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司·奥兹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宜小说jmvip3.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然后,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差不多是一言不发。她聚精会神地解她的纵横字谜,他则从篮子里挑了一本过期的《妇女》杂志在那里翻看起来。他发现了一篇文章,写的是一位前应召女郎的故事,她嫁给了一位英俊的加拿大百万富翁,后来又离开了他,去塞费德和一群布拉特人——斯拉夫人后裔的哈西德派信徒待在一起。

一阵沉默之后,塔马说:

“我突然想起来了。加德要我们把他的房间打扫打扫、收拾收拾。瓦尔哈夫提格要我们把镊子和内窥镜消消毒,还要把毛巾和白大褂给煮一下。只不过我这会儿就是不想动。我要先把字谜做完。”

“这事你就甭管了。”费玛热情地说,“你就像皇后那样静静地坐着吧,一切都由我来做。包你满意,你等着瞧吧。”

说着,他站起身,拿着抹布走进埃坦大夫的房间。他首先把那卷用指尖摸上去既毛糙又舒适的卷纸换掉。然后,他一边收拾药柜,一边琢磨父亲给他讲的那个有关铁轨长度和宽度的趣闻。他发现自己为那个以色列代表而感动:他拒绝向美国对手屈服,作出了辛辣的回答。仅从表面看,这件事显得荒谬可笑。事实上,那个美国人的立场才是真正荒谬可笑的。他的话暗示着他的一个主张:在铁道部长云集的国际会议上,各国代表的发言长度应该和所代表国家的铁路长度成正比。仿佛他这种隐含的主张有什么道理似的。如此粗鲁的想法在道义上站不住脚,在逻辑上也是荒谬的。顺着这条思路追下去的时候,他竟心不在焉地试图用他在埃坦桌子上看到的仪器测量自己的血压。或许正如他曾开玩笑地对塔马说过的,加德·埃坦有可能是昨天身体不舒服,因为他昨天居然没有对她蛮横粗暴地耍态度。费玛试图用空着的一只手把那个类似经文护符匣[10]的橡皮管绑到手腕上,可他的努力失败了,于是他就放弃了。他凝视着墙上的一幅彩色招贴画,那是一幅幽默画,画的是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腆着一个孕妇肚,怀里还抱着一个胖娃娃,父亲和娃娃的脸上都露出开心的笑容。上面写着:“孕宝160——你的维他命添加剂。服用方便。无气味。无味道。该领域的顶端产品。倍受美国孕妇青睐。只能严格按照医疗处方购买。”“只能”和“严格”这两个词有一个是冗余的,费玛想,可不知怎么的,他无法决定该删除哪一个。“顶端产品”这一说法给他的印象很拙劣,而“倍受美国孕妇青睐”又实在令人反感。

他一面走着一面将他想象中存在于诊察台上的一粒灰尘轻轻拂去。突然,他心里升腾起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在诊察台上两腿分开地躺上一两分钟,只是为了体验一下那种感觉。他拼命地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他敢肯定,塔马的纵横字谜里必定有一处错误:含有十一个字母的非洲国家他只能想到South Africa(南非),但这个答案不合要求,因为它并不包含两个E。好像这个国家如果含有两个E,那么那儿的一切就都完美了!

费玛打量着用来帮助清除宫颈黏稠物的不锈钢内窥镜。他想象着那个暴露在外并被金属钳扩张开来的神秘入口,隐隐约约地感到一阵反胃。他发出一种透过紧咬的齿缝吸气的声音,就好像他被烫伤时却坚持着不发出尖叫。在内窥镜旁边一丝不苟地摆放着长刃剪刀、镊子和宫内节育环,都密封在消过毒的塑料袋里。医务台左后方的一个小担架车上放着吸附泵,费玛知道这个吸附泵是通过吸附的方法来终止孕妇妊娠的。他想,这是某种倒置的灌肠器,做女人是一种无法修补的不公,这种冷酷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他们怎么处理那些胚胎呢?把它们装进塑料袋,然后丢到每天下班前他或塔马必须倒空的那些垃圾桶里吗?成了胡同里猫儿的食物?要么,他们就放到厕所里冲走,然后用消毒剂清洗一番?去年的雪。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11]

一个小架子上放着复苏设备,是一只氧气瓶和一只氧气罩。旁边是麻醉设备。费玛打开电热器开关,等着电热丝发热变红。他一边数着输液袋,一边试图读懂印在输液袋上面葡萄糖和氯化钠的分子式。他举着抹布,在那里思考麻醉和复苏、生殖和死亡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究竟如何彼此会聚到了一起。这其中有着某种荒唐的东西,某种无法忍受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可说不上来。

过了一会儿,他镇定下来,用抹布轻抚超声图记录仪的显示屏。超声图记录仪的显示屏与特德的电脑显示屏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特德问他“截稿期”用希伯来语怎么说,可他就是想不出答案。他唯一能够想得起来的对等词听上去牵强无力。“无气味,无味道。”就像倍受美国孕妇青睐的那种顶端产品一样。与此同时,他碰翻了一摞子堆得整整齐齐的透明乳胶手套,这些手套是一家名叫波拉克的公司所生产的,每只手套都密封在同样透明的经过消毒的包装袋里。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那一摞塑料手套重新理好,一边问自己,这种透明在这儿无处不在,仿佛这里就是一个水族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最后,他到了附属生活设施间,那是用乳浊玻璃封闭阳台所形成的一种开式小房间。他把一堆毛巾放进洗衣机,又把抹布塞了进去,把使用说明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连自己也感到吃惊,他竟然让洗衣机运转起来了。在洗衣机的左边是消毒柜,消毒柜的一面印着英文的使用说明:摄氏二百度,一百一十分钟。费玛决定暂时不打开消毒柜,尽管里面已放有两三把手术剪和几把镊子,还有一些不锈钢碗。或许他觉得这么高的温度有让人致命的危险。来到盥洗室,他呼吸着消毒剂散发出来的那种强烈的鸡尾酒味,顿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他试图排空膀胱里的尿液,但失败了,可能是想到了那些溺婴的缘故。他忿忿然放弃了小便,咒骂着自己的生殖器,拉好裤子的拉链,又来到塔马身边,继续他俩刚才的谈话。“为什么不与他一刀两断呢?对他的粗鲁不理不睬不就行了吗?从现在开始就对他不做任何表示,只有完全彻底的冷漠,这还不行吗?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擦过了、收拾好了,把洗衣机也打开了。只当他是个子虚乌有,这就是对付他的办法。”

“我怎么可以那样呢,费玛?我爱上他了。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呢?但有一件事我应该要做,真的:我不该愁眉苦脸的,倒应该扇他几个耳光。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他正在等着我去扇他的耳光。我想扇耳光或许对他有好处。”

“可事实是,”——费玛咧嘴笑着——“他着实自作自受,理应要遭你扇一耳光。瓦尔哈夫提格说什么来着?‘就像在文明国度里一样。’我倒真乐意看到这一场面。尽管原则上我并不热衷暴力。噢,我给你找到了。”

“给我找到了什么?”

“你的那个非洲国家。试试Sierra Leone(塞拉利昂)。我没有开消毒柜,因为消毒柜里面差不多是空的。浪费电。”

塔马说:

“不要再爱他。这将是拯救我的唯一办法。就那么戛然而止。但你怎么做到这一点呢?你什么都懂,费玛。这个你也知道吗?”

他大笑起来,耸了耸肩膀,嘴里咕哝着什么,然后又后悔不该这么说,最后,他定了定,说道:

“我对爱情知道什么呢?以前我常觉得,爱情是残酷与怜悯的交会点。如今我觉得这是毫无根据的扯淡。现在看来,我以前似乎什么也不懂。但我也会自我安慰,我这样想:很显然,其他人比我懂得甚至还要少。没关系的,塔马,尽管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哭出来你会感觉好受些的。我来为你沏杯茶。千万不要在意。百年之后,爱情和痛苦将和恐龙有着同样的结局,和血仇、圈环裙和鲸须紧身褡有着同样的结局。男女之间将通过交流小小的电化脉冲的方式来进行性生活。那样将不会有任何差错。你想就着饼干喝茶吗?”

沏好茶之后,经过一番犹豫之后,他对她讲各国铁道部长在一起开会的那个故事,并向她解释为什么在他看来科恩先生是对的,而史密斯先生是错的,直到最后,她一边含泪一边露出朦胧的笑意。在服务台的抽屉里,他找到了一只卷笔刀、一支铅笔、几只回形针、一根直尺和一把裁纸刀,可就是没有了橙子,饼干也没有了。塔马说,没关系,谢谢。她已经感觉好多了。他总是这般好心肠。她那凸出的亚当的苹果[12]与其说是有趣,似乎更具悲剧性。由于这种悲剧性的感觉,他开始怀疑后来的人,就是约泽尔和他的朋友们会不会真要生活得比我们更有理性。顶多,残酷和愚昧将采取更加微妙和老练的表现形式罢了。对那些意识到自己的人倒不接待他的人来说,喷气驱动的汽车又何用之有?

“自己的人倒不接待他[13]”,《圣经》里的这句话使他感动不已,使他痴迷,以致他不得不对自己呢喃着这句话。突然,他感到眼前一亮,他看到了一个宏伟壮丽的、让人陶醉的乌托邦竟裹在这句普普通通的日常话语里。他决定不把这事告诉塔马,免得她在伤害的基础上又增添侮辱。

塔马说:

“喂,油汀里的煤油快要空了。你在那里自言自语干吗?”

费玛说:

“我把加德房间里的那只电热器打开了。可我压根儿就没到阿尔弗雷德的房间里去。我马上就办。”

接着,他领会了对方的要求,赶紧出门去把油汀里的煤油加满。当他重新回到房间时,天空中雷声隆隆,一阵紧似一阵,似乎一场坦克鏖战已经开始了。费玛猛然想起一句经文:“他摸山,山就冒烟。”[14]他这会儿差不多就能看到这种情景了。他颤抖着。从楼上的公寓里传来大提琴的声音,缓慢、庄严、柔和,两个沉重的乐句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尽管才三点半,可房间里已经非常昏暗,塔马不得不打开电灯开关,否则就看不清她的纵横字谜了。当她背对着他站在那里的时候,费玛下定决心要站到她身后,拥抱她,将她疲惫的脑袋埋在他的脖弯里,关掉彼此思想的闸门,吻遍她的脖根。她的秀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可爱的小髻,这个发髻一下子就能松开,使全部的头发垂下来。他也要吻遍她的秀发的根部。但他转念一想,还是放弃了这种打算,于是他们在一起又花了一些时间试图弄清一个著名的芬兰将军的身份,这个将军的名字由十个字母组成。这时,费玛认识到,说到底,他自己并不是杰出领袖这块材料做成的,他没有能力创造历史、结束战争、治愈被怀疑和绝望耗尽力量的普通百姓的心灵伤口。他听任自己的这种想法泛滥着。但接下去的想法又让他得到了些许安慰:现在当权的领导人也不是这块材料做成的。甚至比不上我。

【注释】

[1] 斯科普斯山校区,以色列最著名的大学希伯来大学最早的一座校区。

[2] 萨达特(1918——1981),埃及总统(1970——1981),和平解决埃以冲突,与以色列总理贝京共获1978年诺贝尔和平奖,后遇刺身亡。

[3] 萨尔曼·拉什迪(1947——),英国作家,生于印度孟买,其长篇小说《撒旦的诗篇》激起了穆斯林世界的强烈义愤以及一系列外交纠纷,并招致暗杀威胁,因此一度隐藏自己的行踪。

[4] 耶霍沙夫特·哈尔卡比(1921——1998),以色列将军、希伯来大学教授,从事政治学和战略研究,在政治学、战略研究、核战争与和平、以色列在阿以冲突中的立场等方面写过多部著作。

[5] 犹太起义,通指犹太人反抗罗马统治的两次大起义。这两次大起义分别发生于公元66年和公元132年,后均遭惨重失败。

[6] 塞法尔迪,西班牙系犹太人。源自希伯来语,原指第一圣殿被毁后犹太人的流散地。中世纪时指西班牙的犹太人。1492年被驱逐后迁居北非、意大利、埃及、巴勒斯坦、叙利亚、巴尔干地区和奥斯曼帝国等地。后与葡萄牙被逐犹太人汇合。在伦敦、阿姆斯特丹、汉堡、波尔多、巴约讷以及西欧、西印度群岛、北美等地均建有社团。在希伯来语口音、礼拜祷词、律法传统和宗教礼仪上与阿什肯纳齐(参见二百八十三页关于“阿什肯纳齐”的注解)有所不同。在地中海沿岸各国,操拉第诺语。人数少于阿什肯纳齐,大多居住在以色列。以色列国大拉比院由两系犹太人各设一名大拉比组成。

[7] 以撒是古以色列民族的先祖、希伯来族长、亚伯拉罕和撒拉的独生子、雅各的父亲。《旧约·创世记》二十二章记载,亚伯拉罕在年满一百岁时,蒙上帝赐福,妻子撒拉生了独生子以撒。因以撒为父母年老时所生,父母对他非常珍爱。上帝为了考验亚伯拉罕,曾在以撒年少时让亚伯拉罕将其献为燔祭,亚伯拉罕遵命而行,显示出他对上帝的绝对顺服和忠心,于是上帝就让他用山羊替代以撒献上。

[8] 在伊斯兰教里,亚伯拉罕是将以实玛利而不是将以撒献作燔祭的。

[9] 英文版中此处为cockroach(蟑螂),但因《变形记》中文本中通译为“甲虫”,此处保留“甲虫”的译法。

[10] 经文护符匣,指两个成对、内装写有特定经文的羊皮纸条的小匣,由犹太男子佩戴,一个在左臂,另一个在额部,用以提醒佩戴者遵守律法。

[11] 语出《新约·马太福音》六章二十三节。

[12] 亚当的苹果,即喉结。

[13] 《新约·约翰福音》一章十一节上说:他到自己的地方来,自己的人倒不接待他。

[14] 《旧约·诗篇》一百〇四篇三十二节上说:他看地,地便震动;他摸山,山就冒烟。

都市言情推荐阅读 More+
官路:从救了女书记开始扶摇直上

官路:从救了女书记开始扶摇直上

周晓晓
上一世王向东碌碌无为,县委办副主任老婆很他离婚,窝囊了一辈子! 这一世王向东重生县委办副主任老婆离婚的那一刻,他该如何抉择?
都市 连载 14万字
造彩虹的人

造彩虹的人

东野圭吾
其实每个人身上都会发光,但只有纯粹渴求光芒的人才能看到。 从那一刻起,人生会发生奇妙的转折。 -------------- 功一高中退学后无所事事,加入暴走族消极度日;政史备战高考却无法集中精神,几近崩溃;辉美因家庭不和对生
都市 完结 14万字
青梅与天降为何如此这般?

青梅与天降为何如此这般?

九藤樱蓝野
“我叫泽村洋介,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霓虹美少年。”“我还有一个很可爱的青梅竹马美波酱。”“后来我去了半岛,认识许多的不同的女孩。”“我的梦想就是唱歌,于是我就加入了一个很棒的乐队,我和队友们约定了要一起唱到8o岁。”... 《青梅与天降为何如此这般?》
都市 连载 40万字
梦回大明春

梦回大明春

王梓钧
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 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
都市 完结 277万字
贾志刚说春秋之七·孔子世家

贾志刚说春秋之七·孔子世家

贾志刚
《说春秋之七 孔子世家》是贾志刚说春秋的完美收官之作。 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这是孔子生前吟唱的最后一曲悲歌。鲁哀公十六年(前479年)四月十一日,孔子逝世,享年七十三岁。一个肉体的孔子复归尘土,一个
都市 完结 30万字
我们生活在南京

我们生活在南京

天瑞说符
这是两个年轻人拯救世界的俗套故事。
都市 完结 5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