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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楚这一次稍稍用力拍了一下儿子的头。她不愿讲下去了。

这时我好好端量了一下这个高考落榜生。他正准备第二次冲刺。孩子长得很帅,有一双没有受过任何痛苦折磨的眼睛。他的嘴唇永远带着嘲弄人的神气。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暂时还没有什么可以吓得住他,他也很少为谁担忧。不过他的神气仍然使我觉得不可理解。他的父亲突然离开了,怎么就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不安?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代?这一代又是怎样长成的?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小鲁待不下去,到外面去了。这时陶楚起身把门关了,接上刚才被孩子打断的话题:“他是跑到东北那个女人那儿去了——我不知道他们这些年里有没有联系,我想不会没有的。别人都想不到这些,现在的人要忘事是很快的,可我不会忘。他做得太过分了!以前我能原谅他,因为那是个特殊年代,他需要躲难;现在不同了,现在他大概是疯了——真的,这个年头许多人都疯了,他们做了什么都不要吃惊……”

我真想告诉她有那样一封信,告诉她老许也可能遇到了一件绕不过去的坎儿——正因为那个女人在极为艰难的时刻里帮助了他,所以他才不能在这个特别的时刻里扔下她不管,因为老许是一好人。我犹豫着,最后还是没有讲出来。因为我在想,如果可以讲,那么老许早就讲了。所以我只能把这个秘密压在心底。我还想听一听,想知道她是否知道那个女人的近况、以及更详细的事情。

“那是一个山里女人,当时年纪小得很。老许当年是被揪斗的对象,可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比他更受折磨的人多了去了。人家还没怎么碰他呢,他就跑了,多少年下落不明,就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家里,可见是个狠性子……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原来是被山里人招了女婿,在那儿重新组织了一个家庭!女方一家人住在没有人烟的老林子里,那儿只有他们一户——那个地方地广人稀,走上几十里也遇不上一户人家,这都是正常的。就这样,他成了一个山里女婿,一开始什么都瞒了人家,压根儿就不讲自己是个有妻室的人……你看吧,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个能下得手去的人……这一次,我想肯定是去了那里,所以再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从来也没跟别人提起,更不想出门找他……”

<h5>3</h5>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许艮不到四十岁,身子还壮,一蹿就翻过了学校的围墙。校园的灯火大多都熄了,只有几处通亮的房间,那是一帮人在连夜审人,吆喝声偶尔飘在风里。离开家时妻子正睡着,他几次想与之告别,几次都忍住了。她太热衷于校内活动了,每天直到很晚才回家,对他的命运漠不关心。他已经是连续第三天被传到一个黑屋里,那些人开始对他拍起了桌子,表现出极大的不耐烦。关于原导师的问题,还有他的论文、他的课堂,几乎随便找一个茬儿都成了难过的关口。他在一个星期里陪了好几位教授站过台,接下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这一夜的风很大,他跳下墙头的那一刻,正好被挥舞的柳枝狠狠抽了一下脸。

天亮时分终于搭上了拥挤的火车。没有座位,没有水,没有吃的。他站了两天两夜,最后无论如何站不住了,一歪就倒下来。他给踩来撞去,最后在无数的腿和脚的下面挣扎着,不知怎么竟爬进了一排座位下边。在这个黑洞洞的仄逼地方,他很快睡着了。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车驶到了哪里。一只脚踢到了他的肋骨上,他给疼醒了。原来一车的人多半走光了,剩下的一些也乱哄哄地下车,终点站到了。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远离那个城市就好。他站到了冷冷清清的月台上才知道,这里是东北边远地区的一个小站,站名怪极了;人流稀疏,是梦中也不曾踏上的陌生之地。他出了车站一直往前走,走进了一个镇子。肚子饿极了,摸摸身上,口袋里只有几张粮票、两块钱。这是他惟一的积存。

在一个卖油条的早点铺子里吃了出逃以来的第一顿饭,真是享受极了。豆浆和油条的香甜让他久久难忘。吃饱了饭,马上想到的是更紧迫的问题:接上还要往哪里走、住在哪里、如何糊口?这一切好像只有到了终点站才能想得起,匆匆逃出来的那一瞬根本就顾不得。他打听了铺子里的人,知道镇子上有一个马车店,那里可以住人。但镇子上似乎没什么地方可以让他做点营生养活自己。他迎着树梢上的太阳看了看,在印满脚窝的干泥街上走着,一直走到了那个马车店。要住店就得用证件登记,他摸了摸口袋,里面除了剩下的一块多钱和一点粮票,其余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头上急出了汗珠,这时才明白自己仍然身处险境:没有可资证明身份的东西,那就成了一个可疑的人,一个随时都可能被当地人逮起来的流窜犯。他吸了一口凉气,支吾一声,赶紧走了出来。

从马车店里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准备远离哪怕稍稍热闹一点的村镇了。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和粮票很快在几个小村的代销点里花光了,剩下的日子就要靠乞讨过活了。原来要饭这种事儿并不难,只要是真的饿急了渴坏了,讨要之声是很容易发出来的,而且十分自然。有一次他被两个背枪的民兵盘问过,最后费力编造了一通才算混过去。那两个民兵迟疑的目光告诉他:他们十分注意他的异地口音,只是懒得细究而已。从那以后他才知道剩下的日子会有多么艰难,每一天都需要谨慎小心了。思前想后,心一横,就往没有人烟的地方奔去——那差不多等于死路一条,可他还想试试自己的勇气。他不相信一个大男人会在这个世界上饿死。当时正是秋天,野外的果子很多,天也不冷,这给了他很大的勇气。他庆幸自己赶在一个食物丰足的季节出门,决心赶在这个秋天安顿好自己:只要能够积下一个冬春的东西,再设法搭个小窝安身,也就算在野外立下了脚跟吧。

他一直往前,就连稀稀落落的小村也不停留。这样一口气走下去,直到踏进再也遇不到人家的林子深处。他长舒了一口,开始在一棵大橡树下搭窝。他计划着怎样吃喝度日——除了采摘一些野果,再就是设法找一些散落在林中的人家。林间的农户猎户一般不与村子打交道,也不太追究生人的来路。这些人上溯几代都是从关内来的,有的直接就是逃到这里避祸的。林子最深处有一户人家,他们除了垦出一块地,主要就是打猎和采药材蘑菇。他们把采来的东西晒干,然后再挑到三十里外的镇子上卖掉。许艮终于有了用武之处,与这户主人熟悉了,然后一天到晚帮人家干活。主人忙着打猎和采摘,他就在垦出的田里干,有时也随人家进林子深处采摘东西。

猎户有一个姑娘叫“鱼花”,已经十八岁了,能像男孩子一样爬树钻林子。许艮采药采蘑菇都和她一起,她教会他怎样识别毒菇、找上等药材。他让她参观了自己搭在林子里的小窝,她对这个精致的草舍喜欢极了。她觉得这儿比自己的家更有趣,甚至要在这里过夜。而他总是催她快些回家。鱼花任性,有时偏要待在这里,还问:“这里没有虎狼,你怕什么呀?”他说也许有的。“没有。再往里走,翻过一座山才有呢。”许艮不听这些,站起来送人。

许艮在林子里一直待了两年,与鱼花一家形同亲人。这户人家并不问他的过去,这让他心存感激。第二年冬天许艮受了伤寒,到了春天病得更重了。鱼花采来几种草药煎了给他喝,还让父亲为他推拿。这是一种罕见的疾病,整个人好不容易缓过来,身体却孱弱极了,一站起来就要头晕。就这样挨到了秋天,鱼花从林子里采来紫红色的一些小球果,浸到了父亲的白酒里,然后一勺勺喂他红色的酒液,说:“喝吧,这是‘刺五加’,我爸就常喝它,连风寒都不怕。”整整一个秋冬都在喝“刺五加”,到了来年春天,许艮终于觉得身上蓄满了力气。

他重新和鱼花一起到林子里干活了。这时鱼花已经二十岁了,她还是时不时地躺到许艮的小窝里歇息,不同的是躺下以后常常脸红。他们并排一起时,许艮总是把脸转到一边去,躲开她又黑又大的眼睛。有一次鱼花不高兴了,硬是把他扳过来,发现他两眼湿乎乎的。她惊呆了,问他怎么了,许艮不肯说。再问,他就说:“‘刺五加’酒,再也不能喝了……”“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不能喝了。”鱼花哼一声:“它是好的呀,它又没有毒!”许艮突然翻身抱住了她。她开始一动不动,后来就挣脱起来。许艮放开了她。这样安静了片刻,鱼花低着头说:“许哥,你抱我吧。”许艮咬着牙关摇头:“不,不能,可不能这样做!”“为什么?”“因为我……我四十多岁了……”鱼花给了他一拳:“抱!”他就抱住了她。

第二年春天,鱼花的肚子明显变大了。有一天一家人正在吃饭,老猎人突然把碗重重一放。鱼花跑出了屋子。许艮低下了头。“你得发誓……”猎人说。许艮跪向了正南方,嘴里念道:“我发誓……”“再说一遍。”

“我发誓!我发誓!”

<h5>4</h5>

陶楚久久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道:“你是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吧?”

我心上一动,支吾几句,没有马上回答。

我的父亲!我想大概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我一样,离父亲那么遥远又那么切近;他在我眼里曾经像一个陌生人,我这一辈子甚至没有单独与他待在一起——我真的不记得有过这样的机会,因为我怕他……可是我在这世界上至今也找不出另一个人会像父亲一样,深深地改变和决定了我的命运——我生命的性质、我的全部。他与许艮不同,他离开妻子和儿子是被迫的。他离开了,可他多么渴望回到他们身边。直到最后的日子快要来临时,他才回到自己的家了——而这时候儿子却不得不尽快逃离……

我至今还能想起母亲期待的眼睛和绝望的眼睛。她遥望着大山,白发一天天增多。她等啊等啊,最后等到的又是什么?父亲终于回来了,然而他带来的却是真正的绝望。

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给后一代留下某种遗产。我的父亲留下的是什么?是不幸和有幸,是爱与恨,是混混沌沌的一片。他留下的是无边无际无法度量纠缠难解的一笔遗产……

许鲁蹦蹦跳跳走过来。我突然发现他的两条腿很长,这多少有点像我的内弟小鹿——奇怪的是这个年代的小伙子怎么都长了这样两条腿:颀长、笔直、漂亮,漂亮到让人生疑——我总觉得我们那一代人的腿虽然不如他们直也不如他们长,可是比起他们来却似乎更为真实稳妥一些,比如具有更结实的肌肉和坚硬的骨骼,因而也更踏实更可靠。

他又开始来打扰我们了。母亲催促他去复习功课,他撇撇嘴。

我问:“许鲁,你想不想爸爸啊?”

“还能不想吗?一个怪老头。”

他说得干脆利落,却让人更加怀疑。不过后来他又撇撇嘴:“他在家里怪闷得慌,出去走走也不错。”

我没有吭声。我在想:小伙子说得多么轻松,仅仅是“出去走走”吗?我忍住了,没有再问。

许鲁说着做起了迪斯科动作,身子在轻轻摇摆。原来隔壁传来了迪斯科音乐。他一边摇摆一边回头:“老头在大学里干腻了,不走怎么?要是我才不会腻呢。”他看看妈妈,顽皮地做个鬼脸,“我毕业之后非在大学里工作不可。大学多好,美女如云!”

陶楚看看他又看看我,严厉地说一声:“胡扯!去一边玩吧!”

许鲁叹一口气,到院里去了。

陶楚小声说:“我们就这一个孩子。老许太忙了,一天到晚忙他自己的事情,对孩子的关心太少了。他也付出了代价。你看,孩子对他的感情不深。没有办法,这孩子差不多是我一个人带大的。”

我能明白她的意思。据我所知,这个城市里的所有女人都在抱怨自己的丈夫不管孩子,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孩子是自己带大的。我看看她的眼睛,低下头。我在想人与人的隔膜,深深的隔膜——有一次我在办公室与马光谈论这个问题,谈论“隔膜”,马光油嘴滑舌地说:“谁也没法明白谁,谁也没法用一种语言让对方明白你自己。就为了这没法办的‘隔膜’,有人就不停地抽烟,有人就不停地写书,还有人就不停地做爱;当然也有人不停地干活——就为了忘掉‘隔膜’!老伙计,你将选择哪一种方式呢?”

“就让我不停地干活吧。”

马光哈哈大笑,指着我对娄萌说:“这家伙够虚伪的,他也不嫌累……”

陶楚说下去:“学校里有些上年纪的人看着我和孩子,说多可怜哪,孤儿寡母的。我们好像真的很惨。其实我和孩子倒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心里明白,老许在的时候我照样孤孤单单——我这一辈子都孤孤单单。有时想这一辈子快完了;有时又觉得这一辈子才刚刚开始。人就是这么尴尬和矛盾啊——人只要活着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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