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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想念孩子和李咪吗?”

“……特别想念狗狗,我想等这孩子长大了的时候,我会把他领走……”

<h5>3</h5>

这注定了是一个无眠之夜。我们喝着很浓的茶和咖啡。灯光很暗,只开了一个床头灯。大概长时间在野外生活的庄周已经不适应强烈的室内光了。朦胧的光线里我努力辨认着这个橡树路上的“王子”,觉得一切恍若隔世。尽管他身上又穿了干净的衣服,可总也无法让我将其还原。一种特别的气息弥漫在这间屋子里,使人忘记了正置身于橡树路上。他仿佛带来了一路泥尘,空气中全是野地气味。“你在这儿我就不怕了,就不会做噩梦了。我害怕在这里过夜,天一黑就害怕……”他沙哑的嗓子让人听了有些难过,我知道他真的害怕。他一直克制着不去吸烟,怕在这个封闭的屋子里呛着我,但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还是点上了一支。过去他是没有这个嗜好的。浓烈的烟味,还有面前这个人,总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我想谈一些不太沉重的话题,问问他路上的生活,诸如此类。长时间,我们的谈话就像沙地上艰涩的水流一样,根本就流不畅快。

“我去西边了——我找过她一次……”

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你找过谁?你去了哪里?”

“就是她,你说的那个凹眼姑娘……”

“啊!你找了她?你见到她了?”我不由得探头盯住他,心跳马上加快了。

“……我见到了。本来……本来我这么远赶过去,就是想告诉她一件事情——因为这很重要!我这辈子一定要告诉她……可是我一见她的面就不忍心说了。我不敢再提那件事……她的鬓角长出了很多白发……”

我心里揪疼了一下,轻轻叫着:“凹眼姑娘……”

他把烟揉掉,可是马上又点了一支。微弱的灯光下,我发现他的眼睛是焦干的。我的发问木木的,因为我的思绪只在远处,在她的身上。我问:“你要对她说什么?一件什么事情?”他并没有回答。他把窗帘掀开一角,把脸紧紧抵在上面看着夜空。这儿真静,橡树路之夜没有一点嘈杂。这就是静谧,是多少人百求不得的那种安宁。他转身瞥了我一眼,又重新伏在了窗子上。他像是向着窗外的什么人说话:“我上次一直没有告诉你,按时给桤林寄钱的人,就是我……”

“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我和吕擎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看他……”

他坐回来,低下头,轻轻摇动着:“他最厌弃的人就是我。他如果知道了是我的钱,就会扔到窗外去……不光是他,以后你、吕擎和阳子,所有的人都会厌弃我。所以,”他抬起头,“所以我不如自己离开,不如早点儿从橡树路上滚蛋!”

这句话是突然提高了声音的,吓了我一跳,“你,你在说什么?庄周……”

“我回到这里,已经是个不知羞耻的人了!”

他再次低下头,肩头在微微抖动。我有点怜惜这个人。有什么不可承受的沉重压在身上,让他彻底垮掉了……谁也帮不了他,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帮他,这就是他的可怜之处。但到底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到现在为止我们一无所知……我又想起了桤林跳楼的那个雷雨之夜——那一天他在桤林门外恳求了很久,屋里的人却拒绝开门。是的,今天可以解释为:屋里的人正深深地厌恶着,厌恶这个橡树路上的王子。可他们是谁?一对挚友,其中的一个是另一个的保护者和恩人和庇护者。

看来这其中的所有奥秘,只有今夜、只有坐在我面前的人才能揭破……到底为什么,他最后也厌恶了自己,以至于走进了无处可逃的绝境——因为我们知道,在人世间,一个人除了自我确认的深重无赦的罪恶感,再也没有其他更为折磨人的东西了。

“她再有不久就要出来了……可是那次她告诉我,说自己不会回到这座城市了……”

“我知道。她要留在那儿。‘我愿来世降生在……那个贫瘠的高原’。这是那个人生前写下的,她认为自己的恋人要去那儿,那里才是他们最后的会合地……”

他用力咬着嘴唇,“你还记得出事之后,你让我设法搭救她的事情吗?”

我点点头。怎么会忘呢。我相信庄周那时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不过他耗费精力最大的还是为那个苍白青年,那时他日夜奔波。可惜没有成功。最后他为桤林的奔走总算有了一点效果,这是因为二者的难度毕竟不同,再说随着时间拖下来,形势已经远非以前那么严峻了。

“我为她找过人,但主要的力气都在前一段用光了。我调动起所有的资源,只为了保住我那个最好的朋友,就是她的男友。父亲的老关系也用上了,这让他知道后发了大火,说我这个人‘应该枪毙’。这不是随便说说的,因为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并不忌讳杀人。其实当时我并不指望放人,我知道这不可能;我只是希望判得轻一些,把人保下来……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人真的没了!这怎么会想得到啊!我今夜向你发誓,我以前绝对、绝对没有想到……我只认为这是一种必要的惩戒,是对一些荒唐行为的严厉制止……我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向你发誓!可是,可是这些已经无处解释、也无处说清了……”

我惊讶地发现庄周声音哽噎,一会儿脸上泪水纵横。

他握起了拳头在我的面前摇动,而后竟狠狠地捶起了自己的胸脯。我不得不抓住他的手,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也尽了自己的能力……”

他根本不听我的劝阻,突来的悲伤和绝望让其低低地吼了一声,这声音简直令人害怕。我怜惜他,拍拍他的肩头。他抬头看着我,突然凝住了一样,大气也不出了。这样足足有五六分钟过去,他一下跌坐在了那儿:

“今夜我告诉你吧——我想去告诉她的,也是同样的话——”

我想拉他起来,可是他抓我的手恶狠狠的,好像一旦松开就会掉下万丈悬崖。他嘴里磕绊了一下,急急扔出一句:“那年九月,那个人就是我出卖的……”

“啊?你说的是谁?哪个人?”

“就是他!我们一直说的那个人,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凹眼姑娘的恋人……”

<h5>4</h5>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像凹眼姑娘那样,对一个男人会这样百依百顺。她叫他‘白条’,死心塌地跟上他走,哪怕前边是地狱火海……越到后来越是这样。我为了挽救自己的朋友,不让他那样颓废下去,曾经跟她谈过几次,我想让她影响一下‘白条’,让他千万别这样糟蹋自己。我发现他走得越来越远,已经不可救药了,就像换了一个人。凹眼姑娘对我的话开始多少还能听进一点,不久连她自己也陷进去了,完全和男友一样。再后来我说什么,她就嘲讽起来。有一段她甚至怀疑我在趁机诱骗她说出一些秘密,怀疑我多少有点窥视癖什么的。这倒不是,我私下里真的问过自己,你不想知道他的一些秘密吗?那个大宅里的秘密,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吗?我发现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好奇,还是想知道一些。尽管‘白条’是我最好的朋友,几乎从来不对我隐瞒什么——这还是不一样。就是说越到后来,他越是不愿对我说了,特别是大院里闹鬼以后。他对我再也不像过去那么随随便便大大咧咧的了。其实最早‘白条’的家对我是完全敞开的,我随时都可以到那里去,相互交换书和杂志,谈得晚了就在那里过夜。在最严厉的七十年代,无论多犯忌的一些消息、一些平常连想都不敢想的话,我们之间也可以照谈不误,谁都不会想到提防对方。可是后来形势松弛多了,一切都变了,他倒想起了隐瞒。起因就是我对他选择的生活方式极力阻止,不加掩饰地表示了自己的厌恶,有时用语十分尖刻。我只希望他能像过去一样,千万别走得太远。他喜欢给人取外号,管我叫‘好孩子’。他对凹眼姑娘送他的‘浪里白条’特别喜欢,说自己就是要畅游它一番,哪怕最后淹死呛死。

“我知道他这样做心里多不舒服,那是苦到了极点。他的这种心情也传染给凹眼姑娘,她在最后与我接触时,从来不正经说话了,还故意说一些大胆的黄话。她是想吓跑我,逗我,让我尴尬。我识破了她的小伎俩,并没生气。我不敢在夜里去‘白条’那儿,不敢沾上一点污七八糟的东西。白天他要睡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以后,所以我都是三点左右才去敲他的门。他已经病休一年多了,其实什么病都没有。这种浪荡病在当时的橡树路传染得很快:许多人都病恹恹的,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提不起神,一开口就是吓人的怪话——最难听的话都是用来嘲讽父辈的,火气上来骂得狗血喷头。除了这些就是享受生活,最大享受就是暗地里搞来一些舶来品,吃的用的。主要是内部电影,如果片子中有几个裸露镜头,那就当成了宝贝。黄色录像是一点点传开的,交流得很隐蔽。因为这事儿在当时是要判刑的。不久就以橡树路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地下网络,他们组织严密,相互都有暗号,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就明白了到哪里看什么片子,其他人看见了也不明白,蒙在鼓里。也就是这时候舞会和沙龙开始了,‘白条’那个大院当然成了中心,他自己也成了头儿。有一天我去了那里,他和我一起喝酒,还放了一部相当大胆的片子给我看。我只看了开头就拒绝了。我们开始有了严重冲突。有一回他在分手时冷笑着问:‘好孩子’不会去告发吧?他已经喝醉了。怎么会呢。不过我警告他别走得太远,这事早晚会败露的,到时候你后悔也晚了。

“我知道‘白条’心里太苦。他是在保姆身边长大的。父亲去世以后世道大变,一家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已经有人几次让他们搬出这个大院了。还有,他父亲在世时树敌过多,许多人想报复他和母亲,给他非常大的压力。他父亲的一些事情逐步揭露出来,一桩桩冤案都平反了,其中一大批冤案都有他父亲的参与。父亲在他眼里成为一个最虚伪最不磊落的形象。中国人有个说法,叫‘父债子还’,虽然当代人没有谁会认可这一点,可是有那样一个父亲总是不一样的。那些东西压在后一代身上,如果不是足够坚强的话,他是受不住的。全都垮了崩溃了,呼啦一下全压在了年轻人身上,你就得想个办法活下来。‘白条’的办法就是麻醉自己,就是往死里折腾。这都是些老方法,没什么新意。我为他感到痛心。一个多么有才华的人!他从小到大都没人超过的,让人嫉妒——在一切方面……一个人的才华是毫无办法的事—— 一个人没有经历那种逼到眼前的才华,也就不会真正明白嫉妒的滋味——我说的是嫉妒,它如果出现在男人之间,那种力量大得会吓人一跳!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我这许多年里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就是为了克服它,为了少一些嫉妒。因为它像毒蛇一样咬我,有时在半夜里让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睡。这是真的,我要向你承认这一点,说出来心里才轻松一点点。每逢有人对他发出不能掩饰的惊讶和激赏时,那条嫉妒的蛇就会溜出来咬我,咬得我日夜不得安宁……我至今不忘在大学朗诵会上的一次经历:我们前后登台,他招来的是疯狂的喝彩;我还演过话剧呢,他那会儿倒那么光彩照人,对比之下我真拙劣……

“眼看着他这样糟蹋自己,一路往下走,我心里也挺复杂的,只是说不出。就在这时候风声突然紧了起来,我听到父亲在家里破口大骂,骂一些年轻人的堕落,还说出了一些严厉措施——就是说,我早就知道事情会有多么严重,可还是对来我们家探望父亲的一个人——他是参加‘严打专项活动’的成员——不加掩饰地指责了‘白条’……从那以后我就没法控制自己了,因为有关部门一次次叫我去一个地方记录。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再说什么。可他们一旦揪住了一个线索就不算完。在那种特别的气氛下,我还是在一份记录上签了字。这一切都白纸黑字留下了。最后发生的事情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它引来的惩罚超过预料中的许多倍,从根上毁了他也毁了我。不久桤林被乌头那伙人陷害,也进去了。为了彻底毁掉桤林对我的信任和感激,他们竟然设法让他看了我揭发‘白条’的笔录!这就是桤林最后绝望的原因,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除了他,李咪也知道我做了什么,这当然是乌头告诉她的。她的鄙视让我生不如死。乌头和她的事情最后并没有瞒我,因为我需要和乌头交换条件:他们不扩散我的事情,我默许他们……

“从此我的地狱就开始了。我一夜一夜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个妖怪在后边追杀。我相信橡树路真的闹鬼,这鬼就跟住了我——其实是在我心里做了窝。那些日子里倾尽全力营救‘白条’,还向有的人暗示这是父亲的意思……这就是为什么父亲说我‘应该枪毙’的原因。父亲真的这样认为,这是他们的共同看法。他们先是让后一代绝望和疯狂,然后再枪毙他们,这就是他们的残酷。九月就这样过去了,我等于和‘白条’一起死了一次。从此我在橡树路等于是一具行尸走肉。李咪和乌头搞在一起时,我心上滴血,已经顾不得她了。这就叫罪有应得!那些夜晚我一个人躲在小屋里叫着,像说胡话,其实心里从来没有这样清楚过。我一遍一遍说给自己听:庄周你记住吧,一是千万不要嫉妒别人,因为这个世界太大了,多么有才华的人都有,嫉妒只会害了自己。二是千万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道德感,它要等你挨过一些最现实最险峻的关口才能作数。三是千万不要误解,以为那些强烈感动过你的崇高信念已经变成了自己的——它们离你还有千里万里,你即便耗尽一生都难以追赶;如果你愿意,那就为它经历九死一生、辛苦终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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