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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包摇头:“这不是医家的话。”他挠着长长的鬓角,“三先生真是费了不少心力啊!他对病人一视同仁,有时会忘了给谁医病。他说‘色痨’这种病初发原本好治,以煅龙骨为主药,一个月就能治愈。那小子延宕久了,再加上米水不进,再治起来就难了。三先生除了熬药让他煎汁内服,还用朱砂画符烧了黄酒冲服,再以红线扎紧阳物放血等等……”

“最有效的大概还是‘放血’吧!”

“还有针刺。他一开始嚎着不干,他爹让人按住……反正这会儿好多了,见了女人两眼不再直勾勾的了。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三先生说半年就会去根。一般的‘色痨’这年头是很多的,十之八九只需开药内服、顶多再辅以艾灸,像那小子这样的重症还从来没听说过……”

他一声叹息,将杯内的黑茶一口饮尽。可能他经常喝这种茶吧,牙齿真是黑得可以,像墨染过一样。我琢磨着他刚才的话,忍不住与之商榷:“画符这种事儿,大概是借助心理作用吧?”

他马上严厉起来:“那你说往药里投放‘魂’和‘魄’呢?这可是你亲眼见过的!”

我不做声了。那是真的。说心里话,我对自己的质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集团头儿不止一次来商量为老先生修建研究所和神医馆的事。有一回我私下里劝先生,说这是何乐而不为呢?他们这些王八蛋就该把钱用在这上边!这可以造福更多的人嘛!老人盯我一眼:‘我是神医吗?’我不敢答。他当然是神医,可我知道如果照实说了他一定会发火。那边见老先生总不回话,就暂时搁下来,不过五十亩地还荒在那里呢。那家伙曾派人给老人送来了一百万,作为诊费。老先生一个子儿没收,全退回去了。”

“一百万该收下。这些钱用在哪里不好?”

“这你就不知道了。老人才不缺这几个钱呢!村子里的学校就是老人捐的;还有,老先生平常接济了多少人,数都数不过来……他特别不想拿集团的钱,说那些钱是最不干净的……”

我有些吃惊,因为虽不觉得老人贫寒,但也从未将其当成一个富翁。他那么多钱都来自行医吗?我说出了心里的疑惑,跟包朝我诡秘地点点头:

“当然是靠行医了,他又不会经商、更不会去抢!你要明白,他可不是一般的医生,也就不光是给人看病了——说到底病人也没有多少钱;他有时会给一些精灵看病,那时候你想想,在精灵那里几个钱又算得了什么?所以说你千万不用担心老先生这样的人还会缺钱……”

我的嘴巴久久未能合上。我用力看着跟包,想看出他脸上某种嬉戏的表情。没有,他始终十分认真。

<h5>3</h5>

接上跟包就讲了给精灵看病的故事,让我一时屏住了呼吸。

三先生常年在荒原上奔走,除了采药,就是为林子里的一些散户看病。因为那些猎人和渔人求医不易,有时病了就自己凭经验采些草药治一下,病再重了就没有办法。海边看渔铺的老人和一些串林子的人,提起三先生都个个敬重,说:“唉,那才叫神医哩。”他们一口气能讲出很多老人治病的故事,比如一只老狐狸病重,如何装扮成一个人找他瞧病;比如说老狼精让他给割了一只鸡眼——老狼精是狼群中的头儿,在荒林鏖战中被什么扎了脚,日子长了就生成了一个大鸡眼,奔跑起来特别不得劲儿,无奈就在林中小路上把三先生拦住了。老人一点不慌,问:“我这把年纪了,一身老骨头啃起来有什么意思?”老狼精磕头不止,又举举那只脚,老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老狼一拐一拐走近了,歪下身子一躺。三先生把布褡子一放,扒拉了一会儿,就给它上了止痛的蒙药,然后动刀。因为蒙药少了一些,结果鸡眼刚割了一半老狼就痛得龇牙瞪眼。老人专注动刀,顾不得它的凶劲儿,直到它一口咬在了肩膀上。老人刀子使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忍着划下最后一刀。老狼痛得发狠,最后咬下了老先生肩头的一块肉。手术结束了,老人大汗淋漓。老狼给老人下跪,老人理也不理,取出褡子里的止血药粉,给老狼和自己一块儿使上……

一个人在医术上出了大名必要招来许多麻烦。得病的不光是人,还有野兽,甚至有妖怪鬼神。有人以为鬼神是不会得病的,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些有性无命或有命无性的家伙,一旦得了病更邪门儿,他(它)们也要四处求治,也少不得找上三先生。老人已经将药理和医术使得出神入化,人鬼神三界互通,莫不奏效。所以有些精灵怪气的物件也会时不时缠上老人。如果是出诊归来特晚,不得不穿过一大片荒地往回急赶时,偶尔就会遇上个把非人之物求医问药——它们有影无形或有形无影,那会儿为了不将老人吓坏,都会暂时闪化成一个人形。尽管这样,当老人医治完毕醒悟过来,常常还是要捏一把冷汗。

有一次他半夜里路过一片花生地,走着走着觉得有些迷惑,感到阴气颇重。再往前,发现有影影绰绰的灯火,渐渐出现了一处村落。他心里有些高兴,就加快了步子。村头有一位老者,拄着拐拦住他问:“可是三先生驾到?”他施一个礼说是。老者说了:知道先生会路过这里,所以一直等在村头;家里老婆子病得实在不轻,能不能劳驾进寒舍一瞧?三先生点头称好,随老者往小巷里走去。这儿的屋子都不甚高大,穿过巷子好像还深入地下一截,黑洞洞的踉跄了一会儿才迈入门槛。屋里一床一桌,桌上是豆大的灯苗,一个老妇人蜷在床上呻吟着。三先生为她号脉,一搭手愣住了:她已经没有脉动。可是再看她又是呻吟又是喘息,分明还活着。这是从没遇见的怪事,让他吃惊不小。他看了她的舌苔,又观察其他,忍住惊奇开了药方。老者送他出门时非要给一大把钱币不可,推让再三,那些钱还是塞进了褡子里。

三先生走出小村天已经快亮了。又赶了一程,天已大亮。回头再看小村,全无踪影。他想着那个家庭的贫寒,想着主人给的一大把钱币,心里有些不安,就停下来翻找褡子——找来找去,哪里有钱啊,全是一些纸灰!三先生顿时明白过来……

只要是看病,就会收到一些酬劳,只不过是各种各样的。那条老狼精后来咬了三只公野鸡,设法留在了三先生的门口。另有一次老先生还给一只大海龟医过病,结果它从海里携来了一枚珍珠,大如鸡卵,日夜放光。给河口那儿的一只大黑鳗医好了脚气病,它就给了他几颗透明的石头——尽管一钱不值,好在心意颇重。那枚珍珠后来有城里方家来看过了,说是价值连城。

当时荒原上传说最多的是沙妖的故事:人在沙丘链之间走啊走啊,有时会突然迷路。这样的迷路可不比一般的黑夜迷失或山中打转,而是要命的大事。人在沙滩里干渴、焦烦,一睁眼就是无边的白沙,有时会急得晕过去。他们不知道这其实是沙妖在作怪——那是一个十二分寂寞的女人,正在青春年少时候,再加上美丽,独自待在沙原上,心里一阵阵焦躁难捺,也就捉弄起行人来了。她长得全身一色,头发、眼睛、手指甲,随处都是沙子的颜色。她在行人前边徘徊,索性躺下来,而在行人看来满眼里都是沙子。他们走不出这片沙漠,直到筋疲力尽倒下来……沙妖并不害人,只爱与人调笑,见人昏死了,就赶紧上前解了衣怀,用一只饱饱的大乳房将其救活。而活过来的人这时一睁眼,立刻就会被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给迷住。她像沙子一样随和柔软,百依百顺,结果任何行人都经不住这温柔这缠绵,就再也回不去了。沙妖倒没什么害人之心,只是不通人理,不知道一个人会有怎样的极限和耐力,由着性子来,没完没了,于是就让人在玩耍之中丢了性命。所以沙滩上行路的人,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遇上沙妖。

只是近年来沙妖也有了难事,因为风婆子看上了这块沙原——沙里有金子。风婆子一天到晚将这些沙子扬起来淘金,弄得沙妖再也睡不上一个好觉。天长日久,沙妖就害上了心口痛,怎么也治不好,最后就找到了三先生。

三先生那时在沙原上采药,忙了一天,坐起来觉得头昏眼花。揉揉眼愣愣神儿,这才发现眼前有一个美丽至极的栗色姑娘:头发皮肤全一色儿,腿扎在无边的沙子里,看着他,吧嗒吧嗒掉泪呢。老人立刻明白遇到了沙妖,就木着脸说:“你这闺女可别调皮,我年纪大了,千万别开我的玩笑啊!”沙妖擦擦眼睛:“您老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敢呢!我不过是被风婆子气坏了,得了心口痛的毛病,想求您老给我治治……”

三先生给沙妖瞧了又瞧。他没法望闻问切,因为她不是一般的人。她的脉搏像水流,瞳仁像火焰,双乳像葫芦,两腿像圆柱……老人叹着气,勉为其难地诊问一番,开下了处方。他还要为她按穴——可是伸手之间又犹豫起来。因为他知道这沙妖嬉闹之心颇重,怕她一时乱性惹了大祸。正这时沙妖痛得磕起了牙齿,老人于是不再踌躇,动手取穴。从后背到前胸按了一会儿,沙妖即疼痛全解,打个哈欠坐起来,笑得像水一样响。她攥住老人的手就往双乳上拉。老人缩手,厉声道:“使不得!”

三先生好不容易逃开了一劫,却躲不掉另一劫。

因为沙妖吃了药不久就康复了,总是在沙原上等待老人——他必要出来采药,那时她就横在前边挡住了他。老人正专心采药,抬眼看前边成了无边的白沙,纳闷呢,正不知如何是好,沙妖就一个扑棱跳起来。老人一瞧,老天,她与沙子一色的肌肤赤裸着,全身上下没着一丝一绺。老人闭上眼睛。沙妖恳切地说:“咱可没有坏心,不过想报答您老!我还是把自己交给您吧……天黑前再把您老驮回村子。”老人闭着眼睛说:“使不得啊!”沙妖实在没有办法,就走了。一会儿她取来了一个大口袋,往老人跟前一放:“那您就收下这个吧!”三先生撑开口袋一看,全是金子!他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沙妖一下大恼:“反正就这两样报答法儿,您老好歹也得挑选一样!赶快吧!”

三先生只好取了那一大口袋金子。

<h5>4</h5>

跟包讲过一通三先生医病的往事,像女人那样两手合在胸前看我,沉默了一会儿。他可能观察我会在多大程度上信服这些故事。说实在的,我内心里对野物精灵的存在和故事的发生大致不太怀疑,但问题是它一旦集中在眼前的某个人身上时,还是让我觉得有点玄虚。我喝着茶,思绪一直沉浸在刚才的情景中,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动物求医是可能的;可是鬼已经死去了,为什么还要治病呢?”

跟包咧着嘴:“啊哟,鬼也需要无病无灾平平安安才好嘛。一般的人遇不到鬼,那是因为他们对鬼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将信将疑:“这些事情都是传说吧?是三先生自己讲的吗?”

“他一般不讲的。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这辈子什么没经过,已经见怪不怪了。有些事情是我们一起经历的,那就是我亲眼所见了。”

“比如你们一起采‘魄’,你以前讲过的……”

跟包点头:“就是呀……”他抚摸着手里的那个牛皮纸封面的大本子:“我们分手这些日子我就在做这个,整理一部医书哩。三先生口述一段,我就记下一段,然后再一个字一个字订正。老人忒看重这事儿,让我宁可放下别的不做,也要专心干好这活儿。”

我取过一看,见封面上有几个大字:《四疾论》。

“当年医圣张仲景写了《伤寒论》,起因是他发现那会儿害病死去的人,十有八九是因为‘伤寒’。三先生这些年行医,发现平原地区罹患最多的就是这四疾,所以要在有生之年留下这部《四疾论》……了不起的著作啊,这是他心血的结晶。”

“哪四种疾病呢?”

“‘色痨’(含‘花痴’)、‘酒晕’、‘跌打’、‘阳狂’。”

前三种疾患我似乎还能大致明白一点,“阳狂”则是头一回听说,就请教起来。跟包从阴阳损益的原理讲解一番,然后说了症状——患者两眼贼亮,精神极度亢奋,可以连续几天几夜不眠,呼喊起来尖厉厉的,乱跳乱抓,手劲儿颇大,动辄毁坏许多物品……“看上去好像得了疯癫,其实与一般神经病可大不一样,这得从滋阴潜阳入手调理,辅以朱砂镇摄。要减轻症状至少也得三个月……”他很沮丧的样子。接着说到的“酒晕”也与一般醉酒不同:患者因为严重的嗜酒吞肉,心窍里塞紧了它们,人已经半呆了,可看上去一个个或兴奋或沮丧,冲动起来言辞举止极为浮夸,神情恍惚游移,好像总是处于美梦或噩梦之中。“跌打”自然是身体创伤,又分为开口伤和内淤伤——这其中只有少数为劳工之伤,大多都属于冲撞殴打:如今村镇街头几乎每日都有发生,所以人群里跌打伤不断。人的脾气突然变得大坏,暴怒一起,手操器具就跳蹿奔突出来……最不可防的是那些双疾并发的家伙,其中犹以“色痨”(“花痴”)“酒晕”合一、“跌打”“阳狂”合一者最为多见。“想想看,那些晕晕乎乎见了女人(男人)就扑的家伙何等可怕!还有咋咋呼呼寻衅滋事的,当街一顿乱棍,人要遭遇了哪儿躲避去。要不说如今医治四疾是当务之急嘛,三先生忧心如焚,只想早日成书济世……”

我吸了一口凉气,看着惊嘘嘘的跟包。

“张仲景古文深厚,之乎者也;咱没有忒大墨水,可也不能过于直白。”

我劝他:“实用才是目的,如果大多数人看不懂,或者从语句上产生很多歧义,那也会得不偿失的。不妨往通俗里写。”

他嘬着嘴看我的样子有些好笑。

正说着话,外边传来几声鹅的叫唤。跟包马上站起来说:“三先生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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