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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他却想到了大俊儿惨惨的喊叫,心上一抽。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力。他恐惧。

野椿树在午后的阳光里继续喷放水汽,那种气味越来越刺鼻。他在它的气味中睁开了眼睛。天起了微风,四下都响起枝叶相摩的声音。野椿树的叶片轻轻撩动,这一头柔发呀,在春风里撩动的柔发!春天里我们总是互相搀扶走向田野,走进苹果园,走到丁香树下。“老师,我一直不忘您的那句话,您那句话包含得太多了……”

“太多了。”

“老师……”

她吻他的额头,额头上是坚硬的皱纹。姑娘啊。他两手抖抖去抚摸她的一头柔发。那时候他想哭,可是他忍住了,因为他早就认定:动不动就流泪的男人很少有可以信任的。

他闭上了眼睛。他在这刺鼻的野椿树的气味中喃喃:让我成功吧,帮助我吧,因为我有老婆,我仍然还有“爱力”!

<h5>3</h5>

他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一个歇息之地。这对于他可是太重要了。因为这是他出逃后的第一个夜晚:一个自由的、胆战心惊和充满了欢乐的夜晚。他认定自己仍然在向着西南方前进。如果没有偏差的话,那么他现在大约就在那座监狱南部的大山里了。离监狱的直线距离大约三十多华里。这本来是不太长的一段路,可是由于山脉是东北西南走向的,所以从这儿到那里至少相隔了五六座山岭,那些人即便往南径直搜索也需要半天时间,这样他就可以在夜晚寻找一个地方稳稳地过夜了。

他高兴得很。他在心里庆幸:一切都像计划中的一样;他有时又想:也许这只是自己一味紧张罢了,或许那个农场的看守在睡过午觉之后起来,发现他不见了只会淡淡一笑,然后各自忙自己的事情。那儿的生活节奏一点也不会因他的离去而有些许改变。这个意识只是一闪。因为他知道一切绝不会是这样。他们无论如何不会对一个逃去的犯人如此漠然——以往每逢有人逃走,农场里都当成一个不小的事件。那些管理人员,还有看守们,他们一旦发现有人逃了马上就会急急奔走,神色反常。他们还不止一次和邻近那所监狱的人一起,带上镶了刺刀的枪并牵了警犬。那显然是追逐逃犯。蓝玉每次都要亲自领人到大山里追赶,一伙人跑得气喘吁吁却兴趣盎然。当他们押解着猎物归来时,快乐溢于言表。曲有时也深感奇怪的是:他们怎么对于追捕具有如此深长的兴趣?这种兴趣又是从何而来?不错,他以前也想过,这差不多是一种狩猎的兴趣。是的,有些人甚至巴不得等待一个追逐逃犯的机会,那种机会对于他们来说可是太宝贵了。

那是一种了不起的娱乐活动,因为它的结局早已明了。由于每一个出逃者行走的路线不同,年龄毅力和思维方式都不同,这就给狩猎增添了无限的悬念和想象。要知道对于这一代人来讲,和平时期来得太漫长了。没有真正的战争,没有硝烟气味,没有令人热血沸腾的搏斗和冒险。他们太寂寞了。

可以设想,在这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刻,那些一无所获的猎手将会多么失望和焦虑,多么沮丧。同时也可以想象,他们的心中还会隐藏着一个更大的欢乐:为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一个迟迟没有结束的故事。他们还可以等待,还在被诱惑——点上火把、牵上狗,继续往前搜索;大山和悬崖充满了风险,这又给一场狩猎活动凭空增添了惊险和曲折。他们一定要把人集合起来作战前动员;集中更多的手电,举起更多的火把。那会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夜猎。这时候他们已经不再采用白天那种寻踪问迹、小心翼翼的搜索方法了,而是要进行一场热烈浩荡的战事,依靠更大的声势和阵容,依靠那种夜战、围歼和通力合作的一股热情,一股腾腾急流,去把那个在山隙和茅草下栗栗颤抖的野物轰赶出来。那将是何等的壮观、愉快。

眼下那种盛大的围猎场面曲还一点也感觉不到。四周只是阵阵山风,是风吹枝叶的刷刷声,偶尔传来的一声低沉的野物鸣叫。

天越来越黑,再也不能犹豫,必须找一个过夜的地方。如果找到一湾水就好了,他将在水边宿下。他凭经验知道:靠水的地方总是有更多的安逸和幸福。万物都喜欢寻找水源。也许水源可以引来一个可怕的野兽,但即便那样他还是想在水边度过这个夜晚。曲四下端量,不时看看西部天色。太阳已经沉落到大山后边去了,它的顶部轮廓变得愈加清晰。一棵棵山松和灌木的边缘都看得清楚。它们后面有一种暗红色的、向上辐射的光束,简直美极了。由于大山的阻隔,好长的一段距离内都是青苍苍、灰蓬蓬的接近黄昏的颜色。而在更远处,在东部和南部天际,却仍然可以看到像白天那样的清朗天空。只有天上的云彩给映成了暗红色,天上还没有一颗星星。云彩越来越红,这使他想到了火把。他耳边仿佛听到了呐喊的声音。这立刻提醒他:一场很多人投入的游戏正在进行。无论如何他是这场游戏的另一方,是这场游戏得以成立的一个主要理由,是真正的“主角”。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兴奋。多么奇怪,恐惧顿消,只觉得有趣。他察觉到这一点时马上大为惊奇:在惶惶奔逃之中、在危险似乎仍在眼前的时刻、在出逃之路的第一个黄昏、在急急寻找过夜之处的尴尬焦虑中,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明朗心境,甚至是有些莫名的愉快。这种超然的智慧和爽朗的心情究竟从何而来,让他不得而知。

他发现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有自己的焦灼和欢乐,有自己可以忍耐和不能忍耐的一些什么,有自己身处危机却不至于崩溃的那么一道界限。他常常觉得自己就要临近了这条界限。那时他就头脑清晰地警告自己一声。有时他还在日记上写道:请注意你自己。他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所能给予自己的最好提醒了。

眼下,他并不认为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投入了一片苍茫就一定意味着死亡。他发觉自己逃离的并不是那种粗劣的食物和难以忍受的艰苦劳作,而是那种包裹围拢囚犯的恶浊空气。任何人在那儿都不能自由呼吸,更谈不上自尊。还有,他特别恐惧的是沦为“知识苦力”。

在所有的苦役当中,他认为人世间最可怜的就是这样一种苦役。它把一个人所能够忍受和逃匿的最后一角也给堵塞了。当然,他们这一伙在农场苦作的人每时每刻都要忍受盘剥;可这主要是对于肉体而言。他们当中的那位老教授在写那份所谓的长长的学习心得时,描述起这儿的劳动、在山野里日复一日的改造生活时,还流露了几分欣喜和得意,行文既有情感也有才华,有的地方甚至让人觉得“神采飞扬”。曲当时看了充满厌恶,把那份东西用两指夹着扔到了一边。他这个举动让对方表现出痛苦怨恨的样子,长时间没有吭声。老教授说:“这里的活儿苦,可是我到一个山区生活过,发现那里的农民一点也不比这里轻松,可是他们都高高兴兴的!”

曲没有做声。

对方又说:“你想一下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长久脱离了劳动,已经成了蛀虫。我们没有一丝劳动人民的情感,所以眼下一干活就觉得不可忍受,苦得不能再苦。其实呢?我们在这些大山里,脑神经倒是调整过来了。”

曲看看他。他知道老教授有一种很严重的神经衰弱,每年里差不多有一多半时间都在跟失眠做着搏斗。曲惊奇的是他竟然能将农场的劳役与一般意义上的劳作混为一团。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后来他想,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够达到这种境界,那也将获得许多幸福。他可以沉醉其中,并且让这种欢乐滋养自己。这就使一个人具备了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抵消痛苦的可能了。不过这也是一场危险的游戏,弄不好不仅是肉体,连心灵都要一块儿跌进黑暗的深渊。

活着,然而却没有屈辱感。这在许多时候是可怕的。

对于有的人来说,自尊仍然还是生命的一部分。当他面对困苦,面对像大山一样压过来的危难时,他还会抚摸到它。是的,有这样的一种人。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他至今记得干校里那场运动会。他跨栏、掷铁饼,穿着皱巴巴的、颜色鲜艳却十分窄小的女式运动服进行训练……他把学生时期参加运动会的情景与其作了对比,发现干校里的运动会所给予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感,它掺进了太多的屈辱。让一些濒临绝境的人展开一场娱乐和游戏,不仅残酷,而且费解。那些操办者和观赏者的用意是复杂的,复杂到他们自己都难以言说的地步。曲忍受着繁琐的训练,然后又忍受了所谓的正式比赛。他有时,不,他大半时间都做得那么认真,以至于训练时没有谁比他更刻苦。他是想让这种专注把自己引入一种单纯的境界,一种专业上的纯粹性。“纯粹性”,这个字眼多么动人。离开了一种纯粹,人人都会失去幸福。一个人走入了工作和劳动就是走入了一种纯粹。想想看,谁愿意使自己既像个囚犯又像个主人、既像个运动员又像个老猴子、既像个女人又像个男人——或者这些奇怪的角色糅合一起兼而有之?这是他特别不能容忍的。

他发觉现代人的一个邪恶毛病就是争先恐后地走入一种复杂,他们从来不敢使问题明朗化、单纯化,而故意要搞得那么晦涩,以便让自己在这种晦涩中团团打转。

他多次在心中呼唤:请把我放回单纯的劳动之中,请让我稍稍恢复一点纯粹性吧,我不怕劳作的沉重,我只怕那种虚假以及难以胪列难以理解的各种繁琐。他记得来干校前的那一段日子——从那时起这种费解和晦涩就频频发生了。比如说有一次他到锅炉房打水,看到了烧锅炉的那位非常木讷的老人——很少有人听见这个人说话,他有气管炎,一劳累就发出吭吭的声音;他的目光和善,看每样东西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把目光转开;可是随着生活气氛的变化,有人就在他身上发现了极其复杂的东西——那时他的目光除了一如既往的呆滞之外,还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严厉和得意——本来打一壶开水只要二分钱,曲提了两个暖瓶,就交了五分钱。他打完水正往外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吆喝。他吓得一抖,赶紧站住了。原来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工人手里捏着一分钱,恶狠狠地看着他。曲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赶紧把暖瓶放好走过去。老人问:

“你昏了吗?”

曲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老人把一分钱狠狠地掷在地上:

“想摆摆阔气吗?谁要你的臭钱!”

曲赶紧把地上滚动的一分钱捡起。他不想说什么,转身去提两只暖瓶。可他刚走了两步那个人又吆喝了一声。他重新转过身。

老工人伸出苍黑的手指点划着他:

“告诉你,我们才是学校的主人!”

曲点一下头,走开了。

很久了他都在琢磨那一句话。他在想“我们”包含的是谁?是烧水工这一类人吗?那么像他这样的老工人在学校里是很少的。如果只有他们几个才是“主人”的话,那也未免有点太过分了。而作为一个学校,这里的主体劳动者显然是另一些人。这里几十年来就养成了崇尚学问之风,而且谁都看到,这个烧锅炉的老工人多次被总务处的人呵斥来呵斥去。以前曲曾在心里为老工人感到了怎样的愤愤不平。可是同样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又有了“主人”的严厉,恶狠狠地把多余的一分钱扔到地上。这个人带着“主人”的神情甩着黑汗往锅炉里添煤,又带着“主人”的神情忍受总务处的呵斥。

同样玄奥费解的还有许多。比如新来的系主任在第一次全系教职员工见面会上说:“我们做领导的无非就是公仆嘛,为大家服务嘛,还有什么?!”可这次见面会不久,他亲眼看到这个人动不动就训人。无论多么老的教授和讲师,他都毫不留情地指着鼻子训斥,声色俱厉。他真的陷入了惶惑,心想这种“服务”也太严厉了,这种“公仆”也太可怕了。“主人”、“教授”、“公仆”、“服务员”,这之间的关系多么复杂,简直是层次繁琐,好像有一只怪手把这一切完全给搅乱了。他记起了一个美国作家说过的话:一切蹩脚的作家总是从没有神秘的地方弄出神秘来。曲最受不了的就是这“弄出来的神秘”。他长久地被这种神秘所笼罩和伤害,痛苦不堪。刚去干校时,觉得“农场战士”这个称号崇高得令人恐惧——其实他们很快就明白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了。

曲眼下感到轻松的是,他终于逃离了这种繁琐,重新走入了一种单纯:一个逃犯,一个逃出了劳改农场、极力想活下去的逃犯。就是这么简单。仅仅为了活下去,他可以忍受一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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