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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克西知道她名字背后的故事,可那并不代表她就能少恨它一点。碧翠克西·波提纳利——但丁的至爱,那个女人鼓舞他写下了壮丽的史诗。翠克西的妈妈是古典文学教授,而当爸爸(他想给刚出生的女儿取名为莎拉)在浴室的时候,她独自填完了出生证明。

但丁和碧翠克西可不是罗密欧和朱丽叶。但丁认识她时才九岁,后来直到他十八岁才又见到她。那时他们两个都已经和别人结婚,而碧翠克西很年轻就早逝。如果那是永恒的爱,翠克西一点都不想要和它沾上边。

翠克西向她爸爸抱怨名字时,他说影星尼古拉斯·凯奇给他的儿子取名为卡尔艾尔,那是超人还在氪星球时的名字,他们没有给翠克西取那么怪的名字就该谢天谢地了。贝瑟尔高中充满了玛洛丽、达珂塔、克里斯宾和韦骆等名字。翠克西每次开学第一天,就把老师拉到一旁,确定她点名时说“翠克西”,而不是“碧翠克西”,否则其他小孩就会哈哈大笑。四年级时,有一度她开始自称贾丝汀,可没几个人叫过她这个名字。

现在桑玛·弗里曼和翠克西正在行政办公室的迟到本上签名。弗里曼高挑、金发,皮肤长年晒成棕褐色,虽然翠克西知道她是十二月出生的。她转身,拿好蓝色通行证。“贱人。”她在走过翠克西时咬牙说。

“碧翠克西,”秘书说,“校长想见你。”

翠克西只进过校长办公室一次,那是因为她高一第一学期被评为优秀学生。她在班会上被叫去校长室,一路上她一直在颤抖,猜自己犯了什么错。阿伦森校长脸上挂着《芝麻街》里甜饼怪的笑容,向她伸出手。“恭喜你,碧翠克西,”他说。他递给她一张小小的金色荣誉卡片,上面印着她讨厌的自己的名字。

现在她走进校长室时,“碧翠克西。”校长又这么叫。她发现辅导老师葛瑞女士也在那里。他们以为她看到校长室里只有一个男人,就会吓得落荒而逃吗?“你能回来上课真好。”阿伦森校长说。

能回来上课真好。这句礼貌的谎言在翠克西的舌头上发酸,她本来要说出口,现在又把它吞了下去。

校长看着她没什么头发的脑袋。他很有礼貌,没说什么。“我和葛瑞老师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的门随时都为你敞开。”校长说。

翠克西的爸爸有两个名字。她十岁的时候偷偷打开他桌子的抽屉时意外发现的。脏脏的橡皮擦和一管管自动铅笔芯后面,有一张两个男孩蹲在鱼窖前的照片。一个男孩是白人,一个是原住民。照片的背后写着:肯恩和华斯,于钓鱼营。阿基亚克,阿拉斯加,1976年。

翠克西拿照片去给爸爸看,他正在外头修剪草坪。照片里的人是谁?

爸爸关掉割草机。他们死了。

“你如果觉得不舒服,”阿伦森校长说,“或者只是想找个地方透透气……”

三个小时后,爸爸带着照片来找她。右边的男孩是我,他说,那是肯恩,我的朋友。

你不叫华斯,翠克西指出。

爸爸解释,在他出生取了名字后的第二天,村子里的一位老太太来看他,叫他华斯,那是华斯西利的简称,是一个星期前在冰上滑倒过世的她丈夫的名字。对尤皮克族爱斯基摩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最近死去的灵魂会进到新生儿的身体里去。丹尼尔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村民们遇到他,就会笑着说:喔,看哪!华斯带着蓝眼睛回来了!所以华斯要去上英语课,学第二种语言!

十八年,对他的白人母亲而言他是丹尼尔,对其他人而言,他是华斯。他告诉翠克西,在尤皮克族人的世界里,灵魂会转世,没有人会真的离开那里。

“……不宽容的原则。”校长说,翠克西点头,虽然她并没有真的在听他说话。

翠克西的爸爸告诉她这个故事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她准备了一个问题,等他来和她说晚安的时候问。为什么我第一次问的时候,你说那两个男孩死了?

因为,爸爸回答,他们死了。

阿伦森校长站起来,葛瑞老师也是,翠克西才明白他们准备陪她进教室。她立刻恐慌了,这比爸爸陪她进教室还糟。这就像战斗机群护送一架飞机安全降落:机场里的所有人岂不都会望向窗外,猜想那架飞机出了什么事?

“嗯,”翠克西说,“我想我比较愿意自己去教室。”

快上第三节课了,是英语。去教室之前,她还有时间先去开下储物柜。她看到校长瞄了眼辅导老师。“好,”阿伦森先生说,“如果你想那样的话。”

翠克西溜出校长室,盲目地穿过迷宫般的走廊。还是上课时间,走廊很安静——一个拿着厕所通行证的学生发出的窸窣声,轻轻的高跟鞋的咔嗒声,楼上的管乐教室传来喘息般的练习管乐器的声音。她转动她储物柜的密码锁,40-22-38。杰森似乎上辈子说过,嘿,那不是芭比娃娃的三围吗?

翠克西把额头抵在冰凉的柜子上。她必须去教室再捱四个小时。她可以一直想着《蝇王》和A=π r 2,还有奥匈帝国皇储弗朗茨·斐迪南大公被暗杀导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如果她不想开口,她可以不必和任何人讲话。她所有的老师都已经被告知,她可以一个人待着。

她打开储物柜的门,一条蛇状物涌出狭窄的柜子,落到她脚上。她低下身捡起来看,是八个小方形铝箔纸包装的东西,在孔眼处像手风琴那样皱着。

翠克西念道,特洛伊牌扭动乐,涂了润滑剂的乳胶安全套。

“他们全都在做爱。”玛莉塔·苏廉史达说,她仰着头,把所剩的黄绿色粉末倒进嘴巴里。在迈克·巴索雷米和检察官坐在一起的十五分钟里,她已经吃了三包顽皮吸管糖。“青春期女孩想要吸引男孩,可是没人教她们该如何处理做那种事导致的情绪。迈克,这种情况我见多了。青春期的女孩子醒来发现某人和她们发生了性关系,通常她们一句话都不说。”她握拳将吸管状的糖粉包装纸捏扁,做了个鬼脸,“一个法官告诉我,这种糖粉是他戒烟的法宝。可我发誓我得到的只有高糖引起的兴奋和绿色的舌头。”

“翠克西·史东说过不要,”警官指出,“她在证词里这么说。”

“翠克西·史东喝了酒。辩护律师会利用这点来质疑她的判断力。奥斯特哈斯会说她酒后兴奋地玩脱衣扑克牌,她一直说好、好、好,到最后,她才决定说不要。他会问她,她是什么时候说不要、房间的墙上有多少幅图画、音响里播放什么歌曲、月亮是否在天蝎宫等等那些她不可能记得的细节。然后他会说,如果她不记得那些细节,她怎么能确定她是否曾经叫杰森停止?”玛莉塔迟疑,“迈克,我不是说翠克西·史东没有被强奸。我只是告诉你,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那么清楚。”

“我想家人会知道。”巴索雷米说。

“不管他们怎么说,家人从来不知道那种事。”玛莉塔打开翠克西·史东的卷宗,“他们以为他们的孩子凌晨两点在外面还能在做什么?”

巴索雷米在想一辆车在路边翻倒,急救员聚集在摔出挡风玻璃的尸体旁。他想象急救专家拉开他女儿衬衫的袖子,看到她的静脉血管上的瘀伤和注射毒品的针眼。他想知道那些急救员看着霍莉在七月最热的夜晚,穿着长袖衬衫,他们是否也会问,这个女孩的父母看到她穿成这样离开家时,他们在想什么。

回答是:我们没有想。我们不让自己去想,因为我们不想知道。

巴索雷米清了清嗓子:“史东夫妇以为他们的女儿去一个有家长监护的朋友家过夜。”玛莉塔撕开一包黄色的顽皮吸管糖。“好极了,”她把糖粉倒进嘴巴里,“所以翠克西已经说了一次谎。”

虽然家长不想承认,但上学不是一个学生坐在一张狭窄的桌子前,能学到点什么,而是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在下课铃响之后的五分钟,是你会发现谁家当晚几点要开派对的时间;是你要去和从俄亥俄州来的可爱男孩同上法语课前,向你朋友借恰当颜色的唇蜜的时间;是别人都会注意到你,假装你比任何名流更受人瞩目的时间。

翠克西发现,一旦所有的社交都像做了外科手术般从她的在校时间剔除,她根本不太关心学业的部分。上英语课,她盯着课本上的字,直到那些字像锅里的爆米花那样跳出来。她不时会听到刻薄的诟病:她拿她的头发怎么了?只有一次有人敢真的跟她讲话。那是体育课玩室内足球的时候。一个她这队的女孩在老师叫暂停后,上前跟她说话。“真的被强奸的人,”她轻声说,“不会来这里玩足球。”

一天中最令翠克西害怕的是午餐。自助餐厅里,大部分学生像阿米巴变形虫一样分裂成不同组。有爱表演的、爱滑板的和尖子生;有性感七人组——一群女孩订下不成文的时尚规则,例如哪个月你应该穿短裤去学校,或者平底人字拖已经过时;咖啡上瘾者整个早上都和他们的朋友们闲坐着喝爪哇咖啡,直到职业技术班的校车来接他们去上美发造型和幼儿保育课。翠克西以前属于的桌子——那里坐着学校里出风头的学生,是丽芙儿、摩斯和一小群无忧无虑的冰球校队队员的地盘,他们假装不知道别人都在看他们,说他们好假。事实上那些嫉妒他们的孩子回家之后都希望自己的朋友圈可以那么酷。

翠克西拿了薯条和巧克力牛奶,那是她考砸了或痛经时的安慰午餐。然后她站在餐厅中央,想找个地方坐。因为和杰森分手了,她之前就坐到了别的地方。丽芙儿一向和她行动一致。可今天,她看到丽芙儿坐在老桌子。一句话从嘈杂声中冒出来:“她可不敢。”

翠克西拿她的塑料餐盘当盾牌。她终于走向聚在暖气旁的“暖气婊子”。她们穿着白色短裤加裤袜,有开底盘加高的I-Rocs车的男朋友;或者十五岁就怀孕,然后带着胎儿的B超片子去学校炫耀。

其中一个看起来好像已经怀胎九个月了,她对翠克西微笑,这突如其来的善意,令她差点绊了一跤。“还有位置。”女孩说,她把背包拿下桌子,给翠克西坐。

很多贝瑟尔高中的学生取笑“暖气婊子”,可翠克西从来不。她觉得她们太可怜了,不该嘲弄她们。她们看似对她们的人生脱轨满不在乎——倒不是说真的没有人愿意过她们这样的生活,但依旧,这种生活的确挺糟糕。翠克西觉得她们穿裸着大肚子的T恤,还以自己怀孕为荣,只是为了显摆,或者以这种方式来掩饰悲哀。毕竟,如果你表现得好像真的很想要某样其实并不想要的东西,所有人,包括自己,可能也就相信了。

翠克西知道这种感觉。

“我请唐娜做埃尔维斯的教母。”一个女孩说。

“埃尔维斯?”另一个回答,“你之前说给他取的名字里带‘飞’。”

“本来是,可是我想,万一他生下来就有恐高症呢?那他会很难过。”

翠克西把一根薯条浸到一小摊番茄酱里。它看起来很稀,像血。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多少个小时没有讲话了。如果你永远不用你的声带,它会干掉吗?不说话还有其他选择吗?

“翠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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