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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我知道他指刚刚过去几年的那个九月,那场突如其来的严厉惩罚。我答不上来。
“如果没有暴力,那么一定会有比暴力更可怕的东西……”
吕擎看着我,一脸沉重。
“你太悲观了,真的,事实上不必这样……”我不知该怎么劝他才好。
“不,其实我比你更积极——我起码有所准备。”
“你怎么准备了?”
“那你看看吧。”他伸手往一边指了指。我哭笑不得。
<h5>3</h5>
那儿有一个垂吊的大沙袋。其实我早就领教过了——有一天我进了院子,还没有推厢房的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惊讶得不敢迈步。当时逄琳看着我,微微点一下头,一脸的沉重——我一进院门就见她站在这儿,原来也在听这噼噼啪啪的声音。
我们一起站了有四五分钟,老人这才示意我到里边去。
吕擎赤裸着上身,后背、前胸、脸上,到处都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原来他在练拳!厢房的屋梁上吊下一个很大的沙袋,他戴了皮手套,一下一下击打那个沙袋,又用腿扫。整个屋里的陈设混乱、芜杂,让人看了既慌乱又莫名其妙。这儿既有书籍,文房四宝,还有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标本;还有哑铃、拉力器、杠铃,眼下又垂挂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沙袋。
我知道吕擎酷爱体育运动,三级跳远和篮球等项目都不错。可是今天他拉出一副大练武功的架势,还是让我始料不及。一个小屋子搞得更加古里古怪了。
那天他见我进来,就抓起毛巾擦汗,“很有劲。你来几下怎么样?”
我谢绝了。
“很有劲。告诉你吧,有时候午觉睡起来,人会觉得怪没意思的,空荡荡。有那么一点日落西山、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感觉。这时候喝茶、喝咖啡、听音乐,干什么都没用。你会觉得人世间谁也帮不了你。只有一个办法,就这样,狠狠地击打一会儿沙袋。这一来人的那些臭毛病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不信你试试看,这法儿很灵。”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有点别扭。我不知在为吕擎还是为自己难过。
那天整个下午我们说的话都很少。有一会儿简直是相视无语。往常我们总是一见面就要讨论许多问题……这样待了一会儿,我不知怎么真的摸起了吕擎摘下的手套,开始往狠里击打那个沙袋。
一拳打上去,手掌木木的,但很解气。是的,真的有什么需要狠狠地揍。
吕擎笑了。他终于高兴起来,在旁边做起了教练:怎样出拳,腿怎样移动,“关键是步法要对。”
我不明白他从哪儿学来这一套。吕擎告诉我他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还有一个最棒的师傅,这个人就是他们那个系里的学生:余泽。
我认识余泽,他是吕擎的常客,一个留长发的足球队员。这个人神情肃穆,除了热心体育活动之外,对其他一切都表现得特别淡漠。
“他不仅足球踢得棒,还会武术。他这个人可有两下子。”
我打了一会儿拳,身上汗淋淋的,果然舒畅痛快。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爽气过。
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端量那个晃晃荡荡的沙袋。
我说:“除了这些,也该坐下来做点学问了。别让老人家太担心……”
“你是说——‘子承父业’?”
“那也不一定。但人总要有个‘事业’。”
“你的‘事业’呢?”
我支吾了几句,不知该怎样回答。一开始我想说,我将写出一部关于东部山区的地质学著作……终于没有说出口。我发现凡是没有做出的,提前预告总会有多多少少的尴尬。
吕擎说:“神灵造了人,然后就开始折腾他,折腾着玩。这有点像对待动物园里的动物似的。神灵折腾人有一个好办法,就是把他关在一个笼子里。这笼子可以有形也可以无形。无形的囚笼才更可怕呢。”
我听下去。我想听听这与击打沙袋有什么关系。
“无形的囚笼有时也包括所谓的‘事业’。人一旦走进了那个‘事业’,也就把自己入了笼。父亲就是这样。本来他应该是一个能跑能跳、能喊能叫的人,听说学生时期还当过竞走运动员,就这样一个,后来也给弄得气喘吁吁,走路都走不快了。他整天伏在桌上读啊写啊,还有没完没了的思考,自我折磨自我损坏。到后来那些毛头小子把他捆起来,他还弄不明白为什么。皮带抽下去,一下一个血印,他还是不懂。”
我忍不住说:“在那个环境里,就是你也不会有什么办法。你怎样对待暴力?一个知识分子在暴力面前又会怎样?手无寸铁……”
吕擎愤愤地拍打桌子:“坏就坏在这里!他是一个‘知识分子’——我是指父亲那样的知识分子!我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人?凭什么?为什么?你今天——你现在就回答我!”
我被他盯住。这目光刺得人疼。是的,当年的吕瓯爱一种东西爱得痴迷。这有点像爱一个女人。那是一种不可遏止的东西,那是心灵的渴念……
我还没有说话,吕擎就喊:“如果是我,才不做那样的‘知识分子’。有人知道这部分人没有力气挣扎,就为所欲为,还用一张发黄的破纸往门上一贴,把住了多半辈子的窝给封了。橡树路上的这个四合院也就成了活棺材。父亲在自己家里竟然没地方睡觉了,因为到处都贴了这些发黄的纸条。他为什么不跑不逃?土地这么宽阔,有山岭有平原有大河,他跑到哪儿不行?同一个学校,就有个叫许艮的教授,人家一抬腿就跑开了!他压根儿就不跟你玩这一套……”
我呆呆地望着他热汗涔涔的脸。是的,许艮,那是吕擎最钦佩的一个人。
“我的父亲不仅跑不动,而是想都没想过——因为他是那样乖,听话听了一辈子。还有,就是长期的书斋生活把筋骨弄坏了,心也弄木了。他太老实了。人要有野性,恶鬼怕三分。我老想问问母亲,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这辈子也像父亲一样伏在桌前?为什么?凭什么?世上道路千万条,我为什么非要走上这一条?”他长长叹气:“父亲这样的人多了,有著作,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好像就是标准的知识分子了。其实他们不过是一批概念化的人——”说到这儿他望望窗子,仿佛怕人听到似的,“告诉你吧,我把父亲的所有著作都翻了好几遍,那里面没有一点他自己对时政、对社会、对世界、对当下的人——所有这一切的见解!没有一点!平和极了,或者干脆说平庸极了!这简直什么都谈不到,说白了,他只是从模样上看是这样而已,也就是说,他只不过是看上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