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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团长说:“我等在此重现那幅画寓意的核心,将‘长面人’拽出亮相,领到这里、这个房间——诸君以此找回秋川真理惠。”
我一时无语,还是全然揣度不出自己究竟一脚踏入了怎样的世界。
“当然那并非易事。”骑士团长以郑重其事的语声说,“然而势在必行。为此,必须果断杀我。”
我等待我给予的信息充分渗入雨田具彦的意识,这需要时间。这时间里我有几个必须消除的疑问。
“关于那一事件,为什么雨田具彦在战争结束后的漫长岁月中始终绝口不提呢?尽管阻止他出声的已经不复存在……”
骑士团长说:“他的恋人被纳粹残忍地杀害了,慢慢拷打杀害的。同伴们也无一逃生。他们的尝试彻底以徒劳告终。唯独他因为政治考量而勉强保住一条性命。这在他心里留下深重的创伤。而且他本身也被逮捕,被盖世太保拘留了两个月,受到严刑拷问。拷问是在不至于打死、不在身上留下伤痕的情况下小心翼翼而又绝对暴力性进行的。那是几致摧毁神经的施虐狂式拷问。实际他心中想必也有什么死掉了。事后严厉交待,使得他不对透露此事心存侥幸,强制遣返日本。”
“还有,在那前不久,雨田具彦的弟弟大概由于战争带来的精神创伤而年纪轻轻就自行中断了生命——是在南京攻城战之后退伍回国不久。是这样的吧?”
“是的。如此这般,雨田具彦在历史剧烈漩涡中连续失去了无比宝贵的人,自己也负心灵创伤。他因此怀有的愤怒和哀伤想必是极为深重的。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对抗世界巨大潮流的无力感、绝望感。其中也有单单自己活下来的内疚。正因如此,尽管已无人封口了,但他仍然只字不想谈在维也纳发生的事。不,是不能谈。”
我看雨田具彦的脸。脸上仍然没有浮现出任何表情。我们的交谈是否传入他的耳朵也无由知晓。
我说:“而且,雨田先生在某个时间节点——哪个节点不知道——画了《刺杀骑士团长》,将全然无法诉诸语言的事物作为寓言赋以画的形式。那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一幅出类拔萃、遒劲有力的作品。”
“在那幅画中,他将自己未能实际达成的事项换一种形式即改头换面地实现了。把实际未发生的事作为应该发生的事 。”
“可是归根结底,他没有把那幅完成的画对外公开,而是严严实实包好藏进阁楼。”我说,“尽管是如此彻底改变形式的寓意画,对于他那可是活生生真切切的事件。是这样的吧?”
“正是。那是纯粹从他活的灵魂中析离出来的东西。而某一天,诸君发现了那幅画。”
“就是说,我把那幅作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一切变故的开端,是吧?是我打开环 的吗?”
骑士团长一言不发,将两手的手心朝上展开。
此后不久,雨田具彦的脸上眼看着现出红晕。我和骑士团长目不转睛注视他表情的变化。就像同脸上重现血色相呼应似的,其眼球深处潜伏的神秘光点一点一点浮出表面,犹如长时间在深海作业的潜水员一边随着水压调整身体一边缓缓浮上水面。而且,一直蒙在眼球上的淡淡的薄膜开始进一步变淡。少顷,两眼整个睁开。出现在我面前的,已经不是日薄西山衰老干瘦的老人。那对眼睛涨满力争留在——纵使一瞬之间——这个世界的意志。
“他在集结余力。”骑士团长对我说,“他在想方设法挽回意识,哪怕多挽回一点点。可是,一旦意识返回,肉体痛苦也同时返回。他的身体正在分泌旨在消除肉体痛苦的特殊物质。只要有那种作用,就不会感觉出那么剧烈的痛苦,就能够静静停止呼吸。而意识返回,痛苦也随之返回。尽管如此,他仍然拼命挽回意识。这是因为,他有纵然承受肉体剧痛也必须在此时此地做的事情。”
像要证实骑士团长的说法似的,苦闷的表情在雨田具彦脸上逐渐扩展开来。他再次深感自己的身体已被衰老侵蚀,即将停止其功能。无论做什么都无由幸免。他的生命系统很快就要迎来最后期限。目睹这样的形象实在于心不忍。或许应该不做多余的事,而让他在意识混沌之中没有痛苦地安然咽下最后一口气。
“但这是雨田具彦本身选择的。”骑士团长仿佛看出我的心思,“诚然可怜,但无可奈何。”
“政彦不再回这里了?”我问骑士团长。
骑士团长微微摇头:“暂时还回不来。一个重要的工作电话打了进来,估计要说很久。”
现在,雨田具彦双眼大大睁开。仿佛缩进满是皱纹的眼窝深处的眼睛就好像一个人把身子探出窗外一样往前凸出。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得多、深沉得多,气息出入喉咙时的沙沙声几乎传来耳畔。而其视线则坚定不移地直盯盯落在骑士团长身上。毫无疑问,他看见了骑士团长,脸上浮现出不折不扣的惊愕表情。他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见,不能顺利接受自己画在画上的虚构人物实际出现在眼前这一事实。
“不,不然,”骑士团长读出我的心理,“雨田具彦现在看见的,和诸君看见的我的形象又有所不同。”
“他看到的你,同我看到的你的形象不一样?”
“总之我是理念,我的形象因场合、因看我的人不同而随意变化。”
“在雨田先生眼里,你呈现为怎样的形象呢?”
“那我也不知道。说起来,我不过是照出人心的镜子而已。”
“可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你是有意选择这一形象的吧?选择骑士团长的形象。不是这样的吗?”
“准确说来,也并非是我选择那一形象的。原因与结果在那里相互交织。我通过选择骑士团长形象而启动一系列事物的运转。而与此同时,我选择骑士团长形象又是一系列事物的必然归结。遵循诸君所居世界的时间性讲述是极其艰难的事,但若一言以蔽之,那是事先既定之事 。”
“如果理念是反映心的镜子,那么就是说雨田先生正在那里看自己想看的东西了?”
“正在看必须看的东西 。”骑士团长换个说法,“或者通过目睹那个什么而正在感受切身痛楚也未可知。但他必须看那个,在其人生终了之际。”
我重新把眼睛转向雨田具彦的脸。我察觉,那里混杂着惊愕之念浮现出来的,乃是无比厌恶之情,以及不堪忍受的痛楚。那不仅仅是和意识一同返回的肉体痛苦。那里出现的,恐怕是他本身深深的精神苦闷。
骑士团长说:“他为了看准我的这副样子而拼命挤出最后的气力、挽回意识,全然置剧痛于不顾。他正要重返二十几岁的青年时代。”
雨田具彦的面部此刻已红通通一片,热血失而复来,干燥的薄嘴唇微微颤抖,呼吸变成急促的喘息。萎缩的长指正拼命抓着床单。
“好了,坚决把我杀死!在他的意识正这么连在一起的时刻。”骑士团长说,“越快越好!如此状态恐怕不会持续多久。”
骑士团长把腰上带的剑一下子抽出鞘来。长约二十厘米的剑身看上去甚是锋利。虽然短,但那无疑是夺人性命的武器。
“快,快用这个把我刺死!”骑士团长说,“在此重现与那幅《刺杀骑士团长》相同的场面。快,快快!无有闲工夫磨磨蹭蹭。”
我难以下定决心,交替看着骑士团长和雨田具彦的脸。我勉强看出的是,雨田具彦在极其强烈地需求什么,骑士团长的决心坚定无比。唯独我在两人之间犹豫不决。
我的耳朵听得猫头鹰的振翅声,听得夜半铃声。
一切在哪里连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