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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甜撅嘴:“找他做老师?那我一定会学坏的。”
“为什么?”
她不回答,微笑着,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我走开一段路回头看她,见她的背影非常秀丽,身材不像过去那么纤细单薄了。她过于苗条了,所以形体稍稍靠近母亲一点会显得更美。是的,她最终会是很漂亮的——在灿烂的下午阳光里,我觉得她很好看,很有吸引力。
<h5>2</h5>
纪及去办公室了,顺路去了一趟菜市场,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网篮,里面装满水果蔬菜、方便面和馒头,还有一些油瓶酱油瓶之类。可见他采购一次足足可以用上一个星期。这家伙的胃病就是这样搞成的。我正要走时碰到了他,帮他接下东西。他开门时我把于甜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好像并不在意。
我说:“我认为是比较真实的。”
“你知道我从心里厌恶这些东西。其实我懒得听他的任何话——无论是好话还是坏话。很少有人像他们那么无聊。当然,我也没法像你说的那样,把这当成一场游戏,它还是会影响我的心情。这就是我脆弱的方面。可是没有办法,我一直这样。现在逼到眼前的问题是,我的所有研究项目都被终止了,一切工作都被停止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但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不放手做自己愿做的事情呢?还有,为什么非要完成他人批准的项目呢?于是我说:“那你就做自己想做的吧,何必等他们网开一面!”
纪及摇头:“当然。不过也没这么简单——我为这些项目投入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啊,有的是从学生时期就开始准备的。如今他们一折腾,既没有了项目资金又没有了时间!时间意味着一切——这里有人可以把你限制到死,比如说他们会故意分给你一些其他的事情,让你不得清闲又不能搞自己的专业——或者是不让你出门考察,或者是把你派到很远的地方去单独完成一个让人厌恶得要死的任务。比如他们一句话,就可以把我打发到耿尔直那里,一个星期、一个月、半年、两年,都是他们说了算。那样耿尔直就成了我的老板,成了一个最可怕的监工,变着法儿从精神上折磨我……”
我明白了,后悔刚才说过的话。我同情纪及,这时越发强烈地感受到:在这座城市里,他真的是一个孤儿,单身一人;他现在正做的,是在与周围的一切默默抗争。为了宽慰他,我说:“好在吕南老正重新考虑问题,从各种迹象来看,好像是这样。”
纪及皱起眉头:“随他们去吧。不过我最想听的倒是秦茗已老先生的看法。”
纪及说几天来他一直在等待秦茗已先生的意见——几次想约我去见秦老,又怕对方身体不好,没精力看那本东西。“现在已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了,秦先生一定看过了,说不准吕南老的态度还与秦老有关呢!”纪及一说到秦茗已就有些兴奋,想即刻与我出门。
这天傍晚我们去了秦老那儿。
秦老的兴致明显比上次高了许多,态度也更为温和。看来他的精神也好了一些。那只花猫一点儿也不怕生,大模大样地从我和纪及面前走过,一下跳上了秦老膝盖。秦老把它抱在怀里抚摸着,玩弄着,那么慈祥。我有点感动。不知怎么,一见到秦老,看到他高高瘦瘦的样子,我的心里就泛起难以遏止的感动。我想这是岁月所能留下的最好的一位老人了,洁净、安然,有一种笃定内在的力量。显而易见,他正是我们的楷模。我还想起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在三四十年前,在最艰难的那些岁月里,当许多人都苟且求生的时候,他却能始终挺立着。
话题很快就转到纪及的书上了,秦老说:“我大致看过了……”
“大致”两个字使我有一点点失望,但纪及却很感动,半张着嘴巴看着秦老。可能在他看来,对方哪怕是草草地翻上几页,也是一种荣幸啊。
听下去我才明白“大致”是个什么意思。
秦老说:“我的精力、眼神都不允许像过去那么读书了。在过去,一本著作我要反复读上几遍,画杠杠、记笔记、摘要……现在不行了。我只能逐段看一遍而已,有时候还要借助于放大镜……”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秦老这一代学人与我们有完全不同的治学方法、完全不同的习惯。他们所谓的“大致看了一遍”、“粗粗翻了翻”,实际上仍然还是比我们要认真。
“我从来就赞成年轻人的探索精神。没有探索,我们的事业就不能发展。我们看问题、搞学问,都不能固守原有的角度和方法。我认为这就是学术上的前赴后继。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失去探索的精神,要有询问的勇气,要有追究的勇气。一般而言,那些明了事理的前辈是会给予宽容和爱护的。”
我发现纪及的脸色有点苍白,一双手不断地在膝盖上摩擦。对方的话刚刚停下来,他就轻轻叫了一声:“秦老……”
秦老对年轻人的激动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会儿在纪及的呼叫声中无动于衷——也许一口气说得太多,有点疲劳,这时把头往后仰去,微微眯上了眼睛,手里一下下抚摸着那只花猫——花猫这时正极力把一只前爪从他的手心里挣出。秦老按了按它,说下去:
“小纪同志还很年轻嘛,路还长嘛。在你这个年纪里应该是有勇气的。如果这个时候死气沉沉,墨守成规,那以后呢?一个人的勇气并非一直都能保存下来。或许一个人的勇气也与年龄有关哩。很多同志年纪大了就容易留恋过去,这就是平常说的怀旧啊……”
秦老的话让我陷入了思索。我在想勇气和怀旧之间是否真的有那样一种关系?我想不通。
秦老右手的食指不知怎么按在了花猫圆圆的小鼻子上,这就影响了它的呼吸,它不得不用力地把头抖了一下,发出“扑哧”一声。秦老睁开眼睛,瞥了瞥花猫:“我就是从你们这一代身上看到了事业的希望。我老啦,来日无多,可是未来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
最后一句话使纪及从沙发上站起:“秦老,感谢您秦老……”他汗浸浸的手握住了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喘息都变得急促了。
秦老很被动地接受了这种巨大的热情,微微点头,把手抽出来拍拍沙发。
纪及终于安静下来,重新坐回沙发上……
分手的时候,秦老亲自把我们送到了大门口。与我们握别时,老人说了一句:
“年轻人……未来的希望啊!”
他说完这句径自转身,好像生怕再一次看到我们似的,颤颤抖抖地走回小院,进到那个明亮的书房里去了。
我们久久站在小胡同口。
这个夜晚多么安静,多么好,可能是这个城市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夜晚了。
<h5>3</h5>
我不记得纪及屋里有过这么多朋友。科学院里平时与他有些来往的几个同事都来了;一些不经常与纪及在一块儿的年轻人也来了。可是他们非常知趣,见一些年长者来到,就陆陆续续离开了。
最后留下来的是王如一。他白我一眼,然后对纪及说:“很久了,一直想好好谈一谈读那本著作的一些感受,可恨的是总也抽不出时间,忙啊!忙啊!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啊,真是人到中年哪……茶油酱醋盐,去医院,跑煤气站,就是没有一点工夫。不过平心而论,纪及贤弟,‘既生亮何生瑜’,捧读大作,竟让我一夜无眠!夫复何言……尽管学科有别,壁垒森然,我还是感激泣下,将大著列为必读之书……”
纪及哼一声:“它可不配你耽误那么多时间……”
“可不能这样讲,”王如一在鼻子前竖起一根手指,“那些东西我相信是看得懂的。不错,我对古航海一窍不通;可是我看到的是你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如何提炼金子!这个非同凡响的冶炼过程啊,我无法想象它的艰苦,无与伦比……这是真的,我有时甚至想,这既是严谨的学术著作,又有浓烈的诗意。如果我们当中有谁将其改写成一部长诗,真是功莫大焉!这个问题该问问老宁——”他说着把脸转向了我。而我在他的目光转过来之前就已经有些不自然了。我甚至在想这家伙翘翘的胡须间都是讽刺。可一切都像是煞有介事。他是真诚的吗?我是说他对纪及的赞誉,有几分逢场作戏、几分真情实感?不知道。我对王如一早就失去了基本的信任。此刻我倒想问问他:筹备中的“国际徐福研究总会”怎样了?“七十二代孙”何时即位?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什么,他却一直看着我,愤怒地把手一挥:“这些年里,我们早就看腻了那些假正经!假正经掩盖不了虚伪和言之无物。而这部著作——怎么讲呢?我愿把它的探索看成是一次真正的冒险之旅,一次伟大的突破!”
纪及有些疲倦了,说:“请不要说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