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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想农想起来,昨天的电视里确实报道了冰岛火山爆发的新闻,只是他脑子里没有将火山灾难跟乔麦子的航班联系起来。他不由得着急:“能买到吗?到了迪拜怎么办?还得再买票转机?”

“碰运气吧。大家都一样,都成了没头苍蝇。麻烦你转告二哥,妈的骨灰盒一定要等我回来下葬。”

“会等的。麦子你不要急,一定不要急。”

“你也不要急。别太伤心,身体要注意。”

电话挂断了,响起嘟嘟的忙音。

总是这样,这些年中,他每次和乔麦子通话,一问一答不超过十个来回。“你好吗?”“我还好。你怎么样?”“也不错。”淡淡的问候,轻描淡写的回答,然后就是挂断。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彼此都是不善表达的人。

倒反而罗卫星和乔麦子通话,能絮絮叨叨说上好久。罗卫星是个粘粘乎乎的人,或说是感情上不那么敏感的人,他不会在听到对方一个异样的呼吸声时,心里猛然一凛,把要说的话生生卡断在喉咙。罗卫星喜欢事无巨细地将家中每个人的现状向乔麦子汇报,再点点滴滴地询问乔麦子的一切生活,从工作到家庭,到瑞士巴塞尔的天气,到当地的感冒指数和市场物价。所以,乔麦子的很多情况,实际上罗想农是通过罗卫星转而了解的。了解了,也便放心了,下一次两个人通话,还是没有太浓烈的情绪。

感情的事情,常常就是这样,挚爱至深时,一切反而变得简单,变得平淡和平静,彼此都不愿过多地打扰对方,给对方压力。

母亲过去常说一句话:“心里有就行了。”

实际上行不行呢?平淡的后面,会不会是更淡?会不会是消失?罗想农无法确定。然而他和乔麦子的现状就是这样。有时候他也恨自己,学术问题上他有一钻到底的精神,为什么到了感情方面却是如此地踟蹰不前?这是矜持吗?他用得着这么矜持吗?矜持的结果难道不是两败俱伤吗?

他怅怅地将手机放回口袋,紧走两步,追上罗江。罗江用眼神询问他:是麦子姑姑吗?他朝罗江点个头,什么也没有说。

然后他就一路沉默。沉默着才猛然想到,乔麦子在电话中说的是“改买两张飞迪拜的机票”。她为什么要买两张票?她跟谁一起回家?跟她那个长着黄褐色眼珠和鹰钩鼻子的瑞士丈夫海茵茨?

罗想农慌乱起来,责怪自己的心理实在不够健康,每次跟乔麦子通话都是草率匆忙,都是来不及把话听清楚,把事情说清楚,就好像通话是偷情,是不正当的交往,多延长一分钟都是对彼此家庭的罪过。

两张票,回来的是不是她跟海茵茨呢?如果海茵茨跟过来,母亲留下的农家小院将如何安置客人呢?一路上罗想农都在盘算这件事。

毫无缘由地,罗想农此时的脑子里,竟然“蹦”地一声,跳出了乔麦子出生的那一幕。

一九六O年。时年七岁的罗想农读小学一年级。他开始记事,知道了饥饿是什么滋味。那种难熬的焦灼从早到晚蛇一样盘踞在脑子里,走路想着,上课想着,写字想着,端起一碗山芋干薄粥的时候还是想着,任凭他如何对自己跺脚,发狠,抓自己的脑袋,那条蛇就是驱赶不走。他也知道了家中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外婆的去世仿佛在他心里挖开一个大洞,洞口漆黑,深不见底,他必须使劲地拉住自己,才不至于将脑袋探进那个黑黝黝的洞中。也有他不知道的,那就是父母间的秘密,他们两个人老是吵架,有时为了猪场鸡场的那些事,有时只为了父亲偷偷把半个烧饼塞给罗想农,而母亲认为饶饼的四分之一应该属于罗卫星。父母的偏心非常明显,这样的状况摆明了是赌气,对着干,所以家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

很多年之后,罗想农还记得母亲把一对处境狼狈的陌生男女领进家中后,那个男人对母亲说的一句话。那人说:“哦,你有了这么大的儿子!”

他试图用手掌去抚罗想农的脑袋,但是生性胆怯的小孩儿很怕跟外人粘乎,身子一矮,从他的腋下滑溜开去。于是那个人扭头对母亲笑笑,好像是抱歉,又好像是夸赞:这个犟脾气的小子!

那个人中等身材,灰色中山装的肘间和领口都打了细密的补丁,四个口袋原先是有的,大概被拆下派了别的用场,留下四块明显的痕迹。他的头发长而且乱,被头油和灰尘沾在一起,散发出浓重的气味。脸色晦暗,皮肤干涩,一抬头,额上会堆出一道道的皱纹。但是他的眼睛是笑眯眯的,温柔,和善,清亮,是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不能将他忽视的原因。

他身后的、被杨云紧挽住胳膊的女人,穿着一件肥大的老太太才穿的大襟棉袄,巨大的肚子把棉袄下摆顶得掀开来,让人忍不住想到风会如何灌进她的身体,再从她的被撑开的领口钻出。她的脸色蜡黄,皮肤因为浮肿而薄亮,脸颊上的妊娠斑聚集在鼻翼,深褐色的一片,好像飞落在脸上擦不掉的灰蝶。她一直张着嘴巴喘息,嘴唇上干焦得卷了皮,眼睛里有深深的惊恐,导致她的眼皮、四肢乃至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哆嗦。

这两个人,男的叫乔六月,女的叫陈清漪,他们就是乔麦子的父母。

在罗想农初次见到他们的那一刻,他们是狼狈的,惶恐的,因为乔六月的右派身份和陈清漪的即将临产,那么的手足无措和走投无路。之后,隔了有七八年之久,文革开始后,罗想农跟着父母下放到江边良种场,跟早已经在场里落户的乔六月夫妇再次见面,他发现童年的记忆其实有误,因为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乔六月,年轻,精神,黝黑的皮肤散发出青草和阳光的气息,眼睛里的光亮闪烁灵动,嘴唇上总是浮着一抹笑容。罗想农想了很久才明白,那是一个聪明人对自己的处境安之若素后的微笑,清醒、坦然、明白无误的笑。而乔麦子的妈妈陈清漪,她居然是一个文弱却又漂亮的女人,有一张年画美人般的瓜子脸,细长的手指,指尖总有“双妹”牌雪花膏的香味。她把八岁的乔麦子推到罗想农面前,让她喊“哥哥”的时候,顺便给罗想农扯了扯翻卷上去的衣角。她的这个动作让十五岁的罗想农腾地脸红起来。从小到大他似乎还没有享受过自己母亲的这种爱抚。

一九六O年冬天,罗想农的母亲杨云在意外的时间和意外的地点重逢了她初恋的爱人。那一天她原本是去青阳汽车站取一笼从新疆运来的种鸡。新疆鸡个头大,抗病毒能力强,县畜牧站打算用来杂交出新的肉鸡品种。天很冷,路上的行人很少,人们肚里没食,关门闭户地缩在家里裹了棉花胎取暖。杨云也饿,早晨只喝了一碗山芋干薄粥,此刻已经是前胸贴着后背,走路脚尖打飘。她在想,待会儿到车站时,要看好她的种鸡,别一不留神让那些要饭的花子们抢走打牙祭去。前不久畜牧站的一头种猪就让人给偷了,偷猪的那伙人是把围墙推倒一个豁口进来的,顺便还拎走两只雪白的匈牙利种长毛兔。另外有几根白羽毛,那应该来自两只被掐断脖子拎走的大凤冠种鸡。站长气得跺脚大骂。站里职工们快要饿出肿病,他都没有舍得答应杀个一鸡半鸭。站长连夜吼着叫人加高猪场围栏。站长说,亡羊补牢也要补啊,再偷下去,畜牧站这点儿可怜的家当没了,大家就只好散伙了。

杨云已经不是在农校读书的杨云,几年的兽医当下来,常年累月往农村跑,劁猪,给小马驹儿接生,把胳膊伸进牛肛门里掏粪便团儿,拎着兔子耳朵打针,吃喝拉撒都和农民混在一块儿,当年刘海微卷、穿着一身蓝底白花旗袍的女孩子再没有了那种“一低头的温柔”,而变得粗糙,急迫,容易发火,有一股风风火火干事的劲儿。她穿着一身格子布的直腰棉袄,下面是一条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灯芯绒裤子,一条暗黄色的男式长围巾被她先在脖子上绕一圈,又裹在头上绕了一圈,最后在后颈处毫无情趣地打个结,扯紧。围巾太窄,兜不住她的全部头发,后脑露出一片黑色,发尾还呲了开来,活像母鸡屁股。露出的这一片被冷风灌着,从头顶到后背凉飕飕的,杨云只好用劲地耸起肩膀,缩了脖子,试图把后脑勺藏到围巾结的下面。这样一来,她走路的样子就有点怪,头是僵直地往后仰着的,肩膀是端着的,好像背后有一把枪顶住她的脊骨,让她紧张成一副木偶的姿势。

天太冷了。饥饿和寒冷是一对很无耻的双胞胎,总是形影不离,对世上的可怜人不依不饶。太阳在天上只有一个薄薄的轮廓,像是在孩子嘴巴里含得太久、接近融化的糖块。北风却是强劲,一路横扫过来,带着尖利的啸声。光裸的树枝在风中呜呜哀嚎。屋顶的瓦片是冻结着的,一片灰白。风吹起地上的尘土,纸片,碎石子,枯得发黑的树叶,沾上了痰迹的布条,贴着一扇扇陈旧的木板门旋过去,把那些干透的门板擦得唰唰作响。留在街道上的细土被吹出一道一道的波浪,忽而向东,忽而向西,忽而簌簌地流淌成扇形,忽而又拔地而起,竖起一面半人高的半透明的灰墙。

杨云一脚踏进车站,撞上了一群吵吵嚷嚷的人。穿蓝色制服、戴红袖章的车站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地抓住一个大肚子孕妇的手,要把她往站台外面拖。旁边一个衣着破旧的男人,大概是丈夫吧,四面转动着身体,苦苦地对大家请求。他身上背了一个巨大的行李卷儿,一边的脚下是一只旧得发黑的藤箱,另一边的脚下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袋子,手里还拎着不少叮里咣当的易碎物品。看上去,这对出门的夫妇带着他们的全部家当。

“让我们搭上车,到江边良种场,一切就好办了,那是我们的目的地……”男人背对着杨云,恳求一个司机模样的人。他的外地口音在青阳这个小地方不常听到,让杨云心中噗嗵了一下子。

“那不行,没见你老婆都来阵子了吗?一会儿在车上一颠,破了羊水,落了胎,我们可怎么办啊?谁负责任啊?不让上车是为你们好!”

“不会的,就两个小时,她能够坚持。”

“你看你这话!你说坚持就坚持了?孩子要真是露了头,你能把他揣回他妈妈肚子里?”

一阵哄笑声。

“我保证……”孕妇一只手托着山样的大肚子,步履艰难地跟在男人身后蹀躞。

脸上长着十来颗大黑麻子的站长踱出办公室,一边倒地为争吵双方作出决断:“我说同志,别在我这儿耽误功夫了,惹这么多人看热闹,难为情不是?趁你爱人阵子来得还不紧,上医院吧,啊?”

着急的丈夫一转身,恰好跟杨云对上了面。两个人都一愣,然后触电般地不动了,两个人的身体都往后仰着,张开嘴,做出惊愕的神情。

果然是乔六月。足足七八年的时间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乔老师。杨云曾经痛彻心骨地思念、后来又渐渐淡忘的人。

杨云所做的第一个动作,是飞快地抹下裹头的围巾,重新在脖子上整理妥当。她知道这条男式长围巾裹住脑袋的可笑。她的脸颊和耳朵上都有冻疮,被冷风吹着,很可能会复发,肿胀流脓。但是在见到乔六月的一瞬间里,对自身容颜的要求压过了一切。那一刻,哪怕割下两只耳朵能让她变回从前的模样,她也会毫不犹豫。

一个小小的、下意识的动作,杨云明白了,她其实一直爱恋着这个兄长般的男人。

“天哪,”乔六月把两只手一张,又开心又苦涩地:“我真是没想到。”

杨云刚要回答一句什么,孕妇的阵痛突然间又开始了。大概刚才的争吵和拖拉动了胎气,陈清漪五官紧缩,身体下弯,嘴巴张开用劲地喘息,两只手痉挛地抱住了她的肚子。杨云瞥见,一个滑步奔过去,架住陈清漪的胳膊:“来,趴到我身上,借住劲儿,没事的。”

杨云弓了身子,手撑住膝盖,努力地把后背支起来,让疼得发抖的女人抱住了她的腰,挺过短时间的熬煎。杨云的反应来得那么迅速,行动又那么果断和娴熟,倒反而让一旁做丈夫的乔六月看呆了眼。

“没事吧?能行吗?”乔六月转前转后,前一句问的是杨云,后一句问的是陈清漪。

女人正在阵子头上,呼呼地喘气,鼻息喷在杨云后脑勺上,急促滚烫。她的两只手分别抠住了杨云的肩膀和腰侧,虽然是隔了棉袄,仍然像锥子一样扎人。

杨云明白了,这是个初产妇,没有经验,紧张。她伸手摸一摸对方绷直的腿,安慰着:“你放松,没到时候呢,先别多用力,放松,顺着劲儿过去就好。”

“谢谢……”这个叫陈清漪的女人忍着疼,还没有忘记该有的道谢。

很快地,杨云感觉身上的负担减轻,抓挠她的手指松了下来,知道孕妇的阵痛已经过去。她直起腰,一边扶着陈清漪往墙边走,一边用脚尖从人群中勾出来一张长条凳,使腿肚子推到了孕妇屁股下面,催着她坐下。

车站上的人知道孕妇有了接手的,都忙不迭地走开了。谁都怕惹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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