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宿命 (第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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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叫十叔。”阿夏打阿冬屁股一下。
“十哥你讲个别的讲个故事吧。”阿冬说。
十叔出了一口长气,说:“你还要听什么故事呢?”阿冬说听神话的。“好吧神话的。”十叔说,又出一口长气,“知道人有下辈子吗?”
“没有,十哥没有。”阿夏说,“那是迷信。”
“什么是迷信呀?”阿冬问,然后嚷开了:“不不!就讲这个十哥你就讲这个,敢情阿夏她听过了。”
“我给你讲个别的,讲个更好的。”
“不!我就要听这个,阿夏都听过了。”
“你要是捣乱咱们就回家吧。”阿夏说。
阿冬这才不嚷了,说讲一个别的也得是神话的。十叔说行,沉一下,讲:“看见阳台上那个姑娘没有?三层,三层的那个阳台上?”十叔说的是远处那座白色的楼房。
“是穿红衣服的那个吗?”我说。
十叔闭一下眼,如同旁人点一下头。“每天这时候她都站在那儿往楼下看。从她还没有阳台栏杆高的那会儿,我就天天这时候见她站在那儿。那会儿她是两手抓住栏杆从栏杆的空隙里往下看。下雨了,她就伸出小手去试试雨的大小,雨大了她就直抹眼泪。她是在等母亲下班回来。”
我问:“你怎么知道是?”
“因为过了一会儿就见她高兴地跳,然后蹲在窗台底下藏起来,紧跟着阳台的门开了,母亲就走出来还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书包呢。母亲装着在阳台上找她,她就忍不住跳出来大喊一声,喊声又尖又脆连我都听见了。母亲就抱起她来使劲亲她。”
“她大概还没我高吧?”阿冬说。
“是,那时候还没有。后来她长得比阳台栏杆高了,她就扒着横栏欠起脚往下看,还是都在每天的这会儿。还是像先前那样,一会儿母亲回来了,已经顾得上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她还是藏在窗台下这时候跳出来,喊声又清又柔,母亲弯下腰来亲她。”
“这有啥意思呀,十哥你讲个神话的吧。”
“少捣乱你,听着!”阿夏说。
“再后来她就长到现在这么高了,比她母亲还高半个头了。她还是天天这时候都在那儿等母亲回来,胳膊肘支在横栏上往下看,两条腿又长又结实。可她还是有点儿孩子气,窗台底下藏不下了就躲在门后头,母亲一回来一走上阳台,她就从后面捂住母亲的眼睛,她不再那么大声喊了,可她的笑声又圆又厚,母亲嗔怪她的声音倒像是男孩子了。”
“这不是神话,根本就不像神话。”阿冬说。
“有一天又是这时候她又在阳台上,一会儿往楼下看看,一会儿来来回回走,拿着一本书可是不看,隔一分钟就对着窗玻璃拢拢头发。她有点儿心神不定,她确实是有点儿心神不定,我应该想到可我一点儿也没想到。然后就见她轻轻跳了一下,我知道她又要跟母亲捉迷藏了,可这一回她好像忘了该躲在哪儿,在阳台上转了好几圈儿还是没找好地方。我算计着母亲上楼的脚步。最后她还是又躲在了门后头。这时门开了,可出来的不是她母亲,是个我从来没见过的高个儿小伙子。”
“他是谁?”阿夏轻声问。
十叔闭上眼睛不讲了。
“这不是神话。”阿冬说。
我跟阿冬说:“这回没准儿是神话了。”然后我又问十叔:“这个小伙子是王子吧?”
“他是勇敢的王子吧?”阿冬也问。
我说:“是‘白雪公主’里那个王子吧?”
阿冬也说:“是‘灰姑娘’里那个王子吧?”
十叔仍闭着眼,说:“这下我才想起来,一转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是说给自己听。
“这到底是不是神话呀,十哥?”
“就算是吧。”十叔说。
“那后来呢?后来他们怎么啦?”
“后来,白天晚上小伙子都在那儿了。”
“完了?这就完了呀?”阿冬轻叹一声,又对我说:“这不像神话是吧?一点儿都不像。”
“可这是神话。”十叔说,“是。”
我看见十叔用上牙使劲咬自己的下嘴唇,都咬出挺深的牙印来了,都快咬破了。
回家的路上,阿冬还是一股劲儿念叨:“这根本不是神话,这有什么意思呀。”
“笨死了你,自己听不懂你怨谁。”阿夏说。
阿冬委屈得直要哭。
我问:“阿夏,他们后来到底怎么啦?”
阿夏不吭声,低着头走她的路。
这样看来,十叔当时的年龄就与我估计的有些出入了。细算一下的话,他那时至少该有二十多岁了,甚至可能在三十岁以上。我跟您说过,我的奶奶已去世多年。一个人早年的历史只好由着他模糊的记忆说了算,便连他自己也没有旁的办法。对您来说,只有我给您讲过这么一个故事——这件事本身才是真确的。倘您再把它讲给别人,那时就只有您给别人讲了一个故事——这才是真确的了。历史都不过是一个故事,一个传说,由一些人讲给我们大家,我们信那是真的是因为我们只好信那是真的,我们情愿觉得因此我们有了根,是因为这感觉让人踏实,让人愉快。
那时奶奶领着我们三个往家走,小街又是黄昏。走过净土寺,两个尼姑正关山门,朝我们笑笑依旧无声息,笑脸埋没在苍茫里。
我问奶奶:“十叔的病还能治好吗?”
“能。”奶奶说。
阿夏却说不能:“我爸说的,不能。”
阿夏阿冬的爸爸是科学家,光是书就有好几屋子,他说什么,没有人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