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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搬演的,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

正拉着,楼底下门铃响了。这在白公馆是一件稀罕事。按照从前的规矩,晚上绝对不作兴出去拜客。晚上来了客,或是平空里接到一个电报,那除非是天字第一号的紧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四爷凝神听着,果然三爷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楼来,急切间不知他们说些什麽。阳台后面的堂屋里,坐着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们,这时都有些皇皇然。四爷在阳台上,暗处看亮处,分外眼明,只见门一开,三爷穿着汗衫短袴,揸开两腿站在门槛上,背过手去,拍啦拍啦扑打股际的蚊子,远远的向四爷叫道:「老四你猜怎麽着?六妹离掉的那一位,说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爷放下胡琴往房里走,问道:「是谁来给的信?」三爷道:「徐太太。」说着,回过头用扇子去撵三奶奶道:「你别跟上来凑热闹呀!徐太太还在楼底下呢,她胖,怕爬楼。你还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爷若有所思道:「死的那个不是徐太太的亲戚麽?」三爷道:「可不是。看这样子,是他们家特为托了徐太太来递信给我们的,当然是有用意的。」四爷道:「他们莫非是要六妹去奔丧?」三爷用扇子柄刮了刮头皮道:「照说呢,倒也是应该……」他们同时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苏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条斯理綉着一双拖鞋,方才三爷四爷一递一声说话,彷佛是没有她发言的余地,这时她便淡淡的道:「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齿!」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去。

三爷道:「六妹,话不是这麽说。他当初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全知道。现在人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记在心里?他丢下的那两个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这会子堂堂正正的回去替他戴孝主丧,谁敢笑你?你虽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着呢?随你挑一个,过继过来。家私虽然不剩什麽了,他家是个大族,就是拨你看守祠堂,也饿不死你母子。」白流苏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经离了这麽七八年了。依你说,当初那些法律手续都是糊鬼不成?我们可不能拿着法律闹着玩哪!」三爷道:「你别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吓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流苏站起身来道:「你这话,七八年前为什麽不说?」三爷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当我们不肯收容你。」流苏道:「哦?现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钱用光了,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三爷直问到她脸上道:「我用了你的钱?我用了你几个大钱?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从前还罢了,添个人不过添双筷子,现在你去打听打听看,米是什麽价钱?我不提钱,你倒提起钱来了!」

四奶奶站在三爷背后,笑了一声道:「自己骨肉,照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来,这话可就长了!我早就跟我们老四说过──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了婆家,丈夫就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三爷道:「四奶奶这话有理。我们那时候,如果没让她入股子,决不至于弄得一败涂地!」

流苏气得浑身乱颤,把一只綉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颔,下颔抖得彷佛要落下来。三爷又道:「想当初你哭哭啼啼回家来,闹着要离婚,怪只怪我是个血性汉子,眼见你给他打成那个样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来说:好!我白老三穷虽穷,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这一碗饭!我只道你们少年夫妻,谁没有个脾气?大不了回娘家来住个三年五载的,两下里也就回心转意了。我若知道你们认真是一刀两断,我会帮着你办离婚麽?拆散人家夫妻,这是绝子绝孙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儿子的人,我还指望着他们养老呢!」流苏气到了极点,反倒放声笑了起来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们穷了,是我把你们吃穷了。你们亏了本,是我带累了你们。你们死了儿子,也是我害了你们伤了阴骘!」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儿子的衣领,把她儿子的头去撞流苏,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来了!就凭你这句话,我儿子死了,我就得找着你!」流苏连忙一闪身躲过了,抓住四爷道:「四哥你瞧,你瞧──你──你倒是评评理看!」四爷道:「你别着急呀,有话好说,我们从长计议。三哥这都是为你打算──」流苏赌气摔开了手,一迳进里屋去了。

里屋没点灯,影影绰绰的只看见珠罗纱帐子里,她母亲躺在红木大床上,缓缓挥动白团扇。流苏走到床跟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妈。」白老太太耳朵还好,外间屋里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她咳嗽了一声,伸手在枕边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说道:「你四嫂就是这麽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样的见识。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四嫂天生的要强性儿,一向管着家,偏生你四哥不争气,狂嫖滥赌的,玩出一身病来不算,不该挪了公账上的钱,害得你四嫂面上无光,只好让你三嫂当家,心里咽不下这口气,着实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济,支持这份家,可不容易!种种地方,你得体谅他们一点。」流苏听她母亲这话风,一味的避重就轻,自己觉得好没意思,只得一言不发。白老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又道:「先两年,东拼西凑的,卖一次田,还够两年吃的。现在可不行了。我年纪大了,说声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顾不得你们。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跟着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正说着,门帘一动,白老太太道:「是谁?」四奶奶探头进来道:「妈,徐太太还在楼下呢,等着跟您说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这就起来。你把灯捻开。」屋里点上了灯,四奶奶扶着老太太坐起身来,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问道:「徐太太那边找到了合适的人?」四奶奶道:「听她说得怪好的,就是年纪大了几岁。」白老太太咳了一声道:「宝络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个疙瘩。白替她操了心,还让人家说我:她不是我亲生的,我存心耽搁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搀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儿的新茶叶拿出来,给徐太太泡一碗,绿洋铁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带来的龙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春,别弄错了。」四奶奶一面答应着,一面叫喊道:「来人哪!开灯哪!」只听见一阵脚步响,来了些粗手大脚的孩子们,帮着老妈子把老太太搬运下楼去了。

四奶奶一个人在外间屋里翻箱倒柜找寻老太太的私房茶叶,忽然笑道:「咦!七妹,你打哪儿钻出来了,吓我一跳!我说怎麽的,刚才你一晃就不见影儿了!」宝络细声道:「我在阳台上乘凉。」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说,七妹,赶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点,别那麽由着性儿闹。离婚岂是容易的事?要离就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麽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嘛不离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给他们划算划算,我是有点人心的,就得顾着他们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我还有三分廉耻呢!」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着,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綉花鞋帮子紧紧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小声道:「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彷佛做梦似的,满头满脸都挂着尘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呆着脸,笑嘻嘻的不做声。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撼着,哭道:「妈!妈!」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猜着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开口,却是徐太太的声音。徐太太劝道:「六小姐,别伤心了,起来,起来,大热的天……」流苏撑着床勉强站了起来,道:「婶子,我……我在这儿再也獃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着我,就只差明说。今儿当面锣,对面鼓,发过话了,我可没有脸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实了,不怪人家欺负你,你哥哥们把你的钱盘来盘去盘光了。就养活你一辈子也是应该的。」流苏难得听见这几句公道话,且不问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先就从心里热起来,泪如雨下,道:「谁叫我自己糊涂呢!就为了这几个钱,害得我要走也走不开。」徐太太道:「年纪轻轻的人,不怕没有活路。」流苏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没念过两句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麽事?」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流苏道:「那怕不行。我这一辈子早完了。」徐太太道:「这句话,只有有钱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资格说。没钱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化个缘罢,也还是尘缘──离不了人!」流苏低头不语。徐太太道:「你这件事,早两年托了我,又要好些。」流苏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经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着你这样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麽。我替你留心着。说着我又要怪你了,离了婚七八年了,你早点儿拿定了主意,远走高飞,少受多少气!」流苏道:「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哪儿肯放我们出去交际?倚仗着家里人罢,别说他们根本不赞成,就是赞成了,我底下还有两个妹妹没出阁,三哥四哥的几个女孩子也渐渐地长大了,张罗她们还来不及呢,还顾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还等着他们的回话呢。」流苏道:「七妹的事,有希望麽?」徐太太道:「说得有几分眉目了。刚才我有意的让娘儿们自己商议商议,我说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来。现在可该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苏只得扶着徐太太下楼,楼梯又旧,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响。到了堂屋里,流苏欲待开灯,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见。他们就在东厢房里。你跟我来,大家说说笑笑,事情也就过去了,不然,明儿吃饭的时候免不了要见面的,反而僵的慌。」流苏听不得「吃饭」这两个字,心里一阵刺痛,硬着嗓子,强笑道:「多谢婶子──可是我这会子身子有点不舒服,实在不能够见人,只怕失魂落魄的,说话闯了祸,反而辜负了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太见流苏一定不肯,也就罢了,自己推门进去。

门掩上了,堂屋里暗着,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砖地上。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着绿泥款识。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蓝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公馆有这麽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流苏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七八年一霎眼就过去了。你年轻麽?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苏突然叫了一声,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冲冲往楼上爬,往楼上爬……上了楼,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怎麽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颔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着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彷佛是合着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拍。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

这时候,四爷一个人躲在那里拉胡琴,却是因为他自己知道楼下的家庭会议中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徐太太走了之后,白公馆里少不得将她的建议加以研究和分析。徐太太打算替宝络做媒说给一个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矿务上有相当密切的联络,徐太太对于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认为绝对可靠。那范柳原的父亲是一个着名的华侨,有不少的产业分布在锡兰马来亚等处。范柳原今年三十三岁,父母双亡。白家众人质问徐太太,何以这样的一个标准夫婿到现在还是独身的,徐太太告诉他们,范柳原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无数的太太们急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硬要掗给他,勾心斗角,各显神通,大大热闹过一番。这一捧却把他捧坏了。从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由于幼年时代的特殊环境,他脾气本来就有点怪僻。他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他父亲有一次出洋考察,在伦敦结识了一个华侨交际花,两人秘密地结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点风闻。因为惧怕太太的报复,那二夫人始终不敢回国。范柳原就是在英国长大的。他父亲故世以后,虽然大太太只有两个女儿,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确定他的身份,却有种种棘手之处。他孤身流落在英伦,很吃过一些苦,然后方才获到了继承权。至今范家的族人还对他抱着仇视的态度,因此他总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多,轻易不回广州老宅里去。他年纪轻的时候受了些刺激,渐渐的就往放浪的一条路上走,嫖赌吃喝,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说:「这样的人,想必是喜欢存心挑剔。我们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着这麽一门好亲戚,怪可惜了儿的!」三爷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利害呀,就凭我们七丫头那股子傻劲儿,还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个大女孩子机灵些,别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识大体!」三奶奶道:「那似乎年岁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哟!你不知道,越是那种人,越是喜欢年纪轻的。我那个大的若是不成,还有二的呢。」三奶奶笑道:「你那个二的比姓范的小二十岁。」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颜厉色地道:「三嫂,你别那麽糊涂!你护着七丫头,她是白家什麽人?隔了一层娘肚皮,就差远了。嫁了过去,谁也别想在她身上得点什麽好处!我这都是为了大家好。」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只怕亲戚议论她亏待了没娘的七小姐,决定照原来计划,由徐太太择日请客,把宝络介绍给范柳原。

徐太太双管齐下,同时又替流苏物色到一个姓姜的,在海关里做事,新故了太太,丢下了五个孩子,急等着续弦。徐太太主张先忙完了宝络,再替流苏撮合,因为范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馆里对于流苏的再嫁,根本就拿它当一个笑话,只是为了要打发她出门,没奈何,只索不闻不问,由着徐太太闹去。为了宝络这头亲,却忙得鸦飞雀乱,人仰马翻。一样是两个女儿,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实使人难堪。白老太太将全家的金珠细软,尽情搜刮出来,能够放在宝络身上的都放在宝络身上。三房里的女孩子过生日的时候,乾娘给的一件蕾丝衣料,也被老太太逼着三奶奶拿了出来,替宝络制了旗袍。老太太自己历年攒下的私房,以皮货居多,暑天里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质了一件貂皮大袄,用那笔款子去把几件首饰改镶了时新款式。珍珠耳坠子、翠玉手镯、绿宝戒指,自不必说,务必把宝络打扮得花团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爷、三奶奶、四爷、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宝络辗转听到四奶奶的阴谋,心里着实恼着她,执意不肯和四奶奶的两个女儿同时出场,又不好意思说不要她们,便下死劲拖流苏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车黑压压坐了七个人,委实再挤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儿金枝金蝉便惨遭淘汰。他们是下午五点钟出发的,到晚上十一点方才回家。金枝金蝉哪里放得下心,睡得着觉?眼睁睁盼着他们回来了,却又是大伙儿哑口无言。宝络沉着脸走到老太太房里,一阵风把所有的插戴全剥了下来,还了老太太,一言不发回房去了。金枝金蝉把四奶奶拖到阳台上,一迭连声追问怎麽了。四奶奶怒道:「也没看见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亲,要你这样热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来,柔声缓气说道:「你这话,别让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冲着流苏的房间嚷道:「我就是指桑骂槐,骂了她了,又怎麽着?又不是千年万代没见过男子汉,怎麽一闻见生人气,就痰迷心窍,发了疯了?」

金枝金蝉被她骂得摸不着头脑,三奶奶做好做歹稳住了她们的娘,又告诉她们道:「我们先去看电影的。」金枝诧异道:「看电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着奇怪,专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里,什麽也瞧不见,后来徐太太告诉我说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张,他在那里掏坏呢。他要把人家搁在那里搁个两三个钟头,脸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亲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据我看来,那姓范的始终就没有诚意。他要看电影,就为着懒得跟我们应酬。看完了戏,他不是就想溜麽?」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儿的话,今儿的事,一上来挺好的,要不是我们自己窝儿里的人在里头捣乱,准有个七八成!」金枝金蝉齐声道:「三妈,后来呢?后来呢?」三奶奶道:「后来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块儿去吃饭。他就说他请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饭就吃饭,明知道我们七小姐不会跳舞,上跳舞场去乾坐着,算什麽?不是我说,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听见姓范的吩咐汽车夫上舞场去,也不拦一声!」三奶奶忙道:「上海这麽多的饭店,他怎麽知道哪一个饭店有跳舞,哪一个饭店没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爷是个闲人哪,他没那麽多的工夫去调查这个!」金枝金蝉还要打听此后的发展,三奶奶给四奶奶几次一打岔,兴致索然。只道:「后来就吃饭,吃了饭,就回来了。」

金蝉道:「那范柳原是怎样的一个人?」三奶奶道:「我哪儿知道?统共没听见他说过三句话。」又寻思了一会,道:「跳舞跳得不错罢!」金枝咦了一声道:「他跟谁跳来着?」四奶奶抢先答道:「还有谁,还不是你那六姑!我们诗礼人家,不准学跳舞的,就只她结婚之后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爷学会了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问你,说不会跳不就结了?不会也不是丢脸的事。像你三妈,像我,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活过这半辈子了,什麽世面没见过?我们就不会跳!」三奶奶叹了口气道:「跳了一次,还说是敷衍人家的面子,还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蝉听到这里,不禁张口结舌。四奶奶又向那边喃喃骂道:「猪油蒙了心!你若是以为你破坏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这个念头!人家连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会要你这败柳残花?」

流苏和宝络住着一间屋子,宝络已经上床睡了,流苏蹲在地下摸着黑点蚊烟香,阳台上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这一次却非常的镇静,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烧过去,火红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着,移,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烧焦的火柴丢在烟盘子里。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无论如何,她给了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麽?早哩!她微笑着。宝络心里一定也在骂她,骂得比四奶奶的话还要难听。可是她知道宝络恨虽恨她,同时也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

范柳原真心喜欢她麽?那倒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床架子上挂着她脱下来的月白蝉翼纱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搂住了长袍的膝部,郑重地把脸偎在上面。蚊香的绿烟一蓬一蓬浮上来,直薰到她脑子里去。她的眼睛里,眼泪闪着光。

隔了几天,徐太太又来到白公馆。四奶奶早就预言过:「我们六姑奶奶这样的胡闹,眼见得七丫头的事是吹了。徐太太岂有不恼的?徐太太怪了六姑奶奶,还肯替她介绍人麽?这就叫偷鸡不着蚀把米。」徐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麽一盆火似的了,远兜远转先解释她这两天为什麽没上门。家里老爷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切顺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个一年半载的,所以她这两天忙着打点行李,预备陪他一同去。至于宝络的那件事,姓范的已经不在上海了,暂时只得搁一搁,流苏的可能的对象姓姜的,徐太太打听了出来,原来他在外面有了人,若要拆开,还有点麻烦。据徐太太看来,这种人不甚可靠,还是算了罢。三奶奶四奶奶听了这话,彼此使了个眼色,撇着嘴笑了一笑。

徐太太接下去攒眉说道:「我们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远水救不着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够到那边去走一趟,倒许有很多的机会。这两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说是人才济济。上海人自然是喜欢上海人,所以同乡的小姐们在那边听说是很受人欢迎。六小姐去了,还愁没有相当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来拣拣!」众人觉得徐太太真是善于辞令。前两天轰轰烈烈闹着做媒,忽然烟消火灭了,自己不得下场,便故作遁辞,说两句风凉话。白老太太便叹了口气道:「到香港去一趟,谈何容易!单讲──」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断了她的话道:「六小姐若是愿意去,我请她。我答应帮她的忙,就得帮到底。」大家不禁面面相觑,连流苏都怔住了。她估计着徐太太当初自告奋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时仗义,真心同情她的境遇。为了她跑跑腿寻寻门路,治一桌酒席请请那姓姜的,这点交情是有的。但是出盘缠带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费不赀。为什麽徐太太平空的要在她身上花这些钱?世上的好人虽多,可没有多少傻子愿意在银钱上做好人。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难不成是那范柳原的鬼计?徐太太曾经说过她丈夫与范柳原在营业上有密切接触,夫妇两个大约是很热心地捧着范柳原。牺牲一个不相干的孤苦的亲戚来巴结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苏在这里胡思乱想着,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呀,总不能让您──」徐太太打了个哈哈道:「没关系,这点小东,我还做得起!再说,我还指望着六小姐帮我的忙呢。我拖着两个孩子,血压又高,累不得,路上有了她,凡事也有个照应。我是不拿她当外人的,以后还要她多多的费神呢!」白老太太忙代流苏客气了一番。徐太太掉过头来,单刀直入地问道:「那麽六小姐,你一准跟我们跑一趟罢!就算是去逛逛,也值得。」流苏低下头去,微笑道:「您待我太好了。」她迅速地盘算了一下。姓姜的那件事是无望了。以后即使有人替她做媒,也不过是和那姓姜的不相上下,也许还不如他。流苏的父亲是一个有名的赌徒,为了赌而倾家荡产,第一个领着他们往破落户的路上走。流苏的手没有沾过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欢赌的。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恶气。

她答应了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内就要动身。流苏便忙着整理行装。虽说家无长物,根本没有什麽可整理的,却也乱了几天。变卖了几件零碎东西,添制了几套衣服。徐太太在百忙中还腾出时间来替她做顾问。徐太太这样的笼络流苏,被白公馆里的人看在眼里,渐渐的也就对流苏发生了新的兴趣。除了怀疑她之外,又存了三分顾忌,背后嘀嘀咕咕议论着,当面却不那麽指着脸子骂了,偶然也还叫声「六妹」,「六姑」,「六小姐」,只怕她当真嫁到香港的阔人,衣锦荣归,大家总得留个见面的余地,不犯着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带着孩子一同乘车来接了她上船,坐的是一只荷兰船的头等舱。船小,颠簸得厉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双双睡倒,吐个不休,旁边儿啼女哭,流苏倒着实服侍了他们几天。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方才有机会到甲板上去看看海景。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忽然觉得有人奔过来抱住她的腿,差一点把她推了一跤,倒吃了一惊,再看原来是徐太太的孩子,连忙定了定神,过去助着徐太太照料一切。谁知那十来件行李与两个孩子,竟不肯被归着在一堆,行李齐了,一转眼又少了个孩子。流苏疲于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了。

上了岸,叫了两部汽车到浅水湾饭店。那车驰出了闹市,翻山越岭,走了多时,一路只见黄土崖、红土崖,土崖缺口处露出森森绿树,露出蓝绿色的海。近了浅水湾,一样是土崖与丛林,却渐渐的明媚起来。许多游了山回来的人,乘车掠过他们的车,一汽车一汽车载满了花,风里吹落了零乱的笑声。

到了旅馆门前,却看不见旅馆在哪里。他们下了车,走上极宽的石级,到了花木萧疏的高台上,方见再高的地方有两幢黄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了房间,仆欧们领着他们沿着碎石小径走去,进了昏黄的饭厅,经过昏黄的穿堂,往二层楼上走。一转弯,有一扇门通着一个小阳台,搭着紫藤花架,晒着半壁斜阳。阳台上有两个人站着说话,只见一个女的,背向着他们,披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脚踝上,脚踝上套着赤金扭蔴花镯子,光着脚,底下看不仔细是否趿着拖鞋,上面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桃红皱襇窄脚袴。被那女人挡住的一个男子,却叫了一声:「咦!徐太太!」便走了过来,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苏含笑点头。流苏见是范柳原,虽然早就料到这一着,一颗心依旧不免跳得厉害。阳台上的女人一闪就不见了。柳原伴着他们上楼,一路上大家彷佛他乡遇故知似的,不断的表示惊讶与愉快。那范柳原虽然够不上称做美男子,粗枝大叶的,也有他的一种风神。徐先生夫妇指挥着仆欧们搬行李,柳原与流苏走在前面,流苏含笑问道:「范先生,你没有上新加坡去?」柳原轻轻答道:「我在这儿等着你呢。」流苏想不到他这样直爽,倒不便深究,只怕说穿了,不是徐太太请她上香港而是他请的,自己反而下不落台,因此只当他说玩笑话,向他笑了一笑。

柳原问知她的房间是一百三十号,便站住了脚道:「到了。」仆欧拿钥匙开了门,流苏一进门便不由得向窗口笔直走过去。那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酽酽的,滟滟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柳原向仆欧道:「箱子就放在橱跟前。」流苏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觉震了一震,回过脸来,只见仆欧已经出去了,房门却没有关严。柳原倚着窗台,伸出一只手来撑在窗格子上,挡住了她的视线,只管望着她微笑。流苏低下头去。柳原笑道:「你知道麽?你的特长是低头。」流苏抬头笑道:「什麽?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流苏道:「我什麽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柳原笑道:「无用的女人是最最厉害的女人。」流苏笑着走开了道:「不跟你说了,到隔壁去看看罢。」柳原道:「隔壁?我的房还是徐太太的房?」流苏又震了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经替她开了门,道:「我屋里乱七八糟的,不能见人。」

他敲了一敲一百三十一号的门,徐太太开门放他们进来道:「在我们这边吃茶罢,我们有个起坐间。」便揿铃叫了几客茶点。徐先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道:「我打了个电话给老朱,他闹着要接风,请我们大伙儿上香港饭店。就是今天。」又向柳原道:「连你在内。」徐太太道:「你真有兴致,晕了几天的船,还不趁早歇歇?今儿晚上,算了罢!」柳原笑道:「香港饭店,是我所见过的顶古板的舞场。建筑、灯光、布置、乐队,都是老英国式,四五十年前顶时髦的玩艺儿,现在可不够刺激性了。实在没有什麽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样的西崽,大热的天,仿着北方人穿着扎脚袴──」流苏道:「为什麽?」柳原道:「中国情调呀!」徐先生笑道:「既然来到此地,总得去看看。就委曲你做做陪客罢!」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说准。别等我。」流苏见他不像要去的神气,徐先生并不是常跑舞场的人,难得这麽高兴,似乎是认真要替她介绍朋友似的,心里倒又疑惑起来。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饭店里为他们接风一班人,都是成双捉对的老爷太太,几个单身男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流苏正在跳着舞,范柳原忽然出现了,把她从另一个男子手里接了过来,在那荔枝红的灯光里,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脸,只觉得他异常的沉默。流苏笑道:「怎麽不说话呀?」柳原笑道:「可以当着人说的话,我全说完了。」流苏噗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麽背人的话?」柳原道:「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流苏别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声道:「偏有这些废话!」柳原道:「不说话又怪我不说话了,说话,又嫌唠叨!」流苏笑道:「我问你,你为什麽不愿意我上跳舞场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欢把好女人教坏了,又喜欢感化坏的女人,使她变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麽没事找事做。我认为好女人还是老实些的好。」流苏瞟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你跟别人不同麽?我看你也是一样的自私。」柳原笑道:「怎样自私?」流苏心里想着:你最高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洁,是对于他人。挑逗,是对于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彻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她向他偏着头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流苏又解释道:「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柳原笑道:「怎麽又颠倒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搅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会道:「你这话不对。」流苏笑道:「哦,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罢,坏也罢,我不要你改变。难得碰见像你这样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流苏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罢了。」柳原道:「真正的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了时。」流苏笑道:「像你这样的一个新派人──」柳原道:「你说新派,大约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确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的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流苏笑道:「你也顽固,我也顽固,你说过的,香港饭店又是最顽固的跳舞场──」他们同声笑了起来。

音乐恰巧停了。柳原扶着她回到座上,向众人笑道:「白小姐有点头痛,我先送她回去罢。」流苏没提防他有这一着,一时想不起怎样对付,又不愿意得罪了他,因为交情还不够深,没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众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来。

迎面遇见一羣西洋绅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女人。

流苏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的头发,结成双股大辫,高高盘在头上。那印度女人,这一次虽然是西式装束,依旧带着浓厚的东方色彩。玄色轻纱氅底下,她穿着金鱼黄紧身长衣,盖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直开到腰际,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有个名式,唤做「一线天」。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着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粉红的厚重的小嘴唇,彷佛肿着似的。柳原站住了脚,向她微微鞠了一躬。流苏在那里看她,她也昂然望着流苏,那一双骄矜的眼睛,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的向人望过来。柳原便介绍道:「这是白小姐。这是萨黑荑妮公主。」流苏不觉肃然起敬。萨黑荑妮伸出一只手来,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苏的手,问柳原道:「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来的?」柳原点点头。

萨黑荑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儿的人呢?」萨黑荑妮把一只食指按在腮帮子上,想了一想,翘着十指尖尖,彷佛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样子,耸肩笑了一笑,往里走去。柳原扶着流苏继续往外走,流苏虽然听不大懂英文,鉴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个乡下人。」柳原道:「我刚才对你说过了,你是个道地的中国人,那自然跟她所谓的上海人有点不同。」

他们上了车,柳原又道:「你别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摇,说是克力希纳?柯兰姆帕王公的亲生女,只因王妃失宠,赐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着,不能回国。其实,不能回国倒是真的,其余的,可没有人能够证实。」流苏道:「她到上海去过麽?」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后来她跟着一个英国人上香港来。你看见她背后那老头子麽?现在就是他养活着她。」流苏笑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当面何尝不奉承着她,背后就说得她一个钱不值。像我这样一个穷遗老的女儿,身份还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对别人怎样的说我呢!」柳原笑道:「谁敢一口气把你们两人的名字说在一起?」流苏撇了撇嘴道:「也许因为她的名字太长了,一口气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麽样的人,我就拿你当什麽样的人看待,准没错。」流苏做出安心的样子,向车窗上一靠,低声道:「真的?」他这句话,似乎并不是挖苦她,因为她渐渐发觉了,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样。不知道为什麽,他背着人这样稳重,当众却喜欢放肆。她一时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气,还是他另有作用。

到了浅水湾,他搀着她下车,指着汽车道旁郁郁的丛林道:「你看那种树,是南边的特产。英国人叫它『野火花』。」流苏道:「是红的麽?」柳原道:「红!」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薰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柳原道:「我们到那边去走走。」流苏不做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时间横竖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着呢──没关系。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麽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麽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流苏嗔道:「你自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着?」柳原嗤的笑道:「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流苏道:「得了,别哄我了!」

柳原静了半晌,叹了口气。流苏道:「你有什麽不称心的事?」柳原道:「多着呢。」流苏叹道:「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的。早就该上吊了。」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麽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流苏试着想像她是第一次看见她四嫂。她猛然叫道:「还是那样的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东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久了,你怎麽分得清,哪一部分是他们,哪一部分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了一会方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藉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了起来道:「其实我用不着什麽藉口呀!我爱玩──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去找别的理由?」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向她说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麽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

流苏愿意试试看。在某种范围内,她什麽都愿意。她侧过脸去向着他,小声答应着:「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柳原格格地笑了起来。他换了一副声调,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可是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适宜于低头。适宜于低头的人往往一来就喜欢低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纹的。」流苏变了脸,不禁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别着急,你决不会有的。待会儿回到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你再解开衣领上的钮子,看个明白。」流苏不答,掉转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诉你为什麽你保得住你的美。萨黑荑妮上次说:她不敢结婚,因为印度女人一闲下来,獃在家里,整天坐着,就发胖了。我就说:中国女人呢。光是坐着,连发胖都不肯发胖──因为发胖至少还需要一点精力。懒倒也有懒的好处!」

流苏只是不理他。他一路赔着小心,低声下气,说说笑笑,她到了旅馆里,面色方才和缓下来,两人也就各自归房安置。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俱、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这麽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晨,她听徐太太屋里鸦雀无声,知道她一定起来得很晚。徐太太彷佛说过的,这里的规矩,早餐叫到屋里来吃,另外要付费,还要给小账,因此流苏决定替人家节省一点,到食堂里去。她梳洗完了,刚跨出房门,一个守候在外面的仆欧,看见了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门。柳原立刻走了出来,笑道:「一块儿吃早饭去。」一面走,他一面问道:「徐先生徐太太还没升帐?」流苏笑道:「昨儿他们玩得太累了罢!我没听见他们回来,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们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拣了个桌子坐下。石阑干外生着高大的棕榈树,那丝丝缕缕披散着的叶子在太阳光里微微发抖,像光亮的喷泉。树底下也有喷水池子,可没有那麽伟丽。柳原问道:「徐太太他们今天打算怎麽玩?」流苏道:「听说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他们找他们的房子,我们玩我们的。你喜欢到海滩上去还是到城里去看看?」流苏前一天下午已经用望远镜看了看附近的海滩,红男绿女,果然热闹非凡,只是行动太自由了一点,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议进城去。他们赶上了一辆旅馆里特备的公共汽车,到了中心区。

柳原带她到大中华去吃饭。流苏一听,仆欧们全是说上海话的,四座也是乡音盈耳,不觉诧异道:「这是上海馆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麽?」流苏笑道:「可是……专程到香港来吃上海菜,总似乎有点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做各种的傻事,甚至于乘着电车兜圈子,看一场看过了两次的电影……」流苏道:「因为你被我传染上了傻气,是不是?」柳原笑道:「你爱怎麽解释,就怎麽解释。」

吃完了饭,柳原举起玻璃杯来将里面剩下的茶一饮而尽,高高地擎着那玻璃杯,只管向里看着。流苏道:「有什麽可看的,也让我看看。」柳原道:「你迎着亮瞧瞧,里头的景致使我想到马来的森林。」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黏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与蓬蒿。

流苏凑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过身来指点着。隔着那绿阴阴的玻璃杯,流苏忽然觉得他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马来亚去。」流苏道:「做什麽?」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转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想像你穿着旗袍在森林里跑。……不过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着旗袍。」流苏连忙沉下脸来道:「少胡说。」柳原道:「我这是正经话。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不应当光着膀子穿这种时髦的长背心,不过你也不应当穿西装。满洲的旗装,也许倒合式一点,可是线条又太硬。」流苏道:「总之,人长得难看,怎麽打扮着也不顺眼!」柳原笑道:「别又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谛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流苏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戏,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尝爱做作──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柳原听了这话,倒有些黯然。他举起了空杯,试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叹道:「是的,都怪我。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流苏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确为你费了不少的心机。在上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他笑他自己,声音又哑又涩,不等笑完他就喊仆欧拿帐单来。他们付了帐出来,他已经恢复原状,又开始他的上等的调情──顶文雅的一种。

他每天伴着她到处跑,什麽都玩到了,电影、广东戏、赌场、格罗士打饭店、思豪酒店、青鸟咖啡馆、印度绸缎庄、九龙的四川菜……晚上他们常常出去散步,直到夜深。她自己都不能够相信,他连她的手都难得碰一碰。她总是提心吊胆,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对她作冷不防的袭击,然而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他维持着他的君子风度。她如临大敌,结果毫无动静。她起初倒觉得不安,彷佛下楼梯的时候踏空了一级似的,心里异常怔忡,后来也就惯了。

只有一次,在海滩上。这时候流苏对柳原多了一层认识,觉得到海边上去去也无妨,因此他们到那里去消磨了一个上午。他们并排坐在沙上,可是一个面朝东,一个面朝西。流苏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种小虫,叫沙蝇。咬一口,就是个小红点,像朱砂痣。」流苏又道:「这太阳真受不了。」柳原道:「稍微晒一会儿,我们可以到凉棚底下去。我在那边租了一个棚。」那口渴的太阳汩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哗地响。人身上的水份全给它喝乾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流苏渐渐感到那奇异的眩晕与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来:「蚊子咬!」她扭过头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这样好吃力。我来替你打罢,你来替我打。」流苏果然留心着,照准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让牠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着。两人劈劈拍拍打着,笑成一片。流苏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来往旅馆里走。柳原这一次并没有跟上来。流苏走到树阴里,两座芦席棚之间的石径上,停了下来,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头一看,柳原还在原处,仰天躺着,两手垫在颈项底下,显然是又在那里做着太阳里的梦了,人又晒成了金叶子。流苏回到了旅馆里,又从窗户里用望远镜望出来,这一次,他的身边躺着一个女人,辫子盘在头上。就把那萨黑荑妮烧了灰,流苏也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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