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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杰克逊出版社的总编辑告诉我,他正筹划编纂一套旅行日记选,让我倘若手头有素材,就寄给他。可当我重读自己写于一九六〇年与一九六四年的两本日记,却出于难以解说的缘由无心出版。故此,我推荐了卢西奥·埃雷拉的《我们的旅行》。说实话,我担心这部日记会被退稿,它或许不符合此类作品的读者们的期待。但出版社接受了,将它收纳为一套精美文集里的一种。这套书以红色仿皮装帧,封面烫有金字。杰克逊出版社印行多卷文集时,多搭配漆面木质书架一同售卖,本丛书亦属此类。鉴于我朋友埃雷拉的《旅行日记》极可能与蒂蒙的《演说家手册》、威尔·杜兰的浩繁巨制、插图本百年纪念版《堂吉诃德》及金色牛皮精装的《马丁·菲耶罗》一道,酣睡在那些不爱读书之人的客厅里,我决意在此卷中重刊这组日记,以期在好书店里出售。

F.B.

我们的旅行(卢西奥·埃雷拉的日记)

布宜诺斯艾利斯新港一九六八年一月三日

我惊喜地在人群里发现了帕戈·巴维里那张砖色的圆脸,以及那对圆溜溜的深色眼睛。“你也坐‘巴斯德’号出游吗?”我问他。有他作旅伴,是多么惬意的事。我把他介绍给卡门认识。稍后,当我俩登上舷梯时,卡门问我:“他自己一个人旅行?”“我想是吧。”“你的朋友有点古怪,不是吗?”“也不算吧,不是你想的那种情况。”“那又是什么情况?”“我们干吗要讨论这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嘛。”“你瞧我多傻。我从来没想到你还有秘密瞒着我。还以为你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为了不让旅途以争吵开始,我只得牺牲朋友。“你听我说,”我回答,“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巴维里这个人,从来不平庸守旧。他说,女人是我们为了快活而不得不缴的税。”“就因为他说过这种鬼话,你就认为他不平庸,不守旧?要我说,他是个地道的大男子主义者,这路人在我们国家再常见不过了。为了不跟女人出游,这个白痴就自己旅行?”“是啊,虽然他自己不会承认。”“这么说,他还是个骗子?大男子主义者兼谎言家。老实告诉你,我已经受够你的朋友了。”“他旅行时带着一个充气娃娃。”“你没骗我吧!如果是真的,他可真够变态的!必须立刻跟他谈谈。要是你不跟他说,我自己去。”“求你千万别去,咱们不要干涉人家的事。”“好吧。他是你的朋友。多好的朋友啊。仔细想想,或许你说的对。最好别招惹这个堕落之徒。”我向她保证,帕戈是个好人。她回答我时语带嘲弄,但又好像憋着不小的怒气:“原来除了这些,他还是个好人啊?别说蠢话了。既然我们不该干涉他的事,那么就请你帮个忙:这趟旅行期间,你必须跟他保持距离。”“你怎么能提这样的要求呢?帕戈是我最好的朋友。”“那就去陪你最好的朋友吧!我会伤心而死的,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我唯一的安慰是,你也陪伴不了你亲爱的帕戈多久。依我看,他这么一位得了神经官能症的病人,很快就要崩溃。”

在“巴斯德”号上远海一月十四日

不止帕戈激起了她的敌意……但凡我提到哪位朋友,卡门总是不慌不忙且无休无止地将那个人控诉一番,极尽嘲讽与毁谤,恨不得将其碾成粉末。在她面前,我尽量不提亲近的人。

罗马二月八日

为了能准时参加音乐会,我们商量好早些就餐。音乐会九点开场。塞莉亚告诉我,我盯着她换衣服、梳头,会让她觉得不舒服。于是我下楼到酒店前台等她。我匆匆翻阅杂志,感到枯燥无聊;稍后,我等得不耐烦,就按了电梯,想上楼找她。电梯门开了,塞莉亚出现在眼前,显得艳丽灼目,以致我都忘了等待时琢磨好的责备之辞。我把她搂在臂弯里,吻了她,对她说:“谢谢你,你真是太美了。”我们步行前往阿基米德餐厅,想在那儿用餐,一如每晚惯例。可走到卡普雷塔利小广场之前,我们停下脚步,对着一家法式餐厅门外的菜单端详了一阵。我看到当日甜点是朗姆巧克力蛋糕,就问塞莉亚:“你觉得在这儿吃饭怎么样?”“真不敢相信,”她惊诧道,“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带我去别的餐馆呢,对你来说只有阿基米德一家可选。”可能明眼人早已发觉,塞莉亚谴责我有这种所谓的怪癖,即每次都到同一家餐馆吃饭;然而我每日两次带她去阿基米德餐厅,可不仅仅是出于怪癖。倘若某个餐馆能提供精美的膳食,而且像对待熟客一样招待我们,那干吗还要跑到别家实验,最后落得个食物中毒呢,那样不是很荒唐吗?塞莉亚对我挑选的餐馆历来深表怀疑。可这次,对她那句答语中暗含的责备,我装作未曾察觉,而是解释说:“因为他们的甜品是朗姆巧克力蛋糕,你知道我特别喜欢。”我们走进餐馆,点菜,幸运的是,塞莉亚对菜品还瞧得上眼。撤去第二道菜之后,侍者问我们要什么甜点。我回答:“两份朗姆巧克力蛋糕。”“非常抱歉,我们没时间了。”塞莉亚声称,她吩咐侍者拿账单来。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做出这种安排:她最根深蒂固的习惯是,不管去哪儿,必定迟到,可今天她却要提前半个小时出发去听音乐会!由于剧场离得不远,我们片刻就走到了。“本来有时间吃朗姆巧克力蛋糕的。”我嘟囔道。她也同意,但又加上一句:“咱们就别为这事埋怨了。”当然不必,但我也不愿把恼人的事藏在心里,况且,干吗否认呢?这种情形叫我愠怒。我想:“没吃甜点,小孩子就不愿离开餐馆,这是有道理的。”帕瓦罗蒂的独唱会很长。观众竭尽所能地鼓掌喝彩。得承认,我对音乐所知不多,但快结束时有一首曲子我真心喜欢,我甚至想随着节拍晃动脑袋、双手和整个身体。我发现那首曲子叫《我的太阳》,或者类似的什么。

罗马二月九日

今天我们出门看电影。他们放了一部老片子,《制造奇迹的人》。这部影片叫我非常着迷。可塞莉亚不喜欢。我猜,不光电影惹她生气;虽然听起来难以置信,可我在那儿不加抑制地纵声大笑,也让她恼火。坦白地说,发现她对这部影片的妙处无动于衷,令我感到难过,甚至觉得受了冒犯。我甚至想到,我们虽然坐在彼此身旁,中间却有一道深渊将我们隔开。电影里有一幕滑稽场景叫人忍俊不禁:主人公在伦敦一家俱乐部的沙龙里,在他的伙伴们眼前变成了一头狮子。起先,那些人还怀疑奇迹是真是假,后来就陷入了真正的恐慌。可塞莉亚对这个场面做何评价呢?“我再也忍不了。威尔斯的小说里没有这一场!”我真没料到,她竟会冒出这么一句卖弄学问的评语。她接着说:“太不尊重原著作者了!太缺乏严肃性了!”能听到观众席里有人发出激烈抗议的嘘声。“这部电影愚蠢透顶,”塞莉亚又下了一句断语,她也没有示弱的意思,“咱们走。”我暗暗一惊,心里颇为不悦,几乎不敢相信竟碰上了这样的霉运,但也只得跟着她出了影院。一小时后,在宾馆房间里脱衣服的时候,她转向我,就像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闯入她的头脑似的,她问:“电影没放完就走了,是不是让你觉得不痛快?”“很不痛快。”我告诉她。仿佛自说自话,她沉吟道:“不让吃朗姆巧克力蛋糕,你就生气。没看到那部愚蠢电影的结尾,你也生气。男人都是小孩子。”

维罗纳二月十一日

随意翻阅《蓝皮旅行指南》的时候,皮拉尔说:“我们应该去看看斯卡利赫罗的墓园。”突然间,她的脸庞亮起来,欢叫道:“我怎么能把他们忘了呢?”“把谁忘了?”我问。“还有谁?那对情人呗!”她即刻拽着我,随她去寻访朱丽叶的墓。墓地不远,可也不算近。她比划着说,我应该站在一边,而她站在另一边,我们要在墓石上方紧握对方的手,发誓相爱到天荒地老。“还要至诚至真。”皮拉尔说。“还要至诚至真,”我跟着念了一遍,复又补上一句,“当然啦,我不能肯定,一座假墓地是不是发誓真心相爱的好地方。”“谁告诉你,这墓地是假的?”“你的旅行指南上说的。如果你读得更仔细点,就会瞧见上面写着:相传此处是朱丽叶之墓。那个姑娘并没埋在这儿。说到她和她的罗密欧那段著名的爱情故事,琢磨一下你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任何一段恋情,经过作家的渲染,再加上人们都喜欢奇闻轶事,于是乎,就变得崇高起来了。”倘若注意到我的言辞对她产生了什么影响,兴许我会缄默不语。她说我最热衷于打破幻想了(“这可是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还说我“令人讨厌地消极厌世”,或许我本来想说的是,我并不爱她。

巴黎二月十五日

相对于一年里的这个时节而言,这个夜晚很暖和。我们从电影院回来,沿着伽利略路,一径走向宾馆。在头脑中,我告诫自己:“从容一点。别没耐心。你最喜欢的东西只差一点就要得到了。”或是由于我太出神了,或是由于街道如此静谧、空旷,胡斯蒂娜开口说话时,我吓了一跳。“在想什么?”她问。“我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肯定是特别美好的事,因为你在笑。”“我在想……”说话时,我端详着她满怀期待与信任的面庞,那张脸太漂亮了,几秒钟之内我都忘了该说什么……我定了定神,继续说:“我在想,幸运的话,我们很快就要做我们最喜欢的事了,然后那种无可比拟的幸福感就要降临,真正的极乐会让我们在不知不觉间滑入梦乡。”念出这篇短小的演说词的时候,我感到周身充满灵感,诗情画意的灵感。两个人在一起,走在午夜的巴黎,远离我们琐碎的日常世界:不正像是再次步入新婚,抵达我们生命中新的制高点吗?我妻子的嗓音又吓了我一跳,这已是第二次了,但方式跟刚才不同。“我还以为你和我上床是因为你爱我,”她说,“但我错了:你是为了自己舒服,睡得更踏实些。就为了这个,男人才总是出去嫖妓。”“假如发现她只是开个玩笑,那该多好。”我心里想。可她是当真的。“娶个妓女吧,那多惬意啊。如果她不觉得受侮辱,就更舒服了。可我觉得被侮辱了。”我唯一的祈望是她的怒火会消退。然而没有。在沉默中,我们回到酒店,上楼进了房间,宽衣就寝。我听见她在呼吸。我看着她:已经睡着了,可紧锁的眉头还在传达她的愠怒。我得找到一条摆脱窘境的出路。我求助于那个从未失效的老办法。我动作轻柔地给她翻身,随后拨开她的双腿,把她拥在怀里。她将我推开,或许不带怒气,但有些哀伤。她对我说:“你不了解我。你侮辱了我。愚蠢的人才忘记别人的侮辱。我不会忘。”她侧过身,背对着我,恬静地再次睡去。

巴黎二月十六日

等胡斯蒂娜的时候,我在酒店大厅跟一个罗马尼亚姑娘聊天,她在前台工作。她告诉我,不久前曾有一位彬彬有礼、气度怡人的阿根廷绅士住在酒店里,这位先生叫帕戈·巴维里。胡斯蒂娜下楼时,罗马尼亚姑娘正跟我说到帕戈曾患上流感,病得很重。听了这话,胡斯蒂娜评论说:“我跟你说过吧。他很快就会崩溃。”

巴黎二月十七日

从别人丢在罗马酒店大堂里的一册《体坛周日》杂志上,我发现今天有兰斯队和巴黎一圣日耳曼队的比赛。这场比赛我说什么也不肯错过,因为兰斯队九号——或者叫中前锋,我年轻时大家都这么说——不是旁人,正是小卡洛斯·比安基。自打读到这则消息,我就不停地提醒胡斯蒂娜,十七号星期天,我决意要到王子公园体育场看球赛:这本是委婉柔化的策略,好让她明白,我没空听她差遣,不能陪她逛卢浮宫或者到布雷耶音乐厅去听什么音乐会了。就意图来说,我的策略收效不错。胡斯蒂娜知道了我想看足球赛。但我始料未及的是,她花了点时间寻思这件事,最后竟会冒出一个非同寻常的念头:陪我看球赛。她自然是突发奇想,而我自然也会满心欢喜地接受这个主意。不论在哪儿,但凡有她在身旁,我总觉得高兴。她样貌出众,这件事对我影响不小。不能否认,至少我心里想要是拿她在人前炫耀……但我同样不能隐匿我的另一个想法:大体而言,我反对跟女人一起看体育比赛。今天的事更证实了我的观点之正确。比赛一开始,胡斯蒂娜摆出兴味盎然的样子,不住地要我解释这解释那,搅扰得我无法专心看球赛。“什么叫罚点球?”“什么是角球?”“他们怎么停下来啦?”随后,在一段精彩的球技表演中,小卡洛斯突破了巴黎一圣日耳曼队的防守,射进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一球,我大声喝彩:“那还用说,那还用说!你肯定得同意,有哪个得分手能跟比安基相提并论!”我肯定是个大梦想家,因为我竟然幻想能跟心爱的女人谈论足球。她见我如此激动,就反问道:“比安基?那是谁?又是你朋友?”下半场,她自觉百无聊赖,渐渐没了耐性;比赛还没结束,她就寻了个借口,说我们应该避开散场时的人群,随即拉着我的手,站起身,央求道:“咱们走吧,咱们走吧。”我别无他法,只得随着她退场。一想到她永远不会明白她勉强我做了多大牺牲,我就郁郁不乐。内心深处,我觉得自己活像一名殉道者,因为我竟然在这个时候离开赛场,除此以外我还是个苦修僧,因为我竟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

巴黎二月二十日

胡斯蒂娜上床就寝时明显受了严重的风寒,而风寒很快发展成流感。“就是那场没完没了的球赛害得我生病的。”她埋怨道。我独自出门看了场电影,悠然消磨了一段时光。虽说有点想她,但我马上醒悟过来:“不该想念她。像她那样的女人,先消损你的精神,再毁掉你的健康。解决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离婚。”这点我早想通了,但我下不了决心……有时候,为了给自己鼓劲,我只能求助于那些有点荒谬的念头。“这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我嘟哝着,就像自己真相信这话似的。现下独自走在巴黎的街道上,我好比地狱里的孤魂,虽然此刻心里无风无浪。

曼雷萨蒙特塞拉特二月二十四日

我们途经曼雷萨,一座被葡萄园包围的城市。露依茜达恳求我:“到那家咖啡馆坐坐吧。”“我们不能太迟。”“没关系的。我就想喝一杯‘卡拉奇悠’。给我提提神儿,你明白吧?也不知谁跟你说的,在蒙特塞拉特用不着爬山!”“这点路不算什么。”我俩进了咖啡馆。为了不招惹麻烦,我什么也没说;露依茜达点了饮料:“请来两杯‘卡拉奇悠’。”侍者问:“加朗姆酒还是白兰地?”“加白兰地。”他为我们取来两只小杯,各倒了半盏的咖啡,而后兑进相当份量的白兰地。就在这当口,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是不是那一小杯“卡拉奇悠”让我有些微醉了?),我瞥见了帕戈·巴维里正走向吧台。我起身迎过去,我们两人拥抱在一起。他瞧上去很疲倦,仿佛老态龙钟,面色也不似平时那么红润了。他又陪着我踱回桌边。兴许是他太累的缘故,兴许是因为露依茜达没有执意挽留的意思,片刻后他便离开了。我大声嘟哝出自己的想法道:“可惜他这么快就走了。”“我可不觉得,”露依茜达应声说,“你没瞧见他现在是什么状态?”“得承认,他看上去挺累的。”“挺累的?他早就是个废人了。行尸走肉罢了。”“你胡说什么。”我喝止道。她却回嘴说:“我敢打赌,赌什么都行,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活着的时候,我是说。”前往蒙特塞拉特的路上,我始终没开口。假若不得不答话,就尽量说单音节词。露依茜达也没问我有什么不对。到了蒙特塞拉特,她说:“咱们把车停在路边。”“我们要步行上山吗?”“走上去吧。”我们开始爬山,但没过不久,她就承认自己一步也迈不动了。“我也坚持不住了。”我说。仅此一回,露依茜达和我达成了共识。我们拦下一辆公交车,乘车到了山顶;稍作停留,旋即下山。我们两人实在太疲乏了,以致经过停放轿车的地点,我们几乎忘了喊司机停车。返回曼雷萨之后,露依茜达告诉我:“想再喝一杯‘卡拉奇悠’。”我们又进了那家咖啡馆,结果第二次遇上了故人:这回是米莱奥,我在马里亚诺·莫莱诺中学读五年级时的同窗。当年他还没到法定年龄,就开办了一家专造汽车前灯的作坊,让我好生崇敬。我问他:“眼下你还仿造马歇尔前灯吗?”“你还记得呀?”他对我说。“那不过是年纪轻轻的时候,做了个梦,也没坚持多久。日复一日的,轿车的挡泥板、车门踏板、前探式车灯,统统都淘汰了,有一天我发现,我是在给不存在的轿车造配件呢。”我对他说:“猜猜我们刚才碰见谁了?碰见帕戈·巴维里了。”“我也遇见了。你知道他想出来一个多么聪明的主意么?步行攀登蒙特塞拉特!他这会儿已经是废人了。”“我也认识一位女士,倒跟他有一样的想法,”我答道,说话间指了指露依茜达,“所幸她很快就服输了,剩下的路我们搭了一辆公交车。”米莱奥刚一离开,露依茜达就品评说:“真不知道,假如二选一的话,我宁愿选择哪一个?是道德败坏的家伙呢,还是给不存在的汽车造配件的梦想家?对你的朋友做一次抽样调查,倒是很精彩。”我记得,返回巴塞罗那的整趟旅途中,我们两人没再说过一句话。

里约热内卢三月十五日

看起来游轮要装载不少货物,直到明晨我们才能起锚了。我建议说,不妨到彼德罗波利斯短途旅行。而玛格丽塔想去科帕卡瓦纳的海滩。我顺了她的意:海水浴舒适怡人,不像驾车旅行那么累。我们在一家旅馆用了午餐,而后我陪着玛格丽塔逛街购物。我真不明白,她怎么能花费一个下午的时间,或者应该说,花费了我们俩整个下午的时间,却仅购买了三四件东西;不过我终于说服她在船上吃晚饭,这点让人稍觉快慰。站在好几家店铺里等她,已经把我耗得精疲力竭。此刻我最想做的,便是一头倒在床上。但对我来说颇不幸的是,女侍者给玛格丽塔抄写了一个地址,说今晚在那儿我们可以看到一场极为有趣的马库姆巴秘仪。“真正的密教仪式。不是那些演给游客看的马库姆巴,那套假的谁没见过。”我尽力与她争辩,但毫无效果:我告诉玛格丽塔,所有的马库姆巴秘仪都是骗人的玩意儿。玛格丽塔却恼了,骂我是懦夫,说我缺乏好奇心,叫她失望。想到今天晚上的节目——何必否认呢?——我没有半点好奇心,而且极度勉强,几近恐惧。在游轮上吃过晚餐后,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一片叫做“老城”的居民区。那片地界异常破败,住户极多。街边房屋——恐怕该说“棚户”——都是由木板临时搭建的。出租车停在一栋带顶楼的房子前面。我们登上陡峭的台阶,进入一道狭窄的走廊,看见走廊尽头有一扇门。玛格丽塔也没询问一声就推门而入,我们两人侧身走进一间圆形小厅。我想大可以肯定地说,屋里的人全都不满地盯着我们。房间中央,几个女人在狂舞,或者说在打旋,最后她们显出癫痫痉挛的模样,纷纷跌倒在地。上来几位穿宽大裙子的姑娘——那裙边上缝有褶饰——将她们扶起。旁边站着一位黑白混血的男子,约莫是首领之类,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祭司。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或许是由于神经紧张,玛格丽塔竟忍不住笑出声来。霎时间愤怒的妇女们旋转疾走,一个男人隐隐比划着掏出武器的姿势。假若不是马库姆巴祭司庇护,什么样的坏事都可能落到我们头上。那男人对我们说:“你们最好现在离开。如果别人给你们递烟或者提供什么饮料,千万不能接受。别进任何咖啡馆。不要坐你们看到的第一辆出租车,只能坐我给你们叫的那辆车。”我们走下吱嘎作响的楼梯时,玛格丽塔对我耳语道:“别信那个巫师的话。咱们别等他叫的车。他可能要绑架我们。”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玛格丽塔已穿过马路,钻进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撞上车门,同时车胎尖啸着转起来,那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带走了玛格丽塔,之后便要抢劫她、绑架她、强暴她,或者把她杀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巡视四周,绝望中看到一辆出租车正疾驰而来,很可能是受了马库姆巴巫师的派遣。我跳上车,尽量跟司机解释,好让他紧随前面那辆车。车速如此疯狂,以致我都在揣想是不是司机有意吓唬我,好让我注意不到追踪已属徒劳。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我们却眼瞧着要追上前头那辆车了,而此时那车的司机打开一扇车门,一把将玛格丽塔推出来。我们的车几乎从她身上碾过去。我把她扶起来,玛格丽塔浑身颤抖,脸颊肿胀着,止不住地抽泣。费了好大劲,我才劝动司机放弃追踪。“女士受了严重惊吓。”我解释道。玛格丽塔必定受惊不小,因为听到我这样说,她竟没有抗辩一句。

在“巴斯德”号上三月十七日午后

近来艾米莉亚的脾气变得更糟了。在她身边,挫折和羞辱是常态,这叫我饱受折磨。长久如此,能够毁了任何人的健康。我得离开她。到时开诚布公地讲出来,她一定要伤心:这点我很清楚;我还知道,看她伤心,我的决心也会动摇。为了不走回头路,从游轮上我给一位律师——西沃里博士——发了电报,请他帮我办理分手事宜。

三月十九日夜“巴斯德”号上圣卡塔利娜湾

海面风浪很大。身穿睡衣,打着赤脚,我们忙着拾掇行李。艾米莉亚的行李箱装不下她在里约和游轮商店里购买的物品;她正要把东西塞进我的箱子时,我告诉她:“请别把任何你的东西放到我的箱子里。我不准备回家。”“你要去哪儿?”“找个旅馆。”“你这么说什么意思?”“意思是,我不回家。”“为什么?”“因为我要分居。我已经给西沃里博士发了电报。”这句声明在她身上激起的反响,比我预想的还要强烈。她面色煞白,叫我害怕。她眼皮也不眨一下,只是圆睁双目,张大嘴巴。没容我阻止,她猛然伏到我脚边,亲吻我的脚,一刻不停地重复着:“我再也不耍脾气了。原谅我。我再不惹你生气了。原谅我。”……为了让她平静下来,我把她搂在怀里;等我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在床上做爱了。之后,她又嘤嘤地哭起来,再次恳求我原谅。我同意原谅她,并给西沃里发了电报(“我们复合了”)。艾米莉亚在我耳畔低语:“对相爱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不能在床上修补的。”见她那么高兴,我想我也是快乐的吧。

未曾多想,我就出门赶往奇拉维街上的那间寓所,我的朋友第二次离异后便在此租住。由于门前不见人影,楼上也不肯给我开门,我便推断,他不在这栋公寓。我四下寻觅了一阵,最终找到了管理员。“没这事,”那男人证实了我的猜测,“不在这儿。”他转身继续跟几个电工交谈。没容我再次开口向他提问,他已和电工一道,闪身消失在通向地下室的楼梯上了。我不知该怎么办,只得拨打公共电话找米莱奥。他告诉我:“在她家里呢。因为这个,我不准备去了。”我回答:“我要去,虽然我完全理解你。”

他妻子的房子在小巴勒莫区。刚进门时,我几乎随口高声说出来:“让人感伤的守灵!”这是个荒诞的念头。他妻子正跟几位女性亲属或好友聊得不亦乐乎。见我进来,她们才缄默不语;他妻子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只记得,我穿过整个房间,走上前与卢西奥道别。可怜的人,在我看来,他正躺在棺椁中安然休憩。

F.B.

<hr/><ol><li>[11]《演说家手册》分为两册,作者是法国人约瑟夫·马里·蒂蒙。</li><li>[12]威尔·杜兰(1885—1981),美国作家、历史学者、哲学家,其代表作为《文明的故事》,共计十一卷。</li><li>[13]《马丁·菲耶罗》,阿根廷诗人何塞·埃尔南德斯(1834—1886)创作的高乔史诗。</li><li>[14]英国幻想喜剧片,改编自乔治·威尔斯的同名小说。</li><li>[15]卡洛斯·比安基(1949— ),阿根延球星,绰号“总督”。</li><li>[16]卡拉奇悠(carajillo),此种饮料相传源于西班牙占据古巴之际,意思是以朗姆配咖啡赐士兵以“勇气”(coraje)。</li><li>[17]源自班图语,现泛指非洲裔巴西人的宗教仪式。</li></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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