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戴维·梭罗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宜小说jmvip3.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在我们生命中的某个时节,我们惯于把每个地方都当作自己可以安家落户的栖身之所。如此一来,我将自己住所周围方圆12英里之内的乡野全都考察遍了。在想象中,我已经接二连三买下了所有的农场,因为所有这些农场终归都会被人买下,而且它们的价钱我也心里有数。我走遍了每一所农舍,尝尝他们的野苹果,和他们聊聊农活儿,在心里盘算着按他开的价钱买下他的农场,不拘价格高低,然后再抵押给他;甚至付更高的价钱——买下这一切,唯独没有立下一纸契约——而是把他的话当作契约,因为我极爱与人谈天说地——我自以为耕耘了那片土地,在某种程度上也耕耘了他的心田;在享受了足够的乐趣之后,我起身离开,留下他一人继续耕耘。由于这番经历,朋友们都把我当成了房产经纪人。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可以在那里生活,无限风景便自然而然地从我身边延伸开去。所谓住所,不就是一个可以驻足的地方,可以坐下歇息的一席之地吗?——如果是在乡村就更好了。我发现不少地方都可以建造住屋,地价似乎在短时间内不会上升,有些人可能会觉得离村子太远了,而在我眼里,是村子离它太远了。我说,嗯,这地方可以住下来;我也的确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小时,感受了夏日和冬季;我目睹了岁月如何流转,捱过严冬,迎接春天的来临。这个地区未来的居民,无论把住所建在何处,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已经有人先于他们在这里生活过了。只需一个下午,就能在这片土地上辟出果园、林地和牧场,并且定下来该把哪几棵姿态优雅的橡树和松树留在门前,以及每一棵枯萎的树从什么角度来看最妙不可言;然后我就放手不管了,或者说让它休耕一阵子,因为一个人能放得下的东西越多,就表明他越富有。

我的想象任意驰骋,漫无边际,我甚至想到有几处农场拒绝了我——被拒绝倒是正合我意——但我从来没有因为实实在在拥有农场而吃过苦头。我最接近于真正拥有农场,是买下霍洛威尔农场的那一次,当时我已经开始挑选种子,并且还收集木料准备造一架手推车作装运之用;但在主人把契约交给我之前,他的妻子——每个男人都有这样一个妻子——却改了主意,想留下农场,于是他提出给我10美元,把约定一笔勾销。说实话,当时我在世上的全部财产只有区区10美分,我到底是拥有10美分的那个人,还是拥有一个农场,或者10美元,或许是拥有所有这一切,那可就超出我的算术能力,说不清道不明了。不过我让他留下了那10美元,也让他留下了那农场,因为这次我已经走得够远了;或者不妨说我是个出手大方之人,按买进的原价将农场又卖给了他,而且,鉴于他也并非有钱人,那10美元算是我送给他的礼物,我自己则留有10美分、种子,和准备造手推车的木料。我发现,如此一来,自己当了一回富人,而且无损于原本的贫穷。不过,我把那片风景保留在心里,此后年复一年总能带走那里出产的果实,而且用不着手推车。说到风景——

我目所及皆我臣属,

我权于彼不容置疑。〔1〕

我常常看到一个诗人,他在欣赏了农场最宝贵的部分之后,便径自离去,而执拗的农夫还以为他拿去的只是几枚野苹果而已。诗人其实已经把他的农场写进了诗歌,这是一道绝妙无双的无形栅栏,把农场整个儿围了起来,挤出它的乳汁,脱脂后拿走全部的奶油,只留下脱脂的牛奶,而农场的主人竟然多年来对此一无所知。

在我看来,霍洛威尔农场真正的魅力在于它完全与世隔绝:农场离村子约有两英里,最近的乡邻也在半英里之外,而且还有广袤的田野将它和公路隔开;农场依傍着一条河,据主人说,春天,河上腾起的雾气能使田地免遭霜冻,虽然这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农舍和谷仓呈现出一种灰暗的色调,已是残破不堪,还有那支离破碎的栅栏,犹如在我和先前的居住者之间隔开了一段漫长的岁月;苹果树的树身已经成了空洞,上面布满苔藓,还有兔子啃啮的痕迹,由此可见,我会有些什么样的邻居;但最令我神往的,还是记忆中的情景,那是我最初几次逆流而上的时候,看见屋舍掩映在一簇簇浓密的枫树丛中,听到树丛里传出声声犬吠。我迫不及待地要买下这处农场,不等主人搬走石块,砍倒空心的苹果树,挖掉牧场里刚刚冒出头来的小白桦树,总之,不等他收十停当我就想买下来。为了享受农场的种种便利,我准备把它继续经营下去;就像阿特拉斯〔2〕一样把整个世界扛在肩上——我从未听说他为此得到过什么好处——我甘愿承担这一切,没有任何别的动机或借口,只为付清账款,好安安稳稳地拥有这座农场;因为我一直很清楚,我只要能够做到顺其自然,农场自会如我所期望的那样五谷丰登。但是结果呢,前文已经交代过了。

所以,关于大规模的农耕(我一直在种植一个园子),我唯一能说的就是,我已经准备好了种子。许多人认为,历时弥久,种子则越优良。时间能甄别优劣,我对此深信不疑;因此,等到我最终播种的时候,我就更不可能大失所望了。但我要告诉我的朋友们:尽可能过一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这话我仅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死心塌地地料理一个农场,跟关在县政府的监狱里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老加图〔3〕的《农书》成了我的“栽培者”,他在书中说,“当你想要买下一座农场的时候,一定要三思而行,不要出于贪婪去买,也不要偷懒不亲自去看,别以为去转上一遭就够了。你去的次数越多,你就会越喜欢它。”——只可惜我见到的那个唯一的译本把这段话译得面目全非。我觉得我不会因为贪得无厌去买农场,而是在有生之年经常去转转,先深深地沉浸其中,而后才能最终获得更大的乐趣。

现在要说的是我接下来的一个类似的试验,我打算更详细地叙述一番;为了方便起见,我把两年的经历合二为一。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我无意写下一曲沮丧之歌,而要像一只黎明时分的雄鸡,站在栖木上引吭高歌,哪怕只为唤醒我的邻人。

我在林中居住的第一天,也就是说,我开始昼夜生活在那里的第一天,恰巧是1845年7月4日的美国独立日,那时候我的房子还不能抵挡冬季的严寒,只能勉强遮风避雨,既没有抹灰泥,也没有装烟囱,四壁用的是因风雨侵蚀而斑驳变色、粗糙陈旧的木板,缝隙很大,到了晚上屋里极为凉爽。那砍削好的笔直的白色立柱,还有刚刚刨平的门板和窗框,使房子看上去洁净而透气,尤其是在清晨,木头浸透了露水,总使我情不自禁地幻想,到了午间,里面会渗出甜甜的树汁。在我的想象中,房子整整一天都会或多或少带有这种黎明时分的情调,我由此想起了一年前曾经造访过的一座山间小屋。那座小木屋通风良好,而且没有抹灰泥,正适于款待云游至此的神仙,女神也可以拖曳着裙裾翩然而行。吹过我这座木屋的风,恰似那漫卷山嵴的风,带来断断续续的人间音乐的旋律,或者只是其中的仙乐片段。晨风永远都在吹拂,创世的诗篇恒久不断;但侧耳倾听者却寥寥无几。奥林匹斯山〔4〕无非是地球的外表,随处可见。

此前,除了一只小船,我曾拥有过的唯一的屋舍就是一顶帐篷,只是在夏季远足的时候偶尔一用,现在仍然束之高阁;但是那条船,几经转手,已经在时间的长河里消失无踪了。有了这个更为实实在在的栖身之所,我在人世间也就进一步安顿下来。虽说覆盖在屋架上的材料很单薄,却在我周身形成了一层结晶,并给建造者施加了某种影响。这多少使人联想到一幅素描。我不必走到屋外去呼吸新鲜空气,因为室内的空气丝毫没有失去清新之感。与其说我坐在屋里,倒不如说是坐在门后,即使在大雨滂沱的天气亦是如此。《哈利梵萨》〔5〕中有云:“巢之无鸟犹如肉之无味。”我的住所可并非如此,因为我突然间发现自己竟然与鸟雀为邻;不是将一只飞鸟囚禁在笼中,而是把自己关在笼子里,近旁就是鸟儿的栖息之地。我不仅离那些时常光顾花园和果园的鸟儿更近了,而且离森林中那些更加狂野,更加令人心情激荡的鸣禽也更近了,它们从来不向村民鸣唱小夜曲,或者说极为罕见——其中有画眉、威尔逊鸫、猩红比蓝雀、山麻雀、三声夜鹰,还有许许多多其他飞禽。

我的住所坐落在一个小湖滨,在康科德村往南约一英里半的地方,地势比村子略高一些,处于镇子与林肯乡之间那片广阔的树林中,往北约两英里便是我们这里唯一的一处著名场所——康科德战场〔6〕;我住在林中的低处,视野之所及最远也就是半英里以外的湖对岸,那里也和其他地方一样被森林所覆盖。头一个星期,每当我从屋里遥望湖面,它给我的印象好似一泓高踞在山坡之上的天池,湖底远远高出其他湖面,日出时分,我看着小湖脱去夜雾织就的衣衫,渐渐地,它那轻柔的涟漪,或者如镜的湖面,开始在各处闪闪烁烁,而此时的雾霭则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向四面八方消散,隐入林中,仿佛是夜间进行的秘密宗教集会悄然散去。就连挂在树上的露珠也不同寻常,似乎比山坡上的露珠更为持久,直到白天更晚的时候才会消失。

8月里,在并不狂野的暴风雨的间隙,这个小小的湖是我最可贵的邻居,那时候,风平浪静,但天空中仍是乌云密布,午后两三点钟左右却像夜晚一样宁静,而画眉鸟的歌声则四处响起,隔岸相闻。这样的湖,唯有此时此刻才宁静如许;湖面上清朗的空气被乌云渲染得一片暗淡,那波光粼粼、倒影重叠的湖水本身就是一个下界天国,自然弥足珍贵。近处的一个山顶上,林木刚刚被砍伐,从那里向南远眺,目光越过小湖,可以望到一片怡人的风景,群山之间有一个巨大的山坳,恰恰形成了湖岸,两面山坡相对倾斜而下,让人感觉仿佛有一条溪涧穿过林木葱郁的山谷从那个方向流淌而出,但实际上溪流并不存在。就这样,我的视线穿越近处的青山翠谷,一直望到远处地平线上更高的山脉,层层山峦被涂抹上了一层天蓝。其实,如果踮起脚尖,我就能看到西北方向的群山,更远,也更蓝,那是天国的造币厂铸造出来的纯蓝色硬币,此外,我还能瞥见村子的一角。但是换个方向,即使原地不动,在林木的环绕之中,我看不到森林上方或森林以外的任何景致。与水相邻而居确实不错,水可以给大地以浮力,让它漂浮起来。就连最小的一眼井水也值得珍视,当你向井中探看的时候,你会发现地球并不是绵延不绝的陆地,而是一片孤岛。这和井水能够冷藏黄油同等重要。我站在这座山峰上,目光越过湖水向萨德伯里草原远眺,适逢洪水季节,我发现草地仿佛升高了,这大概是雾气蒸腾的山谷里产生了海市蜃楼的幻境,恰如盆底的一枚硬币,湖水之外的大地看上去似乎是薄薄的一层硬壳,被小小的一片介于其间的水域分割开来,托举在水面上,成了孤岛,这使我不由得想到,我居住的这块地方只不过是“干地”而已。

虽然从自家屋门口望出去,视野更为狭窄,但我却丝毫没有拥挤和局促之感。牧场足以让我的想象力任意驰骋。小湖对岸,长满矮栎木丛的高原拔地而起,一直向西部的大草原和鞑靼地方〔7〕的干草原延伸,给人类所有的游牧家庭提供了广袤的天地。达莫达拉〔8〕在他的牧群需要更广大的新牧场的时候这样说道:“世界上,唯有可以自由自在地欣赏广阔地平线的人才是幸福的。”

时间和空间都发生了变化,我的居所更靠近宇宙中最吸引我的地方,更接近历史上最令我神往的时代。我的栖身之地和天文学家每晚观察的众多星体一样遥远。我们常常幻想,在宇宙体系的某个偏僻而更为神圣的角落,在仙后座五亮星的后面那远离尘嚣的地方,有着不同寻常的快乐所在。我发现,我的住所其实就处在宇宙中这样一个遁世之所,亘古常新,而且未曾受到亵渎。如果说住在靠近昴星团或毕星团,金牛座或天鹰座的地方是值得一番努力的话,那么我确确实实已经身临其境了,或者说,我和这些星座一样,将尘世远远地抛在身后,像它们一样将闪闪烁烁的微光照向最近的邻居,只有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才能被看到。我居住在天地万物中这样一个地方——

从前有个牧羊人,

思想如山一般高,

他的羊群在山上,

时时将他来喂养。

试想一下,如果这位牧羊人的羊群总是游荡到比他的思想更高的牧场上去,他的生活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每一个清晨,都是一份令人愉快的邀请,要我过一种和大自然一样简朴,也可以说是一样纯真的生活。我如同希腊人一般真诚地崇拜曙光女神奥罗拉。我早早起床,沐浴在小湖之中;这是一种宗教般虔诚的仪式,是我所做的最有益的事情之一。据说成汤王的浴盆上刻有这样的文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9〕我深知其中的道理。清晨为我们重现往昔的英雄时代。晨光熹微之时,我敞开门窗坐在屋子里,一只蚊子在我的房间里漫游,不见行迹,也难以想象,它发出微弱的嗡嗡声,深深打动了我,恰如听到颂扬美名的号角声一样。这是荷马的安魂曲;它本身就是传扬四方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吟唱着自己的愤怒心绪和漂泊历程。此中大有宇宙的广大无边之感;只要容许它存在,它就会永远张扬世间万物永恒的活力和生生不息。清晨,一天之中最难忘的时刻,正是万物苏醒之时。那时候,我们没有一丝困倦;至少要一个小时,我们身体中日夜沉睡的部分才会醒来。如果我们不是被自己的禀赋所唤醒,而是被某个侍从用手肘生硬地推醒;如果我们不是被自己内心刚刚滋生出的力量和强烈愿望所唤醒,而且还伴随着悠然飘荡的天籁之音和弥漫在空中的沁人馨香,而是被工厂的铃声所惊扰;如果我们醒来时面对的生活并不比入睡之前有所提升,那么这样的一天是毫无期盼可言的——如果这种日子尚且能够称作一天的话;如此说来,黑夜也能结出果实,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并不比白天逊色。一个人如果不相信,比起他虚度的时光,每天都有一个更早、更神圣的黎明时刻,那他就是一个对生活灰心绝望的人,踏上了一条通向黑暗的堕落之路。每一天,在感官生活中断了一段时间之后,人的灵魂,或者不妨说他的各个器官,又重新焕发出活力,他的禀赋也再一次试图创造高尚的生活。可以说,一切值得记忆的事情,都是清晨时刻,在清晨的氛围中发生的。《吠陀经》〔10〕有云:“一切智慧俱在黎明时分醒来。”诗歌和艺术,以及人类最美好、最值得铭记的行为,都源于此刻。所有的诗人和英雄都和曼侬一样,是曙光女神奥罗拉的儿女,在日出时分传扬出美妙的音乐。对于那些思想活跃而富有活力,与太阳同步的人来说,白天是永恒的清晨。钟表如何报时,人们持何种态度,从事何种劳作,全都无关紧要。清晨是我清醒的时刻,内心经受了一次黎明的洗礼。修心养性就是努力摒弃睡眠。倘若人们不是处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何以把白天说得如此不屑?他们并不是不会算计的人啊。他们如若不是睡意沉沉,就会有所作为。清醒到可以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数以千百万;但是一百万人中只有一个清醒到可以进行有效的智力劳动,一亿人中只有一个人能够过一种诗意的生活,或者说是超凡脱俗的生活。清醒就是具有活力。我从未遇到过一个异常清醒的人。如果遇上了,我又怎能泰然自若地直视他呢?

我们必须学会重新醒来,并保持清醒状态,不是借助于机械的方式,而是通过对黎明的无限期盼,即使在我们最酣畅的睡眠中,黎明也不会抛弃我们。毫无疑问,人完全有能力通过有意识的努力来提升自己的生活,我所知道的最令人鼓舞的事情莫过于此。能够描绘出一幅独特的画,或者雕刻出一尊塑像,从而使一些事物得到美化,这的确是不同凡响;但能够雕刻和描绘出我们观察事物的氛围和媒介,就更值得称道了,这一点我们在精神上是能够做到的。能够对时代特征施加影响,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每个人都有责任使自己的生活,甚至包括生活的细枝末节,都经得起在他最高尚最苛责的时候进行审视。如果我们拒绝,或者用尽了我们得到的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儿知识,神谕自会清楚地告诉我们如何做到这一点。

我幽居在森林中,是因为我希望生活得从容淡定,只面对生活的基本现实,看看是否能够学到生活教给我的一切,而不是等到弥留之际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生活过。我不想过一种不是生活的生活,人生在世如此珍贵;我也不想与世隔绝,除非势在必行。我希望能够深入地生活,吸取生活的所有精髓,过一种坚强的、斯巴达式的生活,去除一切不是生活的东西,刈出一个宽阔的地带,再细细修整,把生活逼入困境,简化到极点,如果事实证明生活是卑微的,那么就把全部的、真实的卑微之处拿出来,公之于众;如果生活是崇高的,那就去亲身体验,这样就可以在下一次旅行时做出真实的记述。在我看来,似乎大多数人对于生活都琢磨不透,不知道它是属于魔鬼,还是属于上帝,这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多少有些草率地得出结论,认为人生归根到底是为了“颂扬上帝,永享他的赐福”。

然而,我们还是生活得很卑微,如蚁蝼一般;尽管神话告诉我们,很久以前我们已经变成了人〔11〕,但是我们仍然像俾格米矮人一样和仙鹤奋战〔12〕;这真是错上加错,重创累累,我们最卓越的美德此刻却成了多余的、本可以避免的苦难。我们的生命消磨在琐碎之中。一个诚实的人,数数仅凭十个手指头就足够了,最多再加上十个脚趾,其余的一概不需。简单,简单,再简单!要我说,你的事务只要两三件就足矣,而不是成百上千件;不必数上一百万,半打就够了;账目可以记在你的大拇指指甲上。在文明生活这个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时时有阴云蔽日、狂风骤雨、阵阵流沙,还有一千零一件事务需要考虑,如果一个人想要生存下去,不致船只沉没,葬身海底,根本无从抵达目的港,就得依靠精确的航位推测法,能够真正成功的人必定是个了不起的计算高手。简化,再简化。一日不必三餐,如有必要,一餐足以充腹;备上一百道菜大可不必,五道就足够;其余的东西也以此类推,相应减少。我们的生活就像是一个德意志联邦,由许多小邦国组成,边界永远变化不定,甚至于连一个德国人也无法随时说出边界如何划分。附带说一句,国家所谓的内部改进,全都是表面文章,肤浅之极,国家本身就是这样一个艰难运转的庞大机构,里面塞满了家具,无异于作茧自缚,由于缺乏深思熟虑和崇高的目标,由于穷奢极欲和挥霍无度而毁掉了自己,就像这个国家里的上百万户居民一样;对于国家而言,唯一的对策和居民一样,那就是厉行节约,过一种严以律己、比斯巴达人还要简单的生活,树立更高的人生目标。现在人们的生活太放荡不羁了。人们认为商业对于国家是必不可少的,出口冰块,电报往来,一小时行进30英里也是势在必行,毫不怀疑是否有此必要;但是,我们究竟应该活得像狒狒,还是像人,却有点儿模棱两可。如果我们不去铺设枕木,锻造铁轨,不夜以继日地忙于工作,而是得过且过,将就着改善自己的生活,那么谁来修建铁路呢?如果铁路没有修好,我们又如何及时抵达天堂呢?不过,如果我们待在家里心无旁骛,谁又需要铁路呢?其实不是铁路承载我们,而是我们承载着铁路。你们是否想过,那铺在铁路下面的枕木是什么?每一根枕木都是一个人,一个爱尔兰人,或者一个新英格兰人。铁轨就铺设在他们的身躯之上,他们被沙土掩埋,一列列车厢平稳地从他们身上驶过。我敢断言,他们就是沉睡不醒的枕木。每隔几年就会有一批新的枕木用来铺设铁路,让火车从上面碾过;因此,如果有人兴致勃勃地乘坐火车,就会有人不幸地被碾压。当他们从一个梦游者身上驶过,也就是一根错位的、多余的枕木,把他惊醒了,他们就会紧急刹车,大惊小怪地叫嚷起来,仿佛这是一个例外。我听说每隔5英里就需要一帮人负责让枕木平稳地卧在路基上,为此感到甚为欣喜,因为这是一个迹象,表明哪一天他们有可能重新站立起来。

我们为什么要生活得如此匆忙,如此耗费生命?我们决意要在没有感到饥饿的时候忍饥挨饿。人们常说,“一针及时省九针”,因此,他们今天缝上一千针,省得日后缝九千针。至于工作,我们徒劳无益,没有任何结果。我们得了圣维特斯舞蹈病,根本无法让自己的脑袋静止不动。只要我在教区拽几下钟绳,像报火警那样,也就是说不等钟声响彻,我敢说康科德近郊的农场上几乎没有一个男人,尽管早上还几次三番找借口说自己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一个男孩或女人,不会丢下手头的一切活计,循着钟声跑来;实话实说,他们的主要目的倒不是为了从大火中抢救财产,而是为了一睹火势如何,因为火是一定会烧下去的,况且,要知道,火并不是我们放的——或者,他们是跑来看怎样灭火的,如果可以大显身手,还可以助上一臂之力;说真的,哪怕是教区里的教堂失了火,他们也是如此。人们午餐后小憩了不到半个小时,待睡醒之后,抬头就问:“有什么新闻没有?”仿佛世界上其余的人都在为他站岗。有人吩咐每隔半个小时就把他叫醒,显然别无他意;然后,作为回报,他们把自己的梦境讲述一番。一夜睡眠之后,新闻和早餐一样不可或缺。“请给我讲讲这个星球上任何地方任何人所碰到的新鲜事儿。”——他一边喝咖啡,吃面包卷,一边浏览新闻,从中获悉有一个人当天早晨在瓦奇托河上被挖掉了眼睛;可是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就生活在一个黯淡无光、深不可测的巨大黑洞里,只有先天不足的眼睛。

对我来说,没有邮局也无甚大碍。我觉得,通过邮局进行的重要交流少之又少。严格说来,我一生中只收到过一两封信值得花费邮资——这话是我几年前写下的。所谓便士邮政,一般来说是这样一个机构,你郑重其事地付出一便士,为的是得到他的思想,结果得到的往往是玩笑话。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在报纸上从未读到任何值得铭记在心的消息。如果我们获悉有人遭到抢劫,或者惨遭杀害,或者死于非命,或者读到一座房子毁于大火,一艘船失事沉没,一艘汽轮突然爆炸,或者一条奶牛在西部铁路上被碾死,一条疯狗被杀掉,冬天里出现了一大群蝗虫——我们根本就不必再读别的什么。一条就足够了。如果你已经对这个原则了然于心,又何必去关心那些不可胜数的实例和应用呢?对于一个哲学家来说,一切所谓的新闻都是闲言碎语,只有上了年纪的妇女才会一边喝茶一边编辑和阅读这些东西。然而,热衷于这种闲言碎语的却大有人在。我听说,前几天有一大群人蜂拥进一家报社,想了解最新的国外新闻,以至于把报社的好几面方形大玻璃窗都挤破了,——而我则当真认为,这种新闻,一个思维灵敏的人在十二个月或十二年前就能写得八九不离十。比方说西班牙,你只要知道怎样将唐·卡洛斯和公主,以及唐·彼得罗、赛维涅和格拉纳拉这些名字以恰如其分的比例安插进去就行了——有些名字可能和我当年看报的时候有所不同——在拿不出别的娱乐新闻的时候,可以奉上一则斗牛表演的报道,这可是真真切切的新闻,将西班牙的具体状况或者说衰落局面呈现给我们,和报纸上以此为标题的最简洁明了的报道也不相上下;至于英国,来自那里的最后一条重要新闻差不多就是1649年的革命了;如果你了解谷物在英国历史上的平均产量,你就再也不会去留心这类事情了,除非你的目的是为了做投机生意。如果让一个难得看报的人来评判的话,国外很少发生什么新鲜事儿,连法国革命也不例外。

新闻算得了什么!要了解永不过时的事物,那才重要得多啊!“蘧伯玉(卫大夫)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13〕劳作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农人,在周末的休息日里个个昏昏欲睡——因为星期日是为糟糕的一周做一个恰当的结尾,而不是为新的一周来一个崭新而大胆的开始,这时候,牧师偏偏不是在他们耳边进行冗长乏味的布道,而是用雷鸣一般的嗓音吼道——“停下!且慢!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快,实际上却慢得要死?”

虚伪和谬见被推崇为最可靠的真理,而现实却成了虚构。如果人们坚持不懈地只是观察现实,不让自己受到蒙蔽,那么,和我们已知的事物相比,生活就宛如童话和《天方夜谭》里的故事一般。如果我们只尊重不可避免和有权利存在的事物,音乐和诗歌就会回荡在大街小巷。当我们从容不迫、明智审慎的时候,我们就会意识到,只有伟大和有价值的事物才能永久而绝对地存在——微不足道的恐惧和快乐只不过是现实的影子。现实永远使人振奋,令人崇敬。人们闭上双眼,昏昏沉沉,任凭各种假象误导自己,才会形成无处不在的日常生活习俗并且逐日加深,而这些习俗正是创建在纯粹幻想的基础上。嬉戏玩耍的孩童,却能比大人更清晰地认识到生活的真正规律和关系,而那些生活得毫无价值的大人们,却认为自己阅历丰富,因而更为明智,其实所谓的阅历也就是失败。我在一本印度的书里读到:“有一个王子,自幼被逐出故乡,被一个居住在森林里的人收养,就在那种环境下长大成人。王子一直认为自己属于跟他共同生活的原始民族。后来,他父亲手下的一位大臣找到了他,向他揭示了他的真实身份,从此消除了他对自己身世的误解,他这才知道自己是一位王子。”这位印度哲学家继续讲道:“灵魂因受其所处环境的影响而弄错了自己的身份,直到某位神圣的导师向他揭示真相,他才知道自己是梵〔14〕。”我感到,我们这些新英格兰的居民过着现在这种卑微的生活,是因为我们的眼光无法穿透事物的表面。我们把表象看成了事物的本质。假设一个人从镇子里走过,眼中所见只是现实事物,那么你想想看,“磨坊水坝”何在?如果他向我们描述在镇子里眼见为实的东西,这个“磨坊水坝”是我们无从得知的。看看礼拜堂或县府大楼,要么就是监狱、商店、住宅,然后说说你亲眼目睹的事物究竟是什么,它们在你的讲述中都会变得支离破碎。人们总是尊崇遥不可及的真理,体制以外的真理,最遥远的星球之后的真理,在亚当以前和人类灭绝之后的真理。永恒之中确实存在着某种真实而崇高的东西。但是,所有的时间、地点和机会都定格在此时此刻。上帝本身的至高无上就体现于此刻,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更加神圣。我们只有自始至终完全融入并渗透在周围的现实事物中,才能领悟什么是崇高和高尚。宇宙持续不断地、顺从地适应我们的观念,无论我们的步伐是快是慢,轨道已经为我们铺好。让我们把一生都用来构想吧。诗人和艺术家从未有过如此美好和崇高的构思,不过至少他们的子孙后代中有人能够实现。

让我们像大自然一样从容不迫地过上一天,不要因为掉落在轨道上的坚果壳和蚊子的翅膀而脱离轨道。让我们清晨即起,轻手轻脚,平心静气,吃不吃早餐都无所谓;哪管他人来人往,哪管他钟声鸣响,稚子哭啼——下定决心好好过上一天。我们为什么要屈服,要随波逐流呢?我们千万不要在那子午线浅滩处的激流漩涡中倾覆沉没,那可怕的激流和漩涡叫作“午餐”。一旦度过这个险关,接下来你就平安无事,一路顺风了。这时候,要以毫不松懈的意志和清晨的活力,像尤利西斯〔15〕一样把自己捆在桅杆上,眼睛望着另一个方向从它旁边掠过。如果汽笛鸣响,就让它没完没了地鸣叫吧,直到声嘶力竭。如果钟声响起,我们为什么要跑?我们倒要思忖一番那是什么音乐。让我们定下心来,涉足于各种观念、偏见、传统、错觉和表象的泥沼之中——这污浊淤积在整个地球之上;让我们穿越巴黎和伦敦,穿越纽约、波士顿和康科德,穿越教堂和国家,穿越诗歌、哲学和和宗教,直至抵达坚硬的底部和稳固的岩石——我们称之为“现实”,并说,正是这里,没错;有了这个基点〔16〕,就可以在山洪、冰霜和火焰之下的某个地方,开始修建一堵墙或一个国家,或是竖起一根牢固的灯柱,也许是测量仪,不是尼罗河水位测量标尺,而是现实测量仪,这样一来,未来的年代就可以了解到,日积月累的、如洪水泛滥一般的虚伪和表象有多么深不可测。如果你笔直挺立,直面一个事实,就会看到,阳光在它的两面熠熠生辉,仿佛是一把短弯刀,你会感到它那可爱的刀锋正在划开你的心脏和骨髓,此情此景之下,你情愿无比快乐地结束自己的人间经历。不论是生抑或是死,我们渴求的唯有真实。倘若我们真要离开人世,就让我们听到自己临终前发出的喉音,感觉寒冷在四肢蔓延;倘若我们活着,就让我们忙于自己的事情吧。

时间,不过是我垂钓的小溪。我啜饮溪中之水;饮着溪水的时候,我看到了铺着细沙的河底,发现它竟然如此之浅。细细的水流潺潺而过,但永恒长存。我愿开怀畅饮;在天空中垂钓,那上面缀满了鹅卵石一般的星星。我却连一颗也数不出。我连字母表中的第一个字母都不认识。我一直感到懊悔,自己还不如初降人世的时候那般聪颖。智力是一把利刃;待它分辨清楚后,就一路切入事物的秘密所在。我不想让自己的双手为不必要的事情而忙碌。我的头脑就是手和脚。我感到自己的最佳能力都集中于此。由本能而知,我的头脑是用来挖掘的,正如某些动物用鼻子和前爪来打洞,我要用自己的头脑来挖掘,洞穿这一座座山峦。我感觉,蕴藏最丰富的矿脉就在附近;凭着手里的占卜杖和升腾而起的薄雾,我作此判断;我也将在这里开始采矿。

注释

〔1〕 引自英国诗人威廉·柯珀(William Cowper, 1731—1800)的诗《亚历山大·塞尔科克》。

〔2〕 希腊神话中以肩顶天的巨神,比喻身负重担的人。

〔3〕 卡托(Marcus Porcius Cato, 234—149B. C. ),古罗马政治家、作家,拉丁散文文学开创者,着有《史源》、《农书》等。

〔4〕 奥林匹斯山,希腊北部靠近爱琴海海岸的一列山,是希腊境内最高点,也是希腊诸神的家园。

〔5〕 公元5世纪印度的一部史诗。

〔6〕 1775年4月19日美国独立战争第一天作战的战场。

〔7〕 指中世纪时受蒙古人统治的自东欧至亚洲的广大地区。

〔8〕 亦名克利须那,印度教三大神之一毗湿奴的第八代化身。

〔9〕 见《大学》,“汤之盘铭”。

〔10〕 印度婆罗门教最古老的经典。

〔11〕 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说服宙斯,将蚂蚁变成了人。

〔12〕 见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三卷第五章。

〔13〕 引自《论语》第十四篇《宪问》。

〔14〕 印度教的三位主神之一,为创造之神,亦指众生之本,或智慧的象征。

〔15〕 希腊神话中,海员们常被半人半鸟的海妖塞壬的美妙歌声所迷惑,以致船只触礁沉没。荷马史诗《奥德赛》第十二卷中提到,尤利西斯为了不受诱惑,把自己捆在了桅杆上。

〔16〕 原文为法语。

都市言情推荐阅读 More+
华娱2002从成为茜茜同学开始

华娱2002从成为茜茜同学开始

二月花开
F4制造“流星”美丽童话。有人说,2oo2年的娱乐圈最娱乐,因为这一年的娱乐新闻彻底摆脱了影评、乐评和大捧个人臭脚的文娱八股,向公众展示了一个人性的娱乐圈。也有人说,2oo2年的娱乐圈最不娱乐,因为没有一好歌,没有万人空巷的荧屏传奇,有的是更为沉重的社会思索。入学当天,张思明就被低头撞了一个满怀。“对……对不起。”“如果是你的话,没关系。”一阵风吹过,撩起三千丝,惊艳了整个夏天……
都市 连载 12万字
我在斗神大陆当道士

我在斗神大陆当道士

将相王侯
【穿越+高笑+日常+升级+山海群像】百万种斗魂,竟觉醒的是金丹斗魂?身怀道术与金丹的高笑,穿越到这斗神世界,该何去何从?如今各种各样的斗魂活跃在斗神大陆的每个角落,有觉醒水之斗魂的人驰骋在海洋之上,有觉醒飞鸟斗魂的人翱翔在天空之上,有觉醒虎豹斗魂的人盘踞在山林之间。还有在城市之中,光辉斗魂照亮黑暗的夜空,火焰斗魂点燃时代的动力,雷电斗魂驱动科技的发展...且看‘金丹’斗魂将在这神奇的世界如何证道
都市 连载 55万字
在偏执暴君怀里撒个娇

在偏执暴君怀里撒个娇

蒲润
【1V1宠文,双洁,甜】胎穿锦鲤命女主Vs偏执有毒真王爷*重生女配:这辈子我要当皇后!白莲花女配:皇后之位非我莫属!秦家六姑娘:嘻嘻,不好意思,后位是我的众女配:猝重生女配:上辈子晋王是个短命鬼白莲花女配:晋王虽好,可惜有毒晋王:不好意思,死不了了,一不小心抱到宝贝了秦家六姑娘:我是宝贝众女配:再猝这是一个偏执王... 《在偏执暴君怀里撒个娇》
都市 连载 89万字
四合院:暴虐禽兽,见我当如太上

四合院:暴虐禽兽,见我当如太上

玄上的人
只要完成系统分配的任务就可以获得各种物质,大团圆,票据! 在这物资匮乏的六十年代,妥妥的就是资产大户! 全院禽兽看着,眼馋了! 贾张氏想要敲诈,暴打不含糊! 禽兽,见我当如太上! 秦淮如想勾搭,不好意思,我对吸血鬼没兴趣!
都市 连载 106万字
[清穿+红楼]林氏皇贵妃

[清穿+红楼]林氏皇贵妃

恰似故人来
【架空!架空!架空!重要的事说三遍!私设如山,请勿考据!】 因出生时动静太大,还有大师批命说她命格贵重林诗语还是个婴儿时就注定了未来只能入宫伴驾。 封建迷信要不得!林诗语无语望天。 谁知渐渐的她却发现了自己
都市 完结 83万字
戮仙

戮仙

萧鼎
魂失异界,本应灰飞烟灭之人,却为一颗奇异之心所引,附灵身踏上修道业途。 斩峰峦,劈叠障,翩翩少年欲成仙。 他该如何求解证道,走出一条独一无二的补天之路!
都市 完结 303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