存在。悠久的文明史从此改写。除了消费至上主义、享乐主义和物质主义,其他都失去了魅力。作为一个民族和国家,面对这么多信息蜂拥越过自己的边界,已经束手无策了。各种奇迹伴随着图像正在势不可挡地扩散。政治家们也许会从政治集权和经济利益方面来谈论这个命题,可是对于具体生命而言,却是一种创造力的戕害,是个『性』的泯灭和丧失,是过分放纵和浮躁引起的空前危机,最后是——对人『性』进一步失去信任感,精神进入普遍的荒芜和颓丧……

过去一种文化渗入另一种文化也许需要几十年或几百年的时间,而今却可以在几秒钟内完成。人们或许希望这种迅传播携带了精美和深度——起码是有这种可能『性』;但实际上它们提供的总和,也不过是各种污脏,连一顿像样的“快餐”都算不上。冷漠呆板的屏幕除了有效地播撒欲望之外,实在难以承受思想的重负。于是它们就索『性』加入野蛮的不加掩饰的掠夺——对时间和空间的掠夺。在这种侵占之下,谁还能葆有自己完整的、不带深刻损伤的心与身?

街道越来越宽,人也越来越多。路边的房子太年轻了。这个古老的小城竟然羞于保留百年以上的房子。翻翻书本就知道,这儿还曾是一个宗教圣地,曾经有规模颇大的佛教和基督教建筑。可是现在连一座琉璃瓦顶和尖顶都看不到,它们早在几十年前就被拆毁了。这个小城的历史不过是向后来者简要地说明它和其他地方一样,同样也曾拥有自己的极度繁荣,只不过早已毁掉罢了——两千年来不断有人试图建立新的繁荣——接着却是另一场毁坏。人类现自己如此地倒霉总是劳而无功,总是从零开始,从废墟再到废墟。

至此,劳动者现了一个永恒的哀伤我们不能够积累。

巷口上有一棵死去了半边的老槐。我停住脚步。它将我一下吸引,因为它是这样熟悉。我终于想起,这是多么熟悉的一个巷子!我记起进入这条巷子一百多米,有一座残破的小房子,那里面住了一位中年教师。

他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人,当年曾是我们事业的积极拥护和参与者,但由于身体不好很少出门,也很少到我们那儿去。我们并没有见面,直到有一次我路过这座城市时在这儿留了一宿,有过一次彻夜长谈。

我突然高兴起来。在旅途上见到一个朋友,这是多么让人愉快的一件事。我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真的是那条巷子,我又看到了那个青砖小门。门虚掩着,我跨进了小小院落。院子当心还是那棵半死不活的小柏树。我在院里问了一声,屋内竟然没有一点声音。但我料定会有人的,因为门没有锁。

《老羚羊》

这是一个奇怪的人,嗜读而多思,个子很高,脖子很长,戴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人们从来只喊他的外号,不叫名字,都说“老羚羊”怎么怎么。

“老羚羊!”

我后来不得不站在院子当心大喊了一声。一个面『色』蜡黄、瘦干干的女人出来了。她四十多岁,包了头巾,先是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叫了一声就把头巾抹下来。我这才认出是老羚羊的老婆。

“哎呀,是你呀!”她叫着,又回身喊,“老羚羊,快,你看看谁来了!”

里面是我熟悉的懒洋洋的唉声叹气。

我随着她进屋。原来老羚羊躺在小屋靠北窗的一张床上,床的四周都是书籍。他卧在那儿,这时探起身,想努力坐起。女人赶忙去帮他。他扶扶眼镜,看清了是我,立刻“噢”了一声,算是出了欢迎。

我现他更瘦了,颧骨高耸,老得令人难以置信。我还注意到,他眉头之间的那道竖纹已经深达半公分。

女人在旁边对他说“你看,你看看,你想不到吧!”

老羚羊扶着窗框站起,咳着,伸出一根枯指点了我一下,示意我坐在旁边的一个破沙上。小屋子太阴了,人住在这样的地方当然不会舒服。我记得过去好像没有这么阴暗。

我们几乎没怎么寒暄就直接询问起来。我告诉他这一段在城里没有别的事情,正好出来走一走;当然了,主要还是想回来看看老朋友,特别是要到过去的地方处理一下善后事宜。老羚羊咳着。他说他一直在做这样一件事写一本了不起的书,“咱用它,咱……要整整总结一代人的呀!”他张大的嘴巴空『荡』『荡』的。

“写了多少?”

老婆在一旁撇着嘴“你听他讲,他是光说不动手……”

老羚羊缓缓摇头“我想的问题很大、很远,当然,痛苦……它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必须完全想好再做。”

老婆在旁边抹了一下嘴,然后转身去弄菜了。老羚羊一边谈话一边把旁边的那些书推了推,随手抽了一本翻两下,又放下。这个人擅古诗,还会写一点杂文,文笔非常老到,只是不够流畅。分手这么多年,我现他仍然处在过去那种生活节奏和状态中。可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这似乎不大妙。眼前的这个人不用说很有教养,可惜就是病得太厉害了。我想喘息一下,谈一点轻松的话题,可是他不愿饶我,上来就是一顿感慨,紧接着拉出一副讨论大问题的架势。他弓着腰坐在那儿,硬硬地挺着脖颈。他那么衰老,又那么得意洋洋,望着我,那模样好像已经活过了七八百年,成了一个千年龟。

我又一次把话题引向轻松的地方。我想起了这座城市里曾经活跃着几个写东西的人,他们当中还有一两个在我们杂志过东西。我打听他们,他却不愿正面回答,一手撑着下巴,说

“不要以为一个人一旦走入了诗人的角『色』,就会成为永恒。”

我不太明白,但还是点点头。

他又说“生与死,都是一个短暂的生理现象。”

我仍旧点点头。

他站起来“到处都可以见到走向了反面的诗人!你知道诗情很容易退化……”

最后一句我听明白了,在心里承认他说得很对。可是我现他站起来的模样很让人担心。腰弓得那么厉害,背更弓,只有头是倔犟的,用力挺住。我四下看了看,现他的屋子里除了一些书、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外,竟然没有一件家用电器,也没有电视机。

“你不看电视节目吗?”

“我从不看那些粗俗之物。我只读一些很严谨的东西。”

我点点头。看来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一些很有个『性』的人,这也许才是我们不必悲观的理由。出于真实的感动,我想对这个倒霉的家伙赞扬几句。

他却把手一摆打断了我的话“你来了我很高兴,从心里高兴!”他摆手的姿势和弓腰的样子,特别是我刚刚注意到他蓄着的两撇胡子,让我想起了一个可爱的、了不起的人。我想起了某位老哲人的形象……无论我怎样把话题往别的地方扯,他还是极力地省略两个老熟人见面时的那些过程,快当而直接地进入了重要的实际『性』问题——他说目前正在思考“知青方面”的问题,并将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来一个全面的总结和评价

“我读了很多书,我在思考。以我个人的亲身经历为例,想探讨一些别人从来没有达到的一些深度、一些问题。”

我期待着听下去。

“老宁,你知道我的历史。我在上山下乡的那个热『潮』里,热情是多么高涨,唱着战斗歌曲,第一个报名走到广阔天地。我在那儿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交了很多朋友。你知道只差一点我就在那儿真的扎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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