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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让小儿子把干净的衣裤送到柴屋。赵孟舒倒也没有嫌弃(一个可能的原因是,柴屋里光线太暗,赵孟舒眼神又不太好,他大概根本就没看出那短裤上的红色小花点),穿上衣服,神清气爽地从柴屋里走了出来,朝着表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神色虽有几分古怪,但始终带着笑。

新珍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粮管所的罗站长似乎比表姐还要热情。他从集市上买回了一条鲢鱼,蹲在枣树下收拾干净了,在木桶里净了手,又过去招呼赵孟舒吃茶。太阳快落山时,新珍这才想起自己在物资站买犁头的丈夫。表姐听说了,就催促老罗赶紧去物资站找寻。罗站长在街上找了半天,哪还有长生的人影?

新珍后来回忆说,那天晚上,赵孟舒的心情似乎一直很好。赵先生平时心高气傲,不爱搭理人。可那晚在喝酒时,他还借着酒兴说了一个笑话,尽管大家都没听懂,还是胡乱地跟着他笑了一通。罗站长给他斟酒,赵孟舒也从不推辞,最后反倒是罗站长多留了个心眼,担心他晚上回家,走夜路跌跟头,有意压着点酒劲,不让他多喝。

临走时,罗站长从邻居家借来了一盏马灯,夫妇俩一直将他们送到了镇子外的水塘边。新珍搀扶着他,抄近路走进了夏夜的旷野里。

天上没有一丝风,四周一片岑寂。赵孟舒走不多远,就说走不动了。两人坐在路边的田埂上歇息。宝石般纯净的天宇,横贯着一条璀璨的星河。数不清的金屑,东一堆,西一堆,密密匝匝,铺成绚丽的缎带。不时有流星嗖的一下,像箭一样射向银河,拖着蝎尾似的光带,消失在耀眼的金粉堆里。

赵孟舒指着天上的星星,跟新珍说,这是哪颗星,那是哪颗星,新珍一句也没听进去。此刻,她的心里盘算着这样一个大胆的念头:要不要干脆背着他走一段?虽说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只要把他想象成自己的父亲,那也没什么呀!可是,一想到王曼卿的年龄比自己还小,居然还与他同床共枕,她的羞怯最终占了上风。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黑暗中,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响亮的流水声。水禽在河边的草丛中唧唧地叫着。赵先生突然止住脚步,对她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要是能像你表姐那样,守着两个孩子,粗茶淡饭,一家人和和睦睦,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那该多好啊!”

新珍不知道他怎么又想起表姐来了,笑着回答说:“表姐家的日子,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在过的日子啊,再平常不过了。有什么好的?我可看不出来。要我说呀,我们这样的人,做梦都想过赵先生的日子呢。呆在小楼里,弹琴作画,好不清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才好呢!”

赵孟舒没再吭气。

无论新珍跟她说什么,赵孟舒总是嗯嗯啊啊,不再接话。一路上新珍都在心里嘀咕:刚才那番话,到底哪儿说错了?

当天夜里,赵孟舒就服了毒。

死者面目焦黑,表情狰狞,尸体停在蕉雨山房那间阴暗的门厅里。在搬动尸体的过程中,他那本来就不多的几缕白发,早已尽皆掉落。看热闹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批。王曼卿坐在二楼的琴房里,也不哭闹,只是一声不吭地,望着窗外的一片绿荫发呆。新珍赶到那里的时候,涌向她心头的狂潮,并不是悲伤,甚至也不是惊悸,而是一种难以遏止的愤怒:

“赵先生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假如人人都像你一样,仅仅因为把屎拉到裤子上,就寻了短见,这世上的人,恐怕早就死得一个不剩了!”

她觉得赵孟舒太脆弱,也太矫情了。虽说心里有些想不开,新珍还是没忘了提醒老鸭子和马老大,一定要将死者身上的那条花短裤换下来:

“赵先生是个文墨人。不能让他穿着女人的花裤衩踏上黄泉路。”

赵孟舒在自杀前,曾用漂亮的行书留下遗书半纸。他嘱咐王曼卿,将“碧绮台”琴身的那枚金徽撬下来,送给朱方镇的罗站长夫妇,以谢酒食款待、衣物相赠之情。多年后,小心眼的新珍当着同彬的面,跟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仍为赵先生的遗嘱愤愤不平,“他愿意把金徽送给谁,我可管不着。可怜我们夫妻俩,好心好意送他去朱方镇,长生推着独轮车,我在后面抱着绿豆汤,末了,他把屎拉裤子上,又带他去表姐家洗澡吃饭,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他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你可不要误会啊,我倒也不是要与表姐争那个金徽……”

那天,严政委恰好在邻乡的皮村视察防洪工作,闻听赵孟舒的死讯,也吃了一惊。在郝乡长的陪同下,他特地绕路赶了过来,正好遇上傍晚时分的大殓。

王曼卿一身缟素,给“碧绮台”安了轸柱和新弦,在赵孟舒的棺木前,弹了一曲《杜鹃血》,算是为赵先生送行。

赵孟舒弹了一辈子的琴,可村里绝大部分人从未听过碧绮台的琴声。可如今,随着王曼卿扑簌簌掉下的眼泪在琴弦上破碎飞溅,在场的人一致公认,这首《杜鹃血》,大概就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了。严政委没有惊动大家,他远远地站在蕉雨山房的院门外,默默地听完了这首曲子,两次掏出手绢拭泪。随后,在郝乡长的陪同下,严政委没等遗体入棺,就悄悄地离开了蕉雨山房,消失在夏夜的黑暗之中。

这床名贵的“碧绮台”,在稍后的葬礼中被王曼卿付之一炬。至于赵孟舒留下的另外两张宋琴的下落,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无人知晓,当然,也无人关心。一直要等到十三年之后,“枕流”和“停云”才会重新出世——高定国带人去抄红头聋子的家,从他们家床底下偶然发现了这两件稀世珍宝。同时被搜出来的,还有一张用金丝楠木制成的琴案。

这里顺便说一下,一九七〇年夏末,高定国突然带人去抄红头聋子的家,其实并不是奔着这两床名琴去的。一个让我百思不解的说法是:高定国的真正意图,是为了查抄梅芳写给朱虎平的情书(当然,他最终一无所获)。那么,梅芳为什么会给朱虎平写情书呢?为了避免这个故事的枝节过于芜杂,我们这里先跳过不提。

后来我还听说,鳏居多年的朱金顺,在赵孟舒死后,对王曼卿的美貌产生了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在葬礼后的第二天早上,他“扑通”一声跪在曼卿面前,抱住她的双腿,叫她“嫡亲的亲娘”,叫她“最招人疼的小肉肉”,叫她“勾人魂、摄人魄的前世冤家”,央求曼卿看在他多年对赵家尽心尽责的分上,“两家并一家,从此往后,跟着我一心一计过日子。我为你夏日打蒲扇,冬天暖被窝。”王曼卿冷冷一笑,以“薰莸不同器、主仆不相交”一语,断然拒绝。

就像我们此前所提到的,她有些出人意料地嫁给了独臂的外乡人唐文宽。自从王曼卿搬到唐文宽家之后,蕉雨山房一直空关着,养蛇长草。绿树无人,青苔满窗。

后来,赵德正就来找曼卿商量,不如把那处房子让出来,将来时机合适,他打算将它改建成一所学校。王曼卿倒也爽快,她笑道:“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要说房子,就连我这个人也是国家的,你就看着办吧。”

等到儒里小学正式落成,已经到了一九七一年的秋天了。那时,春琴和赵德正所生的儿子龙冬,已经年满四岁。

<h2>

一时瑜亮</h2>

赵孟舒葬礼后的当天晚上,银娣因见赵德正一整天神思恍惚,面露悲戚,就和丈夫小武松商量,置办了几样小菜,请赵德正来家喝酒。除了他们夫妇之外,小木匠赵宝明、朱虎平、更生和我父亲都在场。德正不说话,其他人也都不敢言语。都说是赵德正与赵孟舒情同父子,一点不假。不料,赵德正喝了几杯急酒之后,抹了一下嘴,忽然对我父亲感慨说,假如天假以寿,他要做完三件大事,了却平生心愿。小武松问他是哪三件大事,德正说:&ldquo;事情办成了,你们就知道了。&rdquo;

关于赵德正要办三件大事的说法,我儿时也有所耳闻。本来是酒后闲话,没人认真地当回事。时隔多年,在龙冬的满月酒宴上,小木匠赵宝明多喝了几杯,却又旧话重提。他一只手揽着德正的肩膀,老哥、老哥地叫了半天,还亲热地用脑袋去蹭他的脸,把耳朵上的半支铅笔都蹭得掉在了地上,&ldquo;老哥,我记得你说过,这辈子要办完三件大事。可如今,不要说三件,五件事也都办完了。你盖了三间新房子,这要算一件吧?你和春琴成了家,可不是第二件?这第三件,就在眼前。龙冬过了满月,你们老赵家,革命事业后继有人。我劝你赶紧下台,把大队书记的位置让出来,我来过过瘾如何?&rdquo;

赵德正笑而不答,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他与宝明一口气喝了三杯酒之后,这才正色道:&ldquo;你说的这些都不算。我要办的那三件事,一件都还没影呢!&rdquo;

德正跟春琴结婚后,性情大变,里里外外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前,他总是蓬头垢面,衣服邋里邋遢,几个月也不洗一回澡。村里人要去向他汇报工作,因受不了他身上那股酸味,同他打个照面都要后退三步。如今呢,他那笔挺的中山装口袋里,总是插着一支钢笔,皮鞋锃亮,走到哪一阵风过,空气里都是一股好闻的胰子味。在过去,他自己走路撞了人,都要骂人家&ldquo;婊子养的,瞎了你狗眼&rdquo;。可现在呢,他给社员作报告,被婴儿的哭闹声打断,抓破了头皮也想不起&ldquo;最后一点&rdquo;到底该怎么说时,也只是憨厚地一笑,提前宣布会议结束。

村里人不得不对那个半塘嫁过来的小丫头刮目相看。

可春琴也有她的烦恼。有一年冬天,她来我家帮我拆洗被褥,坐在脚盆前洗着洗着,一双手就停在了搓衣板上,呆呆地出了神,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抛抛滚滚。我见她哭得伤心,就赶紧放下碗筷,蹲在她跟前,问她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春琴猛地愣了一下,立刻板起脸教训我说:

&ldquo;吃你的死人饭!大人的事你少管!&rdquo;

其实她不说我也明白,她的烦恼多半与王曼卿有关。德正和春琴成亲后,仍与王曼卿暗中往来。有一次,社员们轮流在长江大堤上值夜巡逻,德正和曼卿在老鸦窝渡口的一个草棚里苟且,被春琴逮了个正着。她去找老福诉苦。老福纳着鞋底,不说话,只顾笑。春琴又向她讨教让男人收心断根之法。老福道:

&ldquo;断不了啊。那骚货的大白屁股远近闻名。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子弟。文宽倒是眼睁眼闭,不知他们两口子演的什么戏!要说收心,也没什么好法子。只有熬,熬到他胡子白,熬到他走不动道,熬到他连尿都撒不出一滴的那一天,不用你管,他自己就收心了。&rdquo;

除了王曼卿这块心病之外,春琴也对德正另一件&ldquo;邪门事&rdquo;担着不少心。德正有事没事总爱背着手,去磨笄山转悠,成天在荒草乱石间&ldquo;游魂撞尸&rdquo;,就像是前世的魂丢在了那座鬼山头上一样。有一天晚上,外面下着大雨,他在床上睡得好好的,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事,一骨碌爬起来,提着马灯就上了山。直到第二天早上,春琴抱着龙冬,找遍了每一个山包,最后才在便通庵的一间破屋里找到了他。

德正当着大队书记,还兼革委会主任一职,可大小事务,一概不管不问。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他往往也避而不见。就连两次去省城南京参加农业学大寨经验交流会的机会,他都让给了梅芳和高定邦。当梅芳拿着在南京拍摄的几张照片在村里四处炫耀,跟人说这是&ldquo;朱鹊桥&rdquo;,那是&ldquo;乌衣巷&rdquo;的时候,春琴的牙根恨得直痒痒。

春琴的怨气,有时候也会劈头盖脸地发泄到我的头上:

&ldquo;都是你那短命的爹干出来的好事!他装神弄鬼给我算命,害得我嫁给这么一个糟老头子,简直是跟鬼过日子!他这个大队书记,我看也当不长,迟早要给人撸下来。&rdquo;

在春琴为丈夫的怪异举动忧心如焚的同时,大队会计高定国已经在干部大会上公开指责德正&ldquo;占着茅坑不拉屎&rdquo;了。

那年冬天,梅芳约了龙英去朱方镇洗澡。两人从澡堂出来,梅芳问龙英,敢不敢跟她去一趟公社?她要去郝乡长跟前,告德正一状。龙英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可当两人来到公社大院的门口,龙英忽然就变了卦:

&ldquo;不行不行不行。郝乡长那么大的人物,我一个不识字的人,怎好去见他?你摸摸我的心,嘣咚嘣咚,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rdquo;

梅芳把脸一板,眼一瞪,说了句:&ldquo;有我呢,怕什么!&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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