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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瓦是个和蔼可亲的年轻人。他一耸肩膀,随便从列夫手上抽出一张牌,看了看。

列夫说:“把牌放在凳子上,正面朝下。”

杜瓦把牌放在粗糙的木台子上。

列夫从他衣袋里掏出一张一个卢布的纸币,放在牌上。“现在你把一块美元放在上面。”这种把戏只能跟有钱的游客玩。

格雷戈里知道列夫已经把扑克牌换掉了。他把另一张牌藏在他的手心里,用卢布遮着。这种技巧列夫练习了四个钟头,关键在于要在放下卢布和那张新牌后快速拿起第一张牌,马上把它藏在手心里。

“你确定你能输得起一块钱吗,杜瓦先生?”列夫说。

杜瓦笑了,就像所有被骗的人:“我觉得可以。”

“你还记得你的牌吗?”列夫重复着死记下来的句子。他还可以用德语、法语和意大利语说这句话。

“黑桃5。”杜瓦说。

“错了。”

“我敢肯定。”

“翻过来。”

杜瓦把牌翻过来。是一张梅花皇后。

列夫收起一美元的钞票,也拿走了自己的一个卢布。

格雷戈里屏住了呼吸。这是个危险的时刻。美国人会不会嚷着说他被人抢劫了,说列夫是强盗?

杜瓦沮丧地笑了笑,说:“算你厉害。”

“我还会玩另一种。”列夫说。

这已经够了。可列夫还想再碰碰运气。尽管他已经二十岁了,可格雷戈里还得时时保护他。“别跟我弟弟玩,”格雷戈里用俄语对杜瓦说,“他总是赢。”

杜瓦面带微笑,用不流利的俄语回答:“这建议不错。”

杜瓦是那一小拨参观普梯洛夫机械厂的游客中第一个来这边的。这是圣彼得堡最大的工厂,雇佣了三万工人,有男有女,还有不少孩子。格雷戈里的任务是带他们游览自己的工作区,一个虽小但十分重要的部门。工厂生产机车车头等大型钢材构件。格雷戈里是车间领班,他们负责加工机车车轮。

格雷戈里一心想跟杜瓦谈谈布法罗的事。他还没来得及提什么问题,铸造部的监察员卡宁就出现了。这人是个有执照的工程师,又高又瘦,前额上方没有几根头发。

跟他一道来的是第二位到访者。格雷戈里从他的衣着上就能看出这人一定是个英国勋爵。他穿得像个俄国贵族,一身燕尾服,头上戴了顶大礼帽。也许全世界的统治阶级都是这种穿戴打扮。

格雷戈里被告知那位贵族的名字是菲茨赫伯特伯爵。格雷戈里头一次见到如此英俊潇洒的男人,他一头黑发,绿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制轮车间的女人盯着他,就像见了上帝一般。

卡宁跟菲茨赫伯特说俄语。“我们这里每周能生产两辆机车。”他自豪地说。

“真了不起。”勋爵用英语说。

格雷戈里心里清楚为什么这些外国人对此很感兴趣。他读报,还参加圣彼得堡布尔什维克委员会举办的讲座和讨论会。这里生产的机车对俄国的防卫至关重要。参观者们会装出无所事事的样子东探西问,实际上却在搜集军事情报。

卡宁介绍格雷戈里:“别斯科夫是厂里的国际象棋冠军。”卡宁是管理人员,但他人很不错。

菲茨赫伯特很讨人喜欢。他转身跟一个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戴着头巾的女人搭话,她叫瓦莉娅。“让我们参观你们的车间实在太好了。”他乐呵呵地说,流利的俄语带着很重的口音。

瓦莉娅身材高大,十分强壮,胸脯高耸,听了这话像个小姑娘似的咯咯笑起来。

演示已经准备完毕。格雷戈里把钢锭放入料斗,往炉子里填好煤,金属开始熔化。不过还有一位参观者要来——伯爵的妻子,据说她是俄国人——所以他才会说俄语,这在外国人里头很少见。

格雷戈里本打算向杜瓦打听一下布法罗的事,但不等他找到机会,伯爵的妻子就进了制轮车间。她的拖地长裙像扫帚似的扫过她面前的金属碎屑和灰尘。她在裙装外面穿了一件短外套,身后跟着一个拿皮毛大衣的男仆和一个拿手袋的女佣,还有一位厂里的董事马克拉柯夫伯爵——一个穿着与菲茨赫伯不相上下的年轻人。马克拉柯夫对他的客人十分殷勤,一路面带微笑,低声交谈,毫无必要地挽着她的手臂。她非常漂亮,金色卷发斜向一边,显得十分妖艳迷人。

格雷戈里一眼就认出这人是碧公主。

他的心往下一沉,感到一阵恶心。他使劲压下那来自遥远过去的回忆。接着,像每次出现紧急情况时那样,他审视地看了看他的弟弟。列夫还记得吗?当时他还只有六岁。列夫正在好奇地看着公主,好像在琢磨着什么。随后格雷戈里看到列夫的脸色变了,他想起来了。他显得苍白,极不自然,紧接着便一下子气得涨红了脸。

格雷戈里见势不妙,立刻走到列夫身边。“冷静点,”他悄声说,“别说话。要记住,我们得去美国,别让其他事搅了!”

列夫厌烦地哼了一声。

“你回马厩那边去。”格雷戈里说。列夫是驾矮马车的,工厂里养了不少马。

列夫瞪着眼睛看了看毫无察觉的公主。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身走开,危险的一刻就这样过去了。

格雷戈里开始做演示。他朝伊萨克点点头,后者与他年龄相仿,是厂里橄榄球队的队长。伊萨克打开模具。然后,他跟瓦莉娅两个抬起一个抛光的木质凸缘车轮模型。这活儿需要娴熟技巧,轮辐的横截面是椭圆的,一共二十根轮辐从轮毂连到辋圈上。车轮是为4-6-4规格的机车准备的,模型几乎跟托举它的人一样高。

他们把模型压入装满潮湿沙质混合物的深槽里。伊萨克摆动着上面铸铁的冷却物,把轮面和凸缘压实,最后是模型的顶部。

他们把沙箱的组件打开,格雷戈里检查着那个用模板塑出来的孔。整个沙模看上去一切正常。他用一种黑色的油状液体往上面喷了喷,然后再次合拢沙箱。“现在请大家往后站。”他对观众们说。伊萨克把料斗的喷嘴移到模具的上方。然后,格雷戈里拉动杠杆,让料斗倾斜下来。

钢水缓缓倒入模具。潮湿的沙子咝咝响着,从小孔里喷出蒸汽。格雷戈里凭着经验,知道何时提起料斗停止浇注。“下一步是对车轮整形,”他说,“因为铁水需要很长时间冷却,我在这里放了一个预先冷却好的车轮。”

轮子已经放在车床上,格雷戈里朝车床工康斯坦丁点点头——他是瓦莉娅的儿子,又瘦又高,长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康斯坦丁很有学问,是布尔什维克讨论小组的主席,也是格雷戈里最亲近的朋友。他开动马达,让轮子快速转动起来,然后开始用锉刀整形。

“请与车床保持适当距离,”格雷戈里对参观者说,提高嗓门以盖过机器的噪音,“如果去触摸的话,一根手指就没了。”他举起自己的左手。“就像我一样,就是在这家工厂弄的,当时我十二岁。”他的中指只剩下一段丑陋的指根。他看到马克拉柯夫伯爵一脸愠怒——他显然不喜欢有人提及他的利润所造成的人员成本。他从碧公主那里得到的一瞥既包含了厌恶又带着某种迷恋,不知她是否对肮脏和痛苦抱有某种古怪的兴趣。一位女士来工厂参观这件事本身就不同寻常。

他朝康斯坦丁做了一个手势,后者停下车床。“下面,是用卡尺测量车轮的尺寸。”他举起需要使用的工具。“火车轮子大小必须完全一致。直径变化如果超过1.5毫米,也就是铅笔芯那么粗,车轮就必须回炉重造。”

菲茨赫伯特用结结巴巴的俄语说:“你们每天能造多少个轮子?”

“平均六至七个,不算那些不合格的。”

美国人杜瓦这时问道:“你们工作几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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