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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到拉科鲁尼亚 1588 年 5 月 9 日至 7 月 22 日

门多萨写下关于街垒日的记录时,无敌舰队事实上还根本没有出海。尽管自从西多尼亚公爵领回得到赐福的战旗后,舰队便处在期待起航的一团忙碌之中,但是直到 5 月 9 日吉斯进入巴黎的当天,最后一只木桶才搬入船舱,最后一名士兵才征召完毕。那天早上,舰队启碇驶向贝勒姆,但还没有穿过河口的沙洲,他们就被迫再度抛锚等待。从海上吹来的风太过强劲,而且迎面冲击着航道的入海口。狂风连日肆虐,一阵接着一阵,港口的领航员告诉梅迪纳·西多尼亚,比起 5 月,这种情形更像是 12 月的岁末寒天。

整个大西洋沿岸都在经历一个奇怪的 5 月,天气就像占星师预示的那样狂暴不安。在诺曼底,埃佩农在放弃建立政府的念头后班师回朝,由于史无前例的冰雹正蹂躏着牧场和果园,据说牧场中已有不少牛被砸死。在皮卡第,欧玛勒公爵还在徒劳地攻打布洛涅的城门,然而大雨已经使道路沦为沼泽,使小溪变为无法通行的洪流。在佛兰德附近,亨利·西摩和查理·霍华德也备受影响,就连以坚固著称、专为这种水域和任务建造的荷兰战舰也乐于返回弗拉辛港,将封锁帕尔马的差事交给恶劣的天气代劳。同样拜糟糕的天气所赐,无敌舰队也只好在贝勒姆锚泊,滞留了大约三个礼拜。

在等待的间歇,腓力有充足时间向他的舰队总司令传达消息,作出进一步的指示。英国人的舰队据称十分虚弱。(这则消息可能源于门多萨,主要依据的是指控霍金斯的各种夸大其词的报告。)也许德雷克会在普利茅斯补充军力(与大陆的几乎所有人相似,腓力口中的英国海军听起来也时常好像只是弗朗西斯·德雷克麾下部队的扩充而已),敌人要么会彻底避战不出,要么会静待无敌舰队经过,再从后方追击,待西班牙的战船与敦刻尔克附近的英国舰队交火时袭扰殿后部队。(腓力对于英国海军的部署位置了如指掌。)也许德雷克将一直等到我方士兵登陆后才会发起进攻。公爵必须小心,不要在德雷克被击败前过分透支战力。在与帕尔马会合后,他可以自由裁夺攻击英军的方式,选择在海上或是他们的港口里交战,但在此之前,尽管公爵不需要避战,但也不应主动邀战。最重要的是,他不能分神离开约定的会合地点,即使那时德雷克有可能在袭扰西班牙的海岸。

腓力喜欢巨细无遗地设想属下可能遇到的任何不测,而后明确、具体地一一给出指导意见。譬如,他已经多次通告自己的总司令,英国人的舰船更快,火炮射程也更远,为此他们会更希望保持作战距离。(好像公爵没有从各方面得到这个众所周知的信息似的!)所以国王坚定地认为,公爵应当避开敌人的优势,逼近他们,迫使他们投入近距离战斗。国王唯独没有说明的,是这个有趣的计谋该怎样实施。不过,如果说腓力的指令并不总是有益的话,他的主要意图还是很明确的。公爵已然明白无误地领会在心,他将与帕尔马“在马尔盖特角附近”聚首,掩护帕尔马登陆,而后保护后者的海上运输线。一切越快越好。

如今,梅迪纳·西多尼亚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了。无敌舰队的准备工作不会再有改进的余地。对于欧洲最老练的战士们凭着经验所能提出的一切建议,但凡王国能够提供改善的可能,都已经付诸实施。舰队本着专业化的精神组织起来,主要依据舰船的战斗和航行能力,其次考虑的是船只的所属地区和船员的语言。一级战队由两个强大的盖伦帆船分队组成,一是葡萄牙分队,共有 10 艘战舰(“佛罗伦西亚”号也计算在内),另一个是卡斯蒂尔分队,也有 10 艘战舰,其中卡斯蒂尔人的舰只比葡萄牙人的略小,武器装备也稍逊一筹,但是为此额外补充了 4 艘此前用于西印度群岛贸易的大型商船。两个分队被要求协同行动,在抵达海峡之前,卡斯蒂尔分队的指挥官迭戈·弗洛雷斯·德·瓦尔德斯将留在梅迪纳·西多尼亚的旗舰“圣马丁”号上,充当公爵的幕僚长。同样被归入一级战队的,还有来自那不勒斯的 4 艘加莱赛战船,由雨果·德·蒙卡达指挥。这些战舰形如混血儿,一半像盖伦帆船,另一半好似加莱桨帆船,它们航速快、火力强,可以用桨辅助操作,人们在它们身上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二级战队由四个分队组成,各自拥有 10 艘舰船,全都是大型商船,其中至少有一些装载了重型火炮,比斯开舰船由胡安·马丁内斯·德·里卡德率领,吉普斯夸舰船由米格尔·德·奥昆多负责,安达卢西亚舰船的长官则是佩德罗·德·瓦尔德斯,还有从黎凡特贸易中抽调的各式舰船(来自威尼斯、拉古萨、热那亚、西西里、巴塞罗那),由马丁·德·博登多纳指挥。余下的 34 艘轻型快速船只,包括扎布拉船、弗拉加塔船和帕塔科船,将用于侦察和运送函件,当中的一些被零星分配到一个个战斗分队中服务,但所有这些船只又组成一支屏护舰队,旗舰是一艘规模较小的盖伦帆船。最后,还有一个不便操控的分队,由 23 艘乌尔卡船组成,这些霍尔克船将充当货船或补给船,在任何形式的战斗中,都不必指望这些船舶有能力自保。还有 4 艘葡萄牙加莱桨帆船差不多到最后一分钟才编入舰队,个中缘由至今仍然无从得知。总之,无敌舰队一共拥有 130 艘大小不等的各式船只。

当这支无敌舰队还在里斯本港口等待出击的时候,我们就获知了有关它的大量信息。梅迪纳·西多尼亚起草了一份极为细致的报告,不仅包括各个分队的战斗序列,还有各分队中每一艘船只的名号,它的估测吨位、火炮数量、水手和士兵的人数,一应俱全。作为额外补充,他还添加了每艘船上搭载的绅士冒险家的名字,跟随他们登船的参战扈从的人数,以及炮手、医疗队、随船的托钵僧和律修教士的各自数量(共 180 人),另外,对于西班牙方阵的组织形式他也不吝笔墨,列出了军官的名单、每个连队的兵力、攻城设备、野战火炮、各种小型火器、火药的供应总量(全部是上好的火绳枪弹药颗粒,他骄傲地写道)、各种规格的加农炮弹的数量之和(123790 枚)、子弹的引线、火绳,等等。报告的内容还包括食品清单,如饼干、熏肉、鱼、奶酪、米、豆、酒、油、醋、水之类的物什,各有成千上万英担<small>① </small>之多,将数量惊人的桶桶罐罐装得满满当当。即使这些数字并不完全精确(当然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如此大量的细目信息已经比已知的任何 16 世纪的舰队记录庞杂得多。尽管目前这支舰队及陆军的力量总和还不及圣克鲁兹当年索要的一半,可是根据纸上的记录,它仍然称得上是一支极其令人生畏的大军。在西班牙官方出版物对于相关统计数字的描述里,这支舰队被称作 La felicissima armada——“最幸运的舰队”——但是在街谈巷议中,为了向它那可怕的力量致敬,遂以“无敌”一词取而代之。多亏西班牙人嗜好反讽,这支舰队从此以“无敌舰队”的尊号为人所知,至今不曾变更。

似乎有些古怪的是,梅迪纳·西多尼亚的详细报告竟会公开出版。放在今天,这样一份文件理应被列入“头等机密”,等到获准解密之时,敌人早已对其中的所有内容了然于胸,即使是在那个时代,此前为了得到信息中珍贵的片纸只字,沃尔辛厄姆的密探也已经耗费了大量心力。孰料这份报告几乎未作修改,便带着对舰队实力的各种夸大其词在里斯本问世,这时距离报告的起草才刚刚过去十天,入侵舰队依旧在塔霍河口淹留不前。两周后,报告的另一版本经过官方“订正”,又在马德里面世。它从那里逐渐扩散到罗马、巴黎、德尔夫特、科隆,还未等到“圣马丁”号驶入利泽德半岛<small>② </small>的地平线,报告的复印本已经在阿姆斯特丹上市售卖了。除了长枪和胸甲、鱼和饼干等枯燥的内容,信奉新教的印刷厂主还按照自己的想法为西班牙舰队的库藏添油加醋了一番,他们肆意增加了公众兴许愿意看到的内容,诸如鞭子和锁链、炮烙架与拔钉钳、拷问台及拇指夹,各类刑具一应俱全。有进取心的出版商保留了全部内容的版面,每当有新的流言问世,有了印刷与无敌舰队相关的另一本小册子的理由,他们就会让机器再度运转起来。毫不奇怪,伴随着这些幻想的点缀,后来的一些版本会包含着数字上的印刷错误和对事实的离奇篡改。不过,即使是最为有失精确的记载,也基本能够呈现出递交给西班牙国王和军事会议的信息,也仍然可以反映出经官方批准后在马德里付梓的版本原貌。如果肯付出努力,霍华德和他的军官们作战时就能人手一份载有敌军战斗序列的副本,内容相当准确,其所依据的信息正是敌方所提供的。伯利就确实拥有这样一份副本。我们对此的结论只能是,也许马德里的军事会议相信,主动展示实力带来的宣传收益与暴露信息造成的危害相比,要得大于失。最后,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被主上那庄严的自信深深感染。

此时此刻,梅迪纳·西多尼亚公爵也像其他人一样信心十足。由于自己和全体船员的努力,舰队的组织工作最后以尽可能完美的结局收场,不能不让他感触良多。他们已经设定了用于各分队之间交流的信号和其他办法,安排了每一步的会合地点,创制了一套启航令和一种战斗指令。他们让最有经验的领航员分散登船,这样每一位分队指挥官就至少分别补充了几位帮手,这些领航员中有西班牙人和布列塔尼人,也有荷兰人和倒戈的英国人,他们对海峡和北海的状况了如指掌。领航员们编纂了航路指南,复制并分发给每一艘船,虽然其中对泰晤士河口以北的东海岸语焉不详,对爱尔兰所在位置的标注也是靠不住的,但还是几近如实地绘出了从锡利群岛<small>③ </small>至多佛的详细航路,指明了沿途的地标、海港入口、水深、潮汐,并至少对一些主要的暗礁和险阻之处专门作出了说明。在收到国王的提醒,得知德雷克可能采取的策略之前,他们已经针对此类突发事件制定了专门的布阵方略,公爵还自豪地向他的主上送去了一份示意图表。所有这些高度专业化的筹备工作,与公爵从一位极其圣洁的托钵僧那里得到的有关上帝将要赐予西班牙胜利的担保相比,哪一个更有助于树立起梅迪纳·西多尼亚的自信?今天没有人能给出答案。但是一个简单却最具有说服力的事实在于,他负责指挥的这支大军已经整装待发,做好了开赴战场的最后准备,新造的作战船楼在崭新的纹饰下熠熠生辉,桅顶的旌旗猎猎作响,甲板布满了英姿飒爽的骑兵,整支舰队军容壮丽、血气方盛,浑似无可匹敌。

一旦恶劣天气有所好转,适宜出航,公爵就将率领舰队驶出里斯本的河流。5 月 28 日,他的旗舰“圣马丁”号一马当先,带领葡萄牙王家盖伦帆船分队驶过圣朱利安城堡,向来自堡垒的致意作出回礼。5 月 30 日,虽然海风断断续续、时有逆风,无敌舰队仍然全军挺入大海,迎着西北偏北的风向抢风前行。不过如果舰队要保持集体前行,在获得足够的海上空间以便完成一次新的调戗之前,船体还要做出大幅度的偏航,先到达埃斯皮谢尔角以南的水域。

舰队确实保持了集体前行,但它的指挥官不久后便认识到,这也意味着“全军的进程受制于行驶缓慢、状况最可悲的船只的航速”。好多霍尔克船既摇晃不定,又行动迟缓,以至于 6 月 1 日到来时,在经历了 48 个小时的海上航行后,旗舰仍处于罗卡角的西南偏南位置,舰队在通过沙洲后只驶出了 15 海里。看来想要沿着西班牙海岸向上抢风行驶,显然是一件辛苦的差事。天气状况也无所助益。有时候一天中风会轮流从罗盘的各个方向吹来,东、南、西、北,接着周而复始。有时候又会彻底无风,让庞大的舰队步履维艰,甚至达不到维持舵效的最低航速,此时风帆轻轻拍打着,无助地伴随悠长的大西洋涌浪左右摇摆。又有时候,狂风倏然大作,很可能就来自最不利的方向。面对如此恶劣的气象条件,这样一支形制驳杂的舰队花了足足 13 天的时间才从罗卡角航行到菲尼斯特雷角,全部航程仅略多于 160 海里。

进展的迟缓造成了局势的恶化,对此唯一的一点补偿是,它或许可以使梅迪纳·西多尼亚获得一个机会来化解当前最令他担忧的问题——粮草。以 16 世纪西班牙的标准来衡量,里斯本曾经存储了总量惊人的食物,但在经过一个漫长冬季的延宕后,存货已经消耗了很多,更何况先享用最新运抵的食物乃是人之本性。在他接手之后,公爵曾经尝试推行一条强制原则,船上和沿岸仓库里存放时间最久的木桶和袋子要最先打开。命令是否得到了贯彻,他也只能猜测而已,反正眼见 5 月的天气日益转暖,舰队依然停靠在河里,而越来越多的船只开始递交食品腐坏的报告。警钟正在前方敲响。直到离岸前的最后一分钟,公爵仍在扫荡葡萄牙的乡村,向马德里申请征调更多的食物。拔锚之时他还留下命令,一旦有更多的粮草运抵,要马上起航运送给前方的舰队。他恳请北方的各个港口,无论搜集到多少粮草,都应抓紧装上运粮船,送往菲尼斯特雷角附近的某处海域,以便无敌舰队在海上完成物资补充。

舰队在菲尼斯特雷角周边逗留了四天,仍然迟迟不见运粮船的身影,在此期间,警报又从另一方面传来。几乎每个分队都不同程度地报告了淡水的短缺。距离储水的木桶封存完毕才刚刚过去一个多月,照理来说船上的水还能再支撑三四个月,可是看来许多木桶质量堪忧,因为里面的水开始泛绿,散发出刺鼻的气息。很容易猜到,接下来每钻开一桶水,可以饮用的概率只会越来越小。在一次例行的军事会议上,“将军们”,亦即各个分队的指挥官们一致同意,整支舰队应当在拉科鲁尼亚<small>④ </small>靠岸,去搜罗任何可能的物资供应,尤其是饮用水。

那是 6 月 19 日,星期天,也是无敌舰队离开里斯本后的第二十天。梅迪纳·西多尼亚的旗舰找到锚地时,日头已经西沉。分队指挥官们达成共识,与其全员摸黑赶工,不如让舰队远侧的部分船只留在海上,在太阳升起前往来巡逻。于是,有五十多艘或大或小的船只在入夜前进港停泊;落在后面的,包括几乎所有的霍尔克船以及多数黎凡特商船,还有照看它们的里卡德的分队、六七艘盖伦帆船,以及 4 艘加莱赛战船、若干艘轻型船只,则调转方向停留在海岬之外。那是个闷热的夜晚,天空中只有断断续续、飘忽不定的风。

午夜刚过,从西南方向响起了咆哮声,随之而来的是这个可憎的季节所能见到的最令人胆寒的风暴。即使有拉科鲁尼亚海港的庇护,一艘船还是被狂风硬生生拔出了锚地,另一艘轻帆船还拖曳着船锚撞上了旁边的一艘盖伦帆船。幸运的是,留在海上的船只分布在数百里格的空旷海面上,有充足的背风空间,可以在风暴来临前分头躲避。当然,除此以外它们也别无选择。在闪躲的过程中,它们身不由己地四散开来。

21 日下午,天气终于平和下来,公爵立即派出剩下的部分轻帆船去寻找失散的船只。在此之前他已经差遣信使沿海岸寻访,得到的消息称,德·雷瓦的 10 艘船、舰队的霍尔克船、黎凡特商船和一艘轻帆船误打误撞地驶入了不远处的威韦罗

<small>⑤ </small>港,两艘加莱赛战船则在希洪<small>⑥ </small>找到了容身之地。第二天,胡安·马丁内斯·德·里卡德带着两艘盖伦帆船和 8 艘其他船只出现了,但是形势仍然十分严峻。到 24 日,依然有两艘加莱赛战船和其他 28 艘重要船只下落不明,其中包括那艘佛罗伦萨盖伦帆船、1 艘卡斯蒂尔盖伦帆船以及里卡德分队中两艘最好的战舰。在仅有的全部 2.2 万名有效作战人员中,有 6000 名士兵和海员连同以上船只一道遗失,剩下的 1.6 万名中还产生了许多病号,一些人患了船热,更多的人则是因为腐坏的食物染上了坏血病和痢疾。挺过风暴的多数船只受损情况都很严重,许多船舶要么已经漏水,要么丢掉了桁桅、船锚,或是遭到其他损害。

离开里斯本以后,对于手下这支部队的真实情况,梅迪纳·西多尼亚逐渐有了清醒的认识。在沿海岸缓慢北上的途中,每一天都会揭露出新的不足,其中最糟糕的一点就是食物。关于食品腐坏的报告每天纷至沓来。显然,许多用于储藏食品和水的木桶有悖承诺地使用了新伐材。公爵是过于愤怒了,以至于没能回想起在他接手舰队的那个混乱无序的冬天,与其他人一样,承包商也已经倾尽全力。就制造桶板而言,这可能就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木料了。就在距离无敌舰队停靠拉科鲁尼亚的一年前,圣文森特角的上空正笼罩在德雷克引燃的篝火的烟幕之下。12 个月后,那些本应用来为无敌舰队制作桶板、保护食物和水的风干木材,已经化作了冷冷的灰烬。

在回顾了当前的情形后,公爵坐下来写了一封难以起笔的信函。他提醒最虔诚的天主教国王陛下,请他回想自己刚去里斯本接管舰队时,以及在此之前已经表达过的种种疑虑。某种程度上,这些不安来自一个事实,将王国的命运押注在一场力量对等的考验之上已然有违常理,更何况即使是一位乐观主义者也会认为,在里斯本集结的这支军事力量仅仅勉强能够达到担负任务的最低要求。现在,由于这场风暴驱散了舰队,他所能召集的军力更加大不如前,而且人们有很严肃的理由担心,在迷失的船只中,至少有一部分或则已经在恶劣的天气下葬身大海,或则已被法国和英国的海盗据为己有。他委婉地指出,这样一场海难不仅在这一年中最适于航行的月份 6 月降临,而且不偏不倚降临到为上帝的事业而起航的舰队头上,几乎让人难以置信。(过去六个礼拜中发生的种种灾祸和挫折似乎已经令公爵部分打消了求助于奇迹的意愿。)除了遗失的船只数量,他继续谈道,重新集合后的船舶也大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信中封入了两类船只的详细清单),他现有的人力由于疾病侵袭而严重不足,食物和水的状况更是比自己所能预想的更加恶劣。纵观以上难处,梅迪纳·西多尼亚写道,同时考虑到帕尔马的报告,后者声称自己所能支配的有效战力还不足上年 10 月的一半,他恳请陛下再次考虑与英格兰议和是否毫无益处,或者将行动计划至少延迟至下一年是否胜算更大。

腓力的回复迅速而坚定。公爵应当竭尽所能匡救他所提及的弊端。其中的一些不足也许超出了可能弥补的范围,但他仍然必须承担出航的义务,哪怕这支舰队的战力达不到他的预期。无论如何,一有机会,他就应该立刻扬帆进击。至于自己此前的说明,他不会作出任何修改。

我们不知道哪一点更令人感到吃惊,是公爵信中流露的勇气和智慧,还是国王回复中洋溢着的盲目的自信。在那个西班牙的黄金年代,一位绅士主动建议解除自己对一场进攻的指挥权,无论他的内心有多么绝望,其中灌注的道德勇气都是非同寻常的,因为在那个世纪,勇于担负类似战事的指挥权才是司空见惯的。对于腓力领导的事业,从来没有人曾就局势向他提出过如此直截了当却又合乎情理的评估,更遑论再次重申这一观点了。怎奈这位审慎的国王已经变了,有超过一年的时间,他不曾对任何审慎的建议予以注意。眼下,他好像对一切都视若无睹,只顾高喊“前进,以上帝的名义!”,而他回复舰队指挥官的信函也仅仅是对这条指令的又一次重申罢了。

不过,腓力至少避免了日后一些历史学家犯下的错误。他没有将公爵的来信当作证据,认为梅迪纳·西多尼亚是傻瓜或懦夫,也完全没有因此就认为公爵不适合继续指挥。无敌舰队在拉科鲁尼亚的逗留不能为这种论调提供证据,也没有迹象表明舰队指挥官的下属持有这种想法。德·雷瓦归队后,公爵立刻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但是他并没有将自己的疑虑告知众人。这是一群老兵,没有必要就显而易见的局势向他们多做评论。他只是就三个选项向大家征询了意见。舰队是该主动外出寻找迷失的船只,还是应当就此直奔英格兰,又或者最好继续在拉科鲁尼亚停泊,静待迷路者回归?他的军官们按照习惯,根据资历和辈分由卑到高一一作出答复,士兵和水手也按次序发表了看法。几乎所有人都一致赞成第三种选择。舰队最好继续待在拉科鲁尼亚,一边重新整修,一边尽可能地补充食物和水,并且寄希望于多数迷路的同伴能够早日归队。只有一位分队指挥官提出了异议。安达卢西亚分队的“将军”佩德罗·德·瓦尔德斯要求立刻启航,他认为几乎已无可能更换腐坏的食物,待得越久,局势只会越糟。他的意见同样得到了充分的记录,作为补充,他还给国王送去一封私人信函(那时的海军通信不需要“经过中间渠道”),信中重申了他的论据,并且直言对于自己的执拗可能冒犯舰队指挥官有所担心。不过即便如此,他在信中也丝毫没有流露出埋怨指挥官无能或怯懦的情绪。

舰队终于准备停当,此时距离那场风暴已经过去一个月,但是整体来看,推迟行程似乎是值得的。所有必不可少的修缮工作都已完成;有尽可能多的船只经过了倾侧检修、填补漏洞和涂油。从比斯开湾的各个港口找到了一些额外的食品,如饼干、咸鱼等,如果说近期的收获未能完全达到期望,至少食谱上的鲜肉、时蔬和新鲜面包节约了部分库存,并且使船员们的健康大受裨益。在公爵的紧急安排下,舰队在岸边为感染船热的病号设立了一座医院,借此控制住了一直威胁船员生命的疫情。士兵和水手的人数也得到增补,花名册上弄虚作假的情况当然还是有的,但兵员的虚报并不比平时更为严重,舰队也因此再次焕发出应有的全部战力。

最让人高兴的是,迷航船只中的最后一批幸存者终于返回了港口。两组船舶最远时漂流到了海峡附近,其中一个在锡利群岛和利泽德半岛之间游弋了一段时日,缴获了几艘商船,还顺道驶入了芒特湾<small>⑦ </small>,奇怪的是,全程竟没有撞见一艘英国战舰。另一组则在乘着一股北风返回拉科鲁尼亚之前,刚好瞥见了一支英军,后者很可能便是德雷克的主力舰队。总之,7 月 21 日的形势大致恢复到了两个月前的状态,尽管公爵仍旧在为密封不严的木桶忧心忡忡,而且事实后来证明他的担忧是正确的,但在某些方面,比起在里斯本的时候,他又的确感到筹备工作得到了进一步提升。随着轻快的南风鼓满船帆,无敌舰队最终起航驶向英格兰,梅迪纳·西多尼亚的心中又一度恢复了谨慎的乐观。

<hr/><blockquote>① 在英国,1 英担约合 112 磅。</blockquote><blockquote>② 利泽德半岛(the Lizard),康沃尔郡西南方半岛,是英格兰本土的最南端。</blockquote><blockquote>③ 锡利群岛(Scilly Isles),位于康沃尔郡的西南方,距离英格兰本土约 45 公里。</blockquote><blockquote>④ 拉科鲁尼亚(Corunna),西班牙西北部沿海城市,今属加利西亚自治区。</blockquote><blockquote>⑤ 威韦罗(Vivero),西班牙西北部沿海城市,在拉科鲁尼亚东侧不远处,今属卢戈省。</blockquote><blockquote>⑥ 希洪(Gijon),西班牙西北部沿海城市,在威韦罗东侧,今属阿斯图里亚斯自治区。</blockquote><blockquote>⑦ 芒特湾(Mounts Bay),在利泽德海岬西北方向。</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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