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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的车卖了!

钱就和流水似的,他的手已拦不住;死人总得抬出去,连开张殃榜也得花钱。

祥子像傻了一般,看着大家忙乱,他只管往外掏钱。他的眼红得可怕,眼角堆着一团黄白的眵目糊;耳朵发聋,楞楞磕磕的随着大家乱转,可不知道自己作的是什麽。

跟着虎妞的棺材往城外走,他这才清楚了一些,可是心里还顾不得思索任何事情。没有人送殡,除了祥子,就是小福子的两个弟弟,一人手中拿着薄薄的一打儿纸钱,沿路撒给那拦路鬼。

楞楞磕磕的,祥子看着杠夫把棺材埋好,他没有哭。他的脑中像烧着一把烈火,把泪已烧乾,想哭也哭不出。呆呆的看着,他几乎不知那是干什麽呢。直到「头儿」过来交待,他才想起回家。

屋里已被小福子给收拾好。回来,他一头倒在炕上,已经累得不能再动。眼睛乾巴巴的闭不上,他呆呆的看着那有些雨漏痕迹的顶棚。既不能睡去,他坐了起来。看了屋中一眼,他不敢再看。心中不知怎样好。他出去买了包「黄狮子」烟来。坐在炕沿上,点着了一支烟;并不爱吸。呆呆的看着烟头上那点蓝烟,忽然泪一串串的流下来,不但想起虎妞,也想起一切。到城里来了几年,这是他努力的结果,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连哭都哭不出声来!车,车,车是自己的饭碗。买,丢了;再买,卖出去;三起三落,像个鬼影,永远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与委屈。没了,什麽都没了,连个老婆也没了!虎妞虽然厉害,但是没了她怎能成个家呢?看着屋中的东西,都是她的,她本人可是埋在了城外!越想越恨,泪被怒火截住,他狠狠的吸那支烟,越不爱吸越偏要吸。把烟吸完,手捧着头,口中与心中都发辣,要狂喊一阵,把心中的血都喷出来才痛快。

不知道什麽工夫,小福子进来了,立在外间屋的菜案前,呆呆的看着他。

他猛一抬头,看见了她,泪极快的又流下来。此时,就是他看见只狗,他也会流泪;满心的委屈,遇见个活的东西才想发泄;他想跟她说说,想得到一些同情。可是,话太多,他的嘴反倒张不开了。

「祥哥!」她往前凑了凑,「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他点了点头,顾不及谢谢她;悲哀中的礼貌是虚伪。「你打算怎办呢?」

「啊?」他好像没听明白,但紧跟着他明白过来,摇了摇头──他顾不得想办法。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脸上忽然红起来,露出几个白牙,可是话没能说出。她的生活使她不能不忘掉羞耻,可是遇到正经事,她还是个有真心的女人:女子的心在羞耻上运用着一大半。「我想──」她只说出这麽点来。她心中的话很多;脸一红,它们全忽然的跑散,再也想不起来。

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连祥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在他的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子,美在骨头里,就是她满身都长了疮,把皮肉都烂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她美,她年轻,她要强,她勤俭。假若祥子想再娶,她是个理想的人。他并不想马上就续娶,他顾不得想任何的事。可是她既然愿意,而且是因为生活的压迫不能不马上提出来,他似乎没有法子拒绝。她本人是那麽好,而且帮了他这麽多的忙,他只能点头,他真想过去抱住她,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把委屈都哭净,而后与她努力同心的再往下苦奔。在她身上,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从女子所能得的与所应得的安慰。他的口不大爱说话,见了她,他愿意随便的说;有她听着,他的话才不至于白说;她的一点头,或一笑,都是最美满的回答,使他觉得真是成了「家」。

正在这个时候,小福子的二弟弟进来了:「姐姐!爸爸来了!」

她皱了皱眉。她刚推开门,二强子已走到院中。「你上祥子屋里干什麽去了?」二强子的眼睛瞪圆,两脚拌着蒜,东一晃西一晃的扑过来:「你卖还卖不够,还得白教祥子玩?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祥子,听到自己的名字,赶了出来,立在小福子的身后。「我说祥子,」二强子歪歪拧拧的想挺起胸脯,可是连立也立不稳:「我说祥子,你还算人吗?你占谁的便宜也罢,单占她的便宜?什麽玩艺!」

祥子不肯欺负个醉鬼,可是心中的积郁使他没法管束住自己的怒气。他赶上一步去。四只红眼睛对了光,好像要在空气中激触,发出火花。祥子一把扯住二强子的肩,就像提拉着个孩子似的,掷出老远。

良心的谴责,藉着点酒,变成狂暴:二强子的醉本来多少有些假装。经这一摔,他醒过来一半。他想反攻,可是明知不是祥子的对手。就这麽老老实实的出去,又十分的不是味儿。他坐在地上,不肯往起立,又不便老这麽坐着。心中十分的乱,嘴里只好随便的说了:「我管教儿女,与你什麽相干?揍我?你姥姥!你也得配!」

祥子不愿还口,只静静的等着他反攻。

小福子含着泪,不知怎样好。劝父亲是没用的,看着祥子打他也于心不安。她将全身都摸索到了,凑出十几个铜子儿来,交给了弟弟。弟弟平日绝不敢挨近爸爸的身,今天看爸爸是被揍在地上,胆子大了些。「给你,走吧!」

二强子棱棱着眼把钱接过去,一边往起立,一边叨唠:「放着你们这群丫头养的!招翻了太爷,妈的弄刀全宰了你们!」快走到街门了,他喊了声「祥子!搁着这个碴儿,咱们外头见!」

二强子走后,祥子和小福子一同进到屋中。

「我没法子!」她自言自语的说了这麽句,这一句总结了她一切的困难,并且含着无限的希望──假如祥子愿意娶她,她便有了办法。

祥子,经过这一场,在她的身上看出许多黑影来。他还喜欢她,可是负不起养着她两个弟弟和一个醉爸爸的责任!他不敢想虎妞一死,他便有了自由;虎妞也有虎妞的好处,至少是在经济上帮了他许多。他不敢想小福子要是死吃他一口,可是她这一家人都不会挣饭吃也千真万确。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他开始收拾东西。

「你要搬走吧?」小福子连嘴唇全白了。

「搬走!」他狠了心,在没有公道的世界里,穷人仗着狠心维持个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点自由。

看了他一眼,她低着头走出去。她不恨,也不恼,只是绝望。

虎妞的首饰与好一点的衣服,都带到棺材里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破旧的衣裳,几件木器,和些盆碗锅勺什麽的。祥子由那些衣服中拣出几件较好的来,放在一边;其余的连衣报带器具全卖。他叫来个「打鼓儿的」,一口价卖了十几块钱。他急于搬走,急于打发了这些东西,所以没心思去多找几个人来慢慢的绷着价儿。「打鼓儿的」把东西收拾了走,屋中只剩下他的一份舖盖和那几件挑出来的衣服,在没有席的炕上放着。屋中全空,他觉得痛快了些,彷佛摆脱开了许多缠绕,而他从此可以远走高飞了似的。可是,不大一会儿,他又想起那些东西。桌子已被搬走,桌腿儿可还留下一些痕迹──一堆堆的细土,贴着墙根形成几个小四方块。看着这些印迹,他想起东西,想起人,梦似的都不见了。不管东西好坏,不管人好坏,没了它们,心便没有地方安放。他坐在了炕沿上,又掏出支「黄狮子」来。

随着烟卷,他带出一张破毛票儿来。有意无意的他把钱全掏了出来;这两天了,他始终没顾到算一算账。掏出一堆来,洋钱,毛票,铜子票,铜子,什麽也有。堆儿不小,数了数,还不到二十块。凑上卖东西的十几块,他的财产全部只是三十多块钱。

把钱放在炕砖上,他瞪着它们,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屋里没有人,没有东西,只剩下他自己与这一堆破旧霉污的钱。这是干什麽呢?

长叹了一声,无可如何的把钱揣在怀里,然后他把舖盖和那几件衣服抱起来,去找小福子。

「这几件衣裳,你留着穿吧!把舖盖存在这一会儿,我先去找好车厂子,再来取。」不敢看小福子,他低着头一气说完这些。

她什麽也没说,只答应了两声。

祥子找好车厂,回来取舖盖,看见她的眼已哭肿。他不会说什麽,可是设尽方法想出这麽两句:「等着吧!等我混好了,我来!一定来!」

她点了点头,没说什麽。

祥子只休息了一天,便照旧去拉车。他不像先前那样火着心拉买卖了,可也不故意的偷懒,就那麽淡而不厌的一天天的混。这样混过了一个来月,他心中觉得很平静。他的脸臌满起来一些,可是不像原先那麽红扑扑的了;脸色发黄,不显着足壮,也并不透出瘦弱。眼睛很明,可没有什麽表情,老是那麽亮亮的似乎挺有精神,又似乎什麽也没看见。他的神气很像风暴后的树,静静的立在阳光里,一点不敢再动。原先他就不喜欢说话,现在更不爱开口了。天已很暖,柳枝上已挂满嫩叶,他有时候向阳放着车,低着头自言自语的嘴微动着,有时候仰面承受着阳光,打个小盹;除了必须开口,他简直的不大和人家过话。

烟卷可是已吸上了瘾。一坐在车上,他的大手便向胸垫下面摸去。点着了支烟,他极缓慢的吸吐,眼随着烟圈儿向上看,呆呆的看着,然后点点头,彷佛看出点意思来似的。

拉起车来,他还比一般的车夫跑得麻利,可是他不再拚命的跑。在拐弯抹角和上下坡儿的时候,他特别的小心。几乎是过度的小心。有人要跟他赛车,不论是怎样的逗弄激发,他低着头一声也不出,依旧不快不慢的跑着。他似乎看透了拉车是怎回事,不再想从这里得到任何的光荣与称赞。

在厂子里,他可是交了朋友;虽然不大爱说话,但是不出声的雁也喜欢群飞。再不交朋友,他的寂寞恐怕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他的烟卷盒儿,只要一掏出来,便绕着圈儿递给大家。有时候人家看他的盒里只剩下一支,不好意思伸手,他才简截的说:「再买!」赶上大家赌钱,他不像从前那样躲在一边,也过来看看,并且有时候押上一注,输赢都不在乎的,似乎只为向大家表示他很合群,很明白大家奔忙了几天之后应当快乐一下。他们喝酒,他也陪着;不多喝,可是自己出钱买些酒菜让大家吃。以前他所看不上眼的事,现在他都觉得有些意思──自己的路既走不通,便没法不承认别人作得对。朋友之中若有了红白事,原先他不懂得行人情,现在他也出上四十铜子的份子,或随个「公议儿」。不但是出了钱,他还亲自去吊祭或庆贺,因为他明白了这些事并非是只为糟蹋钱,而是有些必须尽到的人情。在这里人们是真哭或真笑,并不是瞎起哄。

那三十多块钱,他可不敢动。弄了块白布,他自己笨手八脚的拿个大针把钱缝在里面,永远放在贴着肉的地方。不想花,也不想再买车,只是带在身旁,作为一种预备──谁知道将来有什麽灾患呢!病,意外的祸害,都能随时的来到自己身上,总得有个预备。人并不是铁打的,他明白过来。

快到立秋,他又拉上了包月。这回,比以前所混过的宅门里的事都轻闲;要不是这样,他就不会应下这个事来。他现在懂得选择事情了,有合适的包月才干;不然,拉散座也无所不可,不像原先那样火着心往宅门里去了。他晓得了自己的身体是应该保重的,一个车夫而想拚命──像他原先那样──只有丧了命而得不到任何好处。经验使人知道怎样应当油滑一些,因为命只有一条啊!

这回他上工的地方是在雍和宫附近。主人姓夏,五十多岁,知书明礼;家里有太太和十二个儿女。最近娶了个姨太太,不敢让家中知道,所以特意的挑个僻静地方另组织了个小家庭。在雍和宫附近的这个小家庭,只有夏先生和新娶的姨太太;此外还有一个女仆,一个车夫──就是祥子。祥子很喜欢这个事。先说院子吧,院中一共才有六间房,夏先生住三间,厨房占一间,其余的两间作为下房。院子很小,靠着南墙根有棵半大的小枣树,树尖上挂着十几个半红的枣儿。祥子扫院子的时候,几乎两三笤帚就由这头扫到那头,非常的省事。没有花草可浇灌,他很想整理一下那棵枣树,可是他晓得枣树是多麽任性,歪歪拧拧的不受调理,所以也就不便动手。

别的工作也不多。夏先生早晨到衙门去办公,下午五点才回来,祥子只须一送一接;回到家,夏先生就不再出去,好像避难似的。夏太太倒常出去,可是总在四点左右就回来,好让祥子去接夏先生──接回他来,祥子一天的工作就算交待了。再说,夏太太所去的地方不过是东安市场与中山公园什麽的,拉到之后,还有很大的休息时间。这点事儿,祥子闹着玩似的就都作了。

夏先生的手很紧,一个小钱也不肯轻易撒手;出来进去,他目不旁视,彷佛街上没有人,也没有东西。太太可手松,三天两头的出去买东西;若是吃的,不好吃便给了仆人;若是用品,等到要再去买新的时候,便先把旧的给了仆人,好跟夏先生交涉要钱。夏先生一生的使命似乎就是鞠躬尽瘁的把所有的精力与金钱全敬献给姨太太;此外,他没有任何生活与享受。他的钱必须藉着姨太太的手才会出去,他自己不会花,更说不到给人──据说,他的原配夫人与十二个儿女住在保定,有时候连着四五个月得不到他的一个小钱。

祥子讨厌这位夏先生:成天际弯弯着腰,缩缩着脖,贼似的出入,眼看着脚尖,永远不出声,不花钱,不笑,连坐在车上都像个瘦猴;可是偶尔说一两句话,他会说得极不得人心,彷佛谁都是混账,只有他自己是知书明礼的君子人。祥子不喜欢这样的人。可是他把「事」看成了「事」,只要月间进钱,管别的干什麽呢?!况且太太还很开通,吃的用的都常得到一些;算了吧,直当是拉着个不通人情的猴子吧。对于那个太太,祥子只把她当作个会给点零钱的女人,并不十分喜爱她。她比小福子美多了,而且香粉香水的沤着,绫罗绸缎的包着,更不是小福子所能比上的。不过,她虽然长得美,打扮得漂亮,可是他不知为何一看见她便想起虎妞来;她的身上老有些地方像虎妞,不是那些衣服,也不是她的模样,而是一点什麽态度或神味,祥子找不到适当的字来形容。只觉得她与虎妞是,用他所能想出的字,一道货。她很年轻,至多也就是二十二三岁,可是她的气派很老到,绝不像个新出嫁的女子,正像虎妞那样永远没有过少女的腼腆与温柔。她烫着头,穿着高跟鞋,衣服裁得正好能帮忙她扭得有棱有角的。连祥子也看得出,她虽然打扮得这样入时,可是她没有一般的太太们所有的气度。但是她又不像是由妓女出身。祥子摸不清她是怎回事。他只觉得她有些可怕,像虎妞那样可怕。不过,虎妞没有她这麽年轻,没有她这麽美好;所以祥子就更怕她,彷佛她身上带着他所尝受过的一切女性的厉害与毒恶。他简直不敢正眼看她。

在这儿过了些日子,他越发的怕她了。拉着夏先生出去,祥子没见过他花什麽钱;可是,夏先生也有时候去买东西──到大药房去买药。祥子不晓得他买的是什麽药;不过,每逢买了药来,他们夫妇就似乎特别的喜欢,连大气不出的夏先生也显着特别的精神。精神了两三天,夏先生又不大出气了,而且腰弯得更深了些,很像由街上买来的活鱼,乍放在水中欢炽一会儿,不久便又老实了。一看到夏先生坐在车上像个死鬼似的,祥子便知道又到了上药房的时候。他不喜欢夏先生,可是每逢到药房去,他不由的替这个老瘦猴难过。赶到夏先生拿着药包回到家中,祥子便想起虎妞,心中说不清的怎麽难受。他不愿意怀恨着死鬼,可是看看自己,看看夏先生,他没法不怨恨她了;无论怎说,他的身体是不像从前那麽结实了,虎妞应负着大部分的责任。

他很想辞工不干了。可是,为这点不靠边的事而辞工,又彷佛不像话;吸着「黄狮子」,他自言自语的说,「管别人的闲事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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