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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日春雨绵绵过去,天公终于放晴,皇后的凤体,也一日日地好转,这日皇帝处理完朝事,如常得闲去看看皇后,人到长春宫外,望见那个叫“春纤”的小丫头,随诸宫女垂首静立在殿外廊下,便知她此刻,正在长春宫内。

皇帝知道她在皇后病中常入宫探视侍疾,但一直没有遇见过,抑或说,是他有意避开、不愿相见、不能相见……

怎能相见,每次一见,便会心热意痒,萌动的心意,如春日新芽欲破土而出,若长此以往,越发抽枝散叶起来,重重枝蔓缠绕,将他拖进那个有违道义的深渊,可如何是好……

赵东林看圣上驻足原地,既不进去,又不离开,垂手等了许久,轻轻问了一句,“陛下,还进去吗?”

这个赵东林,催他做什么?!!催他……那他就进去看看吧……一两次而已,还不至于那么快抽枝散叶、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也有许久未见了,觊觎臣妻的事,做不能做,想不能想,难道还不能看上一眼吗?……

赵东林莫名其妙地被圣上冷冷剜了一眼,而后见圣上步伐热切地往里去了,忙提步跟上。

皇帝命人不要传报,只身步入殿中,见殿里内外都无侍鬟,想是皇后为与她说说知心话,将人都遣了出去。

皇帝手打鲛纱帘,轻声走至寝殿外,见一道清袅身影,正映在皇后榻前不远处的一道淡雅水墨山水素面屏风上,仿佛人影入画,连耳处垂下的两道长长的流苏宝石坠儿,都映得清清楚楚。

皇后的声音叹着道:“天天喝药,人都要喝苦了,幸好,这是最后一碗了。”

她微微倾身,似是从皇后手中接过空药碗,两道流苏宝石坠儿随她的动作,悠悠荡荡,如太液池畔摇曳的细柳枝,轻拂薰暖春风般,无所顾忌地撩动着人的心弦。

“良药苦口”,她轻声道,嗓音清婉,如山间清泉潺潺流淌,听得旁人的心,也与她一般沉静,想与她携手对坐,娓娓而谈。

皇后道:“明郎小时候也怕吃这苦药,说来本宫、明郎、容华与圣上四个人里,也就只有陛下,从小就不怕这苦玩意儿了,有一次,他病得很重,每日里拿药当饭吃,那药味我单单闻着都嫌呛,他却连眉头皱也不皱,端过来就一气喝下,完全不像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她道:“陛下心性坚忍。”

这话要换赵东林说,皇帝必要骂他谄媚,但此时由她口中道出,却听着有几分受用,觉得她是真心如此想,心中有些高兴。

皇后轻叹,“是啊,陛下从小就与我们不同,许多事情,都比我们能忍得,他小时候练习射箭,常常搭弓放箭到掌心磨出血来才罢手,先帝说他字不好,他为练出一手好字,没日没夜地写,堂堂一位皇子,寒冬腊月里,手上都冻出了冻疮……但,不管他做得有多好,先帝眼里,都只有秦贵妃所生的两位皇子,其实母亲那时候,也是希望本宫与明郎,能与贵妃的两位皇子结交,但秦贵妃恃宠生娇,言辞上轻慢母亲,那两位被先帝宠护地如珠似玉的高贵皇子,也对本宫与明郎,十分冷淡,母亲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主动断了与秦贵妃的交往,本宫与明郎,在这之前,便认识圣上与容华,但母亲嫌他们的母亲身份寒微、帝宠淡薄,连带着圣上与容华也被先帝忽视,所以不让我们与他们多加往来,在秦贵妃一事后,才不怎么拦着了……”

皇后说至此处,静了静问:“弟妹,你与我说句实话,母亲平日待你如何?”

她道:“母亲待我很好……”

皇后打断了她的话,“母亲是什么样的性子,本宫再清楚不过,她本就轻视身份寒微之人,你又断了她心心念念的明郎与容华的婚事,心中无怨都不可能,怎会待你很好?!反是明郎平日待你愈好,母亲对你越是恼火……”皇后的声音渐渐急切,“母亲平日有没有打骂你?”

皇帝的心,也跟着一紧,见她映在屏风上的清影,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母亲怎会打骂我……”

皇后沉默片刻,轻轻叹息,“本宫知道,你是见本宫尚在病中,不想叫本宫为此担心,也不想对外说些什么,坏了母亲的声名……”

华阳大长公主是什么样的性情,皇帝心里也是清楚的,他这位岳母兼姑母,不是什么端庄优雅的皇家公主,动起怒来,打骂人算得了什么!

皇帝暗恼自己以前怎么没想到这茬,定是母后温柔大方,对待一众儿媳十分慈和,让他忘了世上还有“恶婆婆”这种存在,皇帝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又听她温声道:“真的没有,明郎总是护着我的。”

皇后的声音与皇帝的心,一样怀疑,“……真的?”

“真的”,她点头道,“有一次,我不知因何事触怒了母亲,母亲罚我去祠堂跪了一个时辰,明郎回来知道后,跑去对母亲说,妻子的错就是丈夫的错,以后母亲再责罚我,他都双倍受之,自己硬在母亲房前跪足了两个时辰,自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罚跪过我了。”

皇后笑了一声,“这小子,打小就鬼主意多!”又问,“明郎现在还怕吃药吗?”

她点了点头,“每回吃药,总要想想办法。”

皇后语含笑意,“你定有办法‘治’他,说与本宫听听。”

她微低了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皇后道:“说说嘛。”

她低下身子,似与皇后轻声附耳说了些什么,皇后笑了起来,轻拍了拍她的手,“你们这样恩爱,本宫看着,心里也高兴。”

皇帝原想看她一眼,但到最后也没有走上前去,只是悄悄走到偏殿,等她走了,目望着她清纤的背影远去。

那日,明郎请他赐婚,他浑不在意地说,一个女子而已,如今也正是这个女子,让他进退不得,简直比当年陷入夺嫡之争,还要处境艰难,事事踟躇,难以决断,她的背影转绕过花障,消失不见,可留下的心影,却沉沉地落在他的心底,皇帝想,他就像建章宫中紫檀高几上的红釉花觚,等什么时候这影子占满了他的心,就像那花觚盈满了水,盛不住地往外溢,怕就要出乱子了。

绝不能满。

温蘅不知背后有双复杂的眼睛,送她出了长春宫,也不知那双眼的主人,心里有多少弯弯绕绕,她在回府的路上心里念着的,是婆母这几日咳嗽不止,回去得亲手为婆母炖一道冰糖雪梨。

一回武安侯府,温蘅连自己房间都没回,就先去了厨房,削皮去核儿,加糖慢蒸,事事不假手于人,一直盯着火候儿,在厨房待了大半个时辰,将这道润喉止咳的甜点炖好,仔细地盖上盅盖,不让热气流散半分,装进食盒里,亲自拎去给婆母。

然而到了婆母房前,侍女却告诉她大长公主不在房中、去了祠堂,对于咳嗽不止的人,冰糖炖雪梨得趁温吃,温蘅遂又拎着食盒,去了沈氏祠堂,见门外诸侍都避得远远的,祠堂内,像是传来了婆母与明郎的争执声。

温蘅心中担忧,走近紧闭的门前,听明郎正与母亲争执权势一事,明郎请母亲放手,渐渐退出朝堂,母亲不肯,语气是恨其不争,“若不是你父亲突然病逝,母亲这几年手中权势大不如前,你姐姐怎会失宠?!你看看你姐姐现在在宫中有多难,那个贵妃冯氏若是生个男孩儿下来,都能爬到她头上去了,你姐姐要不是天天为此忧心忡忡,怎会突然病倒?!!我若放手,就是由着你姐姐彻底失宠,在后宫被人欺负死!!”

明郎的声音亦是罕见的激烈,“正是因为母亲您始终不肯放手,总是要插手朝堂,在权势之事上咄咄逼人,姐姐才会在后宫失宠!!”

“放手?!你说的容易,没有权力,我,你,沈氏,就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狡兔死,走狗烹,到时候圣上半点用不着我们了,挥刀向武安侯府,没有权力,你我所有人,就只能等死!!”

明郎苦苦相劝,“我与圣上一同长大,情如兄弟,圣上不会如此对待武安侯府,不会做对不住我的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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