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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奇卡,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

接着又埋头看书。别洛库罗夫来了,他穿着腰部带褶的男上衣和绣花汗衫。我们玩槌球,打网球,后来天黑了,就吃晚饭,吃了很长时间。莉达和母亲谈论学校和把全县捏在自己手心里的巴拉金。这天晚上,我从沃尔恰尼诺娃家里走出来,带着漫长的、闲散一天的种种印象,忧郁地意识到,人世间的一切,无论怎么漫长,也总是要结束的。燕尼娅送我到大门口,也许是由于我和她从早到晚度过了一整天,我觉得,缺了她我会变得寂寞,而且这个可爱的全家我都感到亲近,于是在这个夏天,我头一次想到要认真作画了。

“告诉我,您为啥生活得这么无聊,这么单调?”跟别洛库罗夫一起回家时,我问他,“我的生活无聊、难受、单调,是因为我是画家,我是怪人,我从青年时代起,就由于嫉妒别人,不满意自己,对自己的事业没有信心,而受尽折磨,我一直是个穷光蛋,是个流浪汉,可是您呢,您是健康的正常人,是地主、老爷,您怎么会生活得这么没趣,向生活索取得这么少呢?您为什么,比方说,迄今没有爱上莉达或者燕尼娅呢?”

“您忘记了,我爱的是另一个女人。”别洛库罗夫回答说。

他说的是他的女朋友柳波芙·伊万诺夫娜,他跟她同住在厢房里。我每天都看见,那个非常丰满的、又胖又严肃的女人,像一只养肥了的母鹅,在花园里散步,她穿一身俄式服装,戴着串珠,老是打着阳伞,仆人时而叫她吃东西,时而叫她喝茶。三年前她租了一间厢房做别墅,就这样,在别洛库罗夫家里住了下来,看样子,要长期住下去了。她比别洛库罗夫大十岁,而且对他管束得很严,他每次要外出时,都得先得到她的准许。她经常号啕大哭,声音大得像男人的嗓门。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派人去告诉她,如果她再这样号叫,我就从这里搬走。于是她就不哭了。

回到家里,别洛库罗夫便坐在长沙发上,皱起眉头沉思起来,我则在大厅里踱步,内心一阵微微的激动,好像是在谈恋爱一样。我很想谈谈沃尔恰尼诺娃家的事。

“莉达只能爱和她一样的对医院和学校着迷的地方自治工作者,”我说,“噢,为了这样的姑娘,不仅可以做地方自治工作者,甚至可以像神话里说的那样,穿破铁鞋呢。而米修斯呢?这个米修斯多么可爱啊!”

别洛库罗夫“唉,唉,唉……”拖长声音地讲起了世纪病——悲观主义。他说得很肯定,听他那口气,好像我在跟他争论似的。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不住地说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离去,这时你会苦闷至极,哪怕方圆几十俄里被烧光的草原的荒凉和单调也不致引起如此的苦闷。

“问题不在于悲观主义,也不在于乐观主义,”我气愤地说,“而在于一百人中九十九人都没有头脑。”

别洛库罗夫认为这是在说他,他生气了,便走了。

“公爵在马洛焦莫沃做客,他问候你,”莉达从什么地方回来后对母亲说并脱下了手套,“他讲了许多有趣的事……还答应在省的会议上再次提出在马洛焦莫沃建立医疗站的问题,不过他说,希望不大。”然后她转身对我说:“对不起,我忘记了,您对这事是不会感兴趣的。”

我感到愤懑。

“为什么不感兴趣呢?”我耸耸肩膀问道,“是您不想知道我的意见,不过,我向您保证,我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

“是吗?”

“是的,依我看,马洛焦莫沃根本不需要设医疗站。”

我的愤懑也激怒了她,她眯缝着眼睛瞧着我,问道:

“那么需要什么呢?风景画吗?”

“风景画也不需要。那里什么也不需要。”

她脱下手套,打开邮递员刚从邮局送来的报纸。过了片刻,她又小声地说(她显然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上星期安娜难产死了,如果附近有医疗站的话,她就会活下来。我觉得,风景画家先生们在这一点上,也该有点信念吧。”

“在这一点上我有很明确的信念。我向您担保。”我回答说,而她却用报纸遮住脸,好像不愿意听似的。“据我看来,医疗站、学校、图书馆、药房在现今的条件下都只能为奴役服务。人民被一条巨大的锁链锁着,您不去砍断这条锁链,反而去增加新锁链的环节。这就是我的信念。”

她抬起眼睛看着我,并讥讽地微笑了一下。我却极力抓住自己的主要思想,继续说:

“重要的问题不在于安娜死于难产,而在于所有这些安娜们、玛芙拉们、彼拉盖雅们从早到晚都在弯腰操劳,由于超强度的劳动而生病,一辈子都在为饥饿和生病的孩子们颤抖,一辈子都在害怕死亡和疾病,一辈子都在治病,过早地凋萎,过早地衰老,在污秽和臭气中死去。她们的孩子长大后也是走这条老路。这样已经过去几百年了,千百万人都是只为一块面包而生活得比牲畜不如,永远担惊受怕。他们的处境的全部灾祸就在于,他们无暇考虑自己的灵魂,无暇想起他们的形象和样式。饥饿、寒冷、牲畜般的恐惧、沉重的劳动,雪崩似的把他们通向精神活动的道路全都堵死了,而精神活动却正是人与牲畜的区别所在,是唯一使人值得生活的东西。您拿医院和学校去帮助他们,可是这些东西并不能把他们从桎梏中解放出来,而是相反,使他们受更大的奴役,因为您给他们生活中带来新的偏见,给他们增添了更多的需求,且不说他们为了买班蝥膏和书本就得付钱给自治会。所以,他们的腰就弯得更厉害了。”

“我不要跟您争论,”莉达放下报纸说,“这我已经听见过了。只对您说一点:不能袖手旁观。不错,我们不能拯救全人类,也许我们有很多错误,但是我们做力所能及的事,所以我们是对的。一个文化人的最崇高最神圣的任务就是为他人服务,我们想办法尽我们所能去服务。您瞧不上这个。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人做事不能让人人都满意。”

“对,莉达说得对。”母亲说。

莉达在场时,母亲总是显得胆子小,一边说话,一边不安地瞅着她,生怕说出什么多余的或不合适的话来;她从来不反对她的话,总是附和着她:对,莉达说得对。

“农民识字,那些带有训导或俏皮话的书本,那些医疗所都既不能减少无知,也不能减少死亡率,就像从你们窗户里射出来的阳光不能照亮整个巨大的花园一样,”我说,“您什么也不能给他们,您这样地干预他们的生活,只能给他们造成新的需求和新的劳动理由罢了。”

“唉,我的天哪!可是我们总得做点事吧!”莉达懊丧地说,从她的语气可以听出,她认为我的意见是毫无意义的,受到她的鄙视。

“必须把人们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我说,“必须减轻他们的重负,给他们喘息的时间,让他们不要一辈子都守在炉灶旁、洗衣槽旁和田野里,而是也有时间考虑灵魂和上帝,有可能更广泛地表现他们的精神才能。每个人的使命就在于其精神活动,在于不停地寻求真理和生活意义,使大家不再去从事那种粗笨的、牲畜般的劳动,让大家感受到自身的自由。到那时您就会看到,那些书本和药房实际上是何等的可笑。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天赋,那么能使他满足的就只有宗教、科学、艺术,而不是那些无聊琐事了。”

“从劳动中解放出来!”莉达冷笑着说,“这可能吗?”

“可能的。但您自己得分担他们的一份劳动。如果我们大家,城市的和农村的居民,都毫无例外地同意,所有人类用来满足生理必需而花费的劳动共同分担,可能我们每个人一天只需工作两三个小时就够了。请设想一下,我们大家,富人和穷人,每天只需工作三小时,剩下的就是空闲时间;请再设想一下,为了更少地依靠体力,更少地劳动,我们发明机器去代替人的劳动,而且我们极力地把我们的需求的数量减少到最低限度;我们锻炼自己,锻炼我们的孩子,使他们不再害怕饥饿和寒冷,而且我们永远不会像安娜、玛芙拉、彼拉盖雅们那样为孩子们的健康而发抖。请设想一下,我们不去治病,不开药房、烟厂、酒厂,那么我们最终将剩下多少空闲时间啊!我们共同把这些空闲时间都献给科学、艺术;像有时农民一起去修路一样,我们大家也共同去寻求真理和生活意义,那么我坚信,真理会很快被发现,人必将摆脱那种对死亡的永远折磨人、压迫人的恐惧,甚至摆脱死亡本身。”

“可是,您自相矛盾,”莉达说,“您老说科学,科学,而您自己却否定识字。”

“识字,如果一个人只有可能去读小酒馆的招牌和偶尔几本看不懂的书的话,那么,这种识字在我国早在留里克时代就有了,果戈理的彼特鲁什卡早就会读书了,然而农村呢?留里克时代什么样,现在仍然是什么样。需要的不是识字,而是广泛地发展精神才能的自由。需要的不是小学,而是大学。”

“您还否定医学。”

“是的,医学之需要,只是为了研究作为自然现象的疾病,而不是为了治病。如果说到治病,那么要治的不是疾病,而是疾病的成因。您把主要的病因——体力劳动消除了,那么也就没有疾病了。我不承认治病的科学。”我激动地接着说,“科学和艺术,如果它们是真正的,那么追求的就不是暂时的、私人的目的,而是永久的、普遍的目的。它们寻求的是真理和生活的意义,探索上帝和灵魂,若是把科学和艺术同贫困及日常的怨恨纠缠在一起,同药房、图书馆硬拉在一起,那么它们就只会使生活复杂化,使生活变得更困难。我们有许多医师、药剂师、律师,识字的人也多起来了,但是生物学家、数学家、哲学家、诗人却完全没有。人的所有的智慧,全部的精神力量都用在满足暂时的、一时的需要上去了……科学家、作家、艺术家在从事紧张的工作,由于他们的努力,生活一天天变得更舒适了,身体方面的需求也增多了,然而这离真理还很远,人也像从前一样仍旧是最凶猛最卑劣的野兽,而且从整个趋势看,人类的大多数都退化了,永远丧失了一切生活能力。在这种条件下,艺术家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他越是有才华,他的作用就越奇怪,越不可理解,因为你会发现,原来他是在为凶猛、卑劣的野兽提供消遣,在维护现行的社会制度。所以我现在不想工作,将来也不工作……什么也不需要,就让地球陷进地狱里去好了!”

“米修西卡,你出去。”莉达对妹妹说,显然,她认为我这些话对这个年轻的姑娘是有害的。

燕尼娅忧郁地瞧了瞧姐姐和母亲,走出去了。

“有些人为了替自己的冷漠进行辩解,通常都会说类似的漂亮话的,”莉达说,“否定医院和学校比治病和教书要容易得多。”

“对,莉达说得对。”母亲附和着说。

“您威胁说,您不打算工作,”莉达继续说,“显然,您对您的工作评价很高。我们就别争论了,我们永远也争论不完的,因为我认为,您刚才鄙视的那些最不完善的图书馆和药房也要高于世界上的一切风景画。”说完她立即转过脸去对着母亲,用全然是另一种语调说,“公爵比在我们家时瘦多了,变化很厉害。他们要把他送到维希去。”

她之所以对母亲谈公爵,是为了不跟我说话。她满脸通红。为了掩饰激动,她像近视眼一样,弯下腰凑近桌子,装出看报的样子。我再待着,人家已经不愉快,我便告辞回家了。

外面一片静寂。池塘那边的村子已经入睡了,一点灯火也没有,只是在池塘的水面上映出淡淡的白光。燕尼娅在雕有狮子的大门旁边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等在那里,是为了送我。

“村子里大家都睡了,”我对她说,极力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看见她一双悲伤的黑眼睛正急切地瞧着我,“酒馆老板和偷马贼也安稳地睡了,而我们这些正派人却在相互生气,相互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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