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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九百八十年间,西京城里出了桩异事,两个关系是死死的朋友,一日活得泼烦,去了唐贵妃杨玉环的墓地凭吊,见许多游人都抓了一包坟丘的土携在怀里,甚感疑惑,询问了,才知贵妃是绝代佳人,这土拿回去撒入花盆,花就十分鲜艳。这二人遂也刨了许多,用衣包回,装在一只收藏了多年的黑陶盆里,只待有了好的花籽来种。没想,数天之后,盆里兀自生出绿芽,月内长大,竟蓬蓬勃勃了一丛。但这草木特别,无人能识得品类。抱了去城中孕璜寺的老花工请教,花工也是不识。恰有智祥大师经过,又请教大师,大师还是摇头。其中一人却说:“常闻大师能卜卦预测,不妨占这花将来能开几枝?”大师命另一人取一个字来,那人适持花工的剪刀在手,随口说出个“耳”字。大师说:“花是奇花,当开四枝,但其景不久,必为尔所残也。”后花开果然如数,但形状类似牡丹,又类似玫瑰。且一枝蕊为红色,一枝蕊为黄色,一枝蕊为白色,一枝蕊为紫色,极尽娇美。一时消息传开,每日欣赏者不绝,莫不叹为观止。两个朋友自然得意,尤其一个更是珍惜,供养案头,亲自浇水施肥,殷勤务弄。不料某日醉酒,夜半醒来忽觉得该去浇灌,竟误把厨房炉子上的热水壶提去,结果花被浇死。此人悔恨不已,索性也摔了陶盆,生病睡倒一月不起。

此事虽异,毕竟为一盆花而已,知道之人还并不广大,过后也便罢了。没想到了夏天,西京城却又发生了一桩更大的人人都经历的异事。是这古历六月初七的晌午,先是太阳还红堂堂地照着,太阳的好处是太阳照着而人却忘记了还有太阳在照着,所以这个城里的人谁也没有往天上去看。街面的形势依旧是往日形势。有级别坐卧车的坐着卧车。没级别的,但有的是钱,便不愿挤那公共车了,抖着票子去搭出租车。偏偏有了什么重要的人物亲临到这里,数辆的警车护卫开道,尖锐的警笛就长声儿价地吼,所有的卧车、出租车、公共车只得靠边慢行,扰乱了自行车长河的节奏。只有徒步的人只管徒步,你踩着我的影子,我踩着他的影子,影子是不痛不痒的。突然,影子的颜色由深而浅,愈浅愈短,一瞬间全然消失。人没有了阴影拖着,似乎人不是了人,用手在屁股后摸摸,摸得一脸的疑惑。有人就偶尔往天上一瞅,立即欢呼:“天上有四个太阳了!”人们全举了头往天上看,天上果然出现了四个太阳。四个太阳大小一般,分不清了新旧雌雄,是聚在一起的,组成个丁字形。过去的经验里,天上是有过月亏和日蚀的,但同时有四个太阳却没有遇过,以为是眼睛看错了;再往天上看,那太阳就不再发红,是白的,白得像电焊光一样的白。白得还像什么?什么就也看不见了。完全的黑暗人是看不见了什么的,完全的光明人竟也是看不见了什么吗?大小的车辆再不敢发动了,只鸣喇叭,人却胡扑乱踏,恍惚里甚或就感觉身已不在街上了,是在看电影吧?放映机突然发生故障,银幕上的图像消失了,而音响还在进行着。一个人这么感觉了,所有的人差不多也都这么感觉了,于是寂静下来,竟静得死气沉沉,唯有城墙头上有人吹动的埙音还最后要再吹一声,但没有吹起,是力气用完,像风撞在墙角,拐了一下,消失了。人们似乎看不起吹埙的人,笑了一下,猛地惊醒身处的现实,同时被寂静所恐惧,哇哇惊叫,各处便疯倒了许多。

这样的怪异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天上的太阳又恢复成了一个。待人们的眼睛逐渐看见地上有了自己的影子,皆面面相觑,随之倒为人的狼狈有了羞愧,就慌不择路地四散。一时又是人乱如蚁,却不见了指挥交通的警察。安全岛上,悠然独坐的竟是一个老头。老头囚首垢面,却有一双极长的眉眼,冷冷地看着人的忙忙。这眼神使大家有些受不得,终就愤怒了,遂喊警察呢?警察在哪儿?姓苏的警察就一边跑一边戴头上的硬壳帽子,骂着老叫花子:“pi!”“pi!”是西京城里骂“滚”的最粗俗的土话。老头听了,拿手指在安全岛上写,写出来却是一个极文雅的上古词:避。就慢慢地笑了。随着笑起来的是一大片,因为老头走下安全岛的时候,暴露了身上的衣服原是孕璜寺香客敬奉的锦旗所制。前心印着“有求”两字,那双腿岔开,裤裆处是粗糙的大针脚一直到了后腰,屁股蛋上左边就是个“必”,右边就是个“应”。老头并不知耻,却出口成章,说出了一段谣儿来。

这谣儿后来流传全城,其辞是:

一类人是公仆,高高在上享清福。二类人做“官倒”,投机倒把有人保。三类人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四类人来租赁,坐在家里拿利润。五类人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六类人手术刀,腰里揣满红纸包。七类人当演员,扭扭屁股就赚钱。八类人搞宣传,隔三岔五解个馋。九类人为教员,山珍海味认不全。十类人主人翁,老老实实学雷锋。

此谣儿流传开来后,有人分析老头并不是个乞丐,或者说他起码是个教师,因为只有教师才能编出这样的谣辞,且谣辞中对前几类人都横加指责,唯独为教师一类人喊苦叫屈。但到底老头是什么人,无人再作追究。这一年里,恰是西京城里新任了一位市长,这市长原籍上海,夫人却是西京土著。十数春秋,西京的每任市长都有心在这座古城建功立业,但却差不多全是几经折腾,起色甚微,便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去了。新的市长虽不悦意在岳父门前任职,苦于身在仕途,全然由不得自己,到任后就犯难该从何处举纲张目。夫人属于贤内助,便召集了许多亲朋好友为其夫顾问参谋,就有了一个年轻人叫黄德复的,说出了一段建议来:西京是十二朝古都,文化积淀深厚是资本也是负担,各层干部和群众思维趋于保守,故长期以来经济发展比沿海省市远远落后,若如前几任的市长那样面面俱抓,常因企业老化,城建欠账太多,用尽十分力,往往只有三分效果,且当今任职总是三年或五载就得调动,长远规划难以完成便又人事更新;与其这样,倒不如抓别人不抓之业,如发展文化和旅游,短期内倒有政绩出现。市长大受启发,不耻下问,竟邀这年轻人谈了三天三夜,又将其调离原来任职的学校来市府做了身边秘书。一时间,上京索要拨款,在下四处集资,干了一宗千古不朽之宏业,即修复了西京城墙,疏通了城河,沿城河边建成极富地方特色的娱乐场。又改建了三条大街:一条为仿唐建筑街,专售书画、瓷器;一条为仿宋建筑街,专营全市乃至全省民间小吃;一条仿明、清建筑街,集中了所有民间工艺品、土特产。但是,城市文化旅游业的大力发展,使城市的流动人员骤然增多,就出现了许多治安方面的弊病,一时西京城被外地人称做贼城、烟城、暗娼城。市民也开始滋生另一种的不满情绪。当那位囚首垢面的老头又在街头说他的谣儿,身后总是厮跟了一帮闲汉,嚷道:“来一段,再来一段!”老头就说了两句: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闲汉们听了,一齐鼓掌。老头并没说这谣儿所指何人,闲汉们却对号入座,将这谣儿传得风快,自然黄德复不久也听到了,便给公安局拨了电话,说老头散布市长的谣言,应予制止。公安局收留了老头,一查,原是一位十多年的上访痞子。为何是上访痞子?因是此人十多年前任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时受到上司陷害未能转成,就上访省府,仍未能成功,于是长住西京,隔三间五去省府门口提意见,递状书,静坐耍赖,慢慢地欲进没有门路,欲退又无台阶,精神变态,后来也索性不再上访,亦不返乡,就在街头流浪起来。公安局收审了十天,查无大罪,又放出来,用车一气拉出城三百里地放下。没想这老头几天后又出现在街头,却拉动了一辆破架子车,沿街穿巷收拾破烂了。一帮闲汉自然拥他,唆使再说谣儿,老头却吝啬了口舌,只吼很高很长的“破烂喽——承包破烂——喽!”这肉声每日早晚在街巷吼叫,常也有人在城墙头上吹埙,一个如狼嚎,一个呜咽如鬼,两厢呼应,钟楼鼓楼上的成百上千只鸟类就聒噪一片了。

这日,老头拉着没有轮胎的铁壳轮架子车,游转了半天未收到破烂,立于孕璜寺墙外的土场上贪看了几个气功大师教人导引吐纳之术,又见一簇一簇人集在矮墙下卜卦算命,就踅近去,也要一位卦师推自己的流年运气。围着的人就说:“老头,这里不测小命,大师是峨嵋山的高人,搞天下大事预测!”自将他推搡老远。老头无故受了奚落,便把一张脸涨得通红。正好天上落雨,噼噼啪啪如铜钱砸下,地上立即一片尘雾,转眼又水汪汪一片,无数水泡彼此明灭。众人皆走散了,老头说声“及时雨”,丢下车子不顾,也跑到孕璜寺山门的旗杆下躲雨,因为待得无聊,也或许是喉咙发痒,于哗哗的雨声里又高声念说了一段谣儿。

没想山门里正枯坐了孕璜寺的智祥大师,偏偏把这谣儿听在耳里。孕璜寺山门内有一奇石,平日毫无色彩,凡遇阴雨,石上就清晰显出一条龙的纹路来,惟妙惟肖。智祥大师瞧见下雨,便来山门处查看龙石,听得外边唱说:“……阔了当官的,发了摆摊的,穷了靠边的……”若有所思,忽嘎喇喇一声巨响,似炸雷就在山门瓦脊上滚动。仰头看去,西边天上,却七条彩虹交错射在半空,联想那日天上出现四个太阳,知道西京又要有了异样之事。果然第二日收听广播,距西京二百里的法门寺,发现了释迦牟尼的舍利子。佛骨在西京出现,天下为之震惊,智祥大师这夜里静坐禅房忽有觉悟,自言道如今世上狼虫虎豹少,是狼虫虎豹都化变了人而上世,所以丑恶之人多了。同时西京城里近年来云集了那么多的气功师、特异功能者,莫非是上天派了这种人来拯救人类?孕璜寺自有强盛功法,与其这么多的一般功法的气功师、特异人纷纷出山,何不自己也尽一份功德呢?于是张贴海报,广而告之,就在寺内开办了初级练功学习班,揽收学员,传授通天贯地圆智功法。

学功班举办了三期,期期都有个学员叫孟云房的。孟云房是文史馆研究员,却对任何事都好来劲儿。七年前满城正兴一种红茶菌能治病强身,他就在家培育,弄得屋里尽是盛茶菌的瓶儿罐儿,且要拿出许多送街坊四邻,如此就认识了一个茶友,以至这茶友做了老婆。此后,夫妇俩又开始甩手,说是甩手疗法胜过红茶菌的,这当然只半年时间,社会上又兴吃醋蛋,又兴喝鸡血,他们都一一做了。不想喝鸡血却喝出毛病,老婆的下身阴毛脱落,寻了许多医院治疗不愈,偶尔听说隔壁的邻人有祖传的秘方,老婆便去求治,果然新毛生出。邻人年纪比孟云房长一岁,以前也在一起搓过麻将,此后出门撞着,点头作礼,邻人嗤啦一笑。孟云房就买了很重的礼品回来对老婆说:“人家治了你的病,你应该去谢谢才是。”老婆送礼过去,兴高采烈回到家,孟云房却将写好的离婚书放在桌上让她签字,说这下好了,咱们离婚吧,老婆是我的老婆,穿衣见父,脱衣见夫,我老婆的东西怎么让外人看到呢?!离了婚半年,新娶了妇人叫夏捷,也就随夏氏另择了新居。新居的平房正好与孕璜寺一墙之隔,隔墙不高,新婚后的孟云房平时没事,就常脑袋趴在墙头,听那边清器作乐,看那僧人走动。自参加学功后,每日闻得授功的铜锣一敲,便手脚如猴,逾墙而过。一次就被智祥大师撞见,忙要逃避,大师就说:“咱们是老相识了嘛!”孟云房忙点头称是,却说:“大师这么好的记性,还记得我呀?”大师说:“怎么能不记得,你们那异花是死了?”孟云房说:“是死了,大师测字实在灵验!”大师又问:“你那个朋友呢?病好了吗?”孟云房说:“病是早好了。大师竟也知道他是病过?真是神人!”大师说:“哪里!要是神人,那时我就该留下他这个名人来好生谈谈哩!”孟云房就忙说:“改日我一定领他来拜会大师!”

一期学功班下来,孟云房迷上了气功,且四处张扬身上有了气感。每有熟人聚会,他总是盘脚作用功态,动辄给别人发功,又反复问有没有感觉?感觉是没有的。复念咒语,念得满嘴白沫,一头汗水,还是不行。众人就浪笑了。夏捷说:“他真有气了的,昨晚我肚子胀,他一发功,果然肚里嘎咕咕响,一会儿我就跑了厕所。他现在酒肉不沾,烟不吸,葱也不吃哩!”孟云房说:“真的。”众人说:“噢,跟了和尚就当和尚了,那戒色了吗?如果晚上不和嫂子睡,那就真是戒了!”夏捷也就笑了说:“我也等着他戒哩!”却拿眼乜斜过来,孟云房脸就红了。

夏捷的话,只有夏捷和孟云房知道。原来学功期间,孟云房认识了寺里的小尼慧明。慧明年方三八,三年前从佛学院毕业到孕璜寺,两人交谈过数次。孟云房甚是佩服她的佛学知识,他也是看过《五灯会元》和《金刚经》的,又善发挥,倒惹得慧明常有难事来请教。于是许多中午时分,慧明在矮墙那边喊孟老师,两人就趴了墙头嘀嘀咕咕说长长的话。一天晚上,月光清幽,夏捷从外边回来,见孟云房又趴在墙头与小尼姑说话,因为趴得久了,蚊子叮那一双光腿,一只脚就抬起来不停地在另一条腿上搓。墙这边说:“慧明,这篇论文写得好多了,可你也得悠着些劲儿呢。”墙那边说:“我不累的。人累是心累,清静地写这份论文,我只觉得愉悦的。”墙这边说:“是如莲的喜悦吗?一墙之隔,两个世界,我倒羡慕你们……”墙那边就嘻嘻笑,说:“你什么都可以当,只是不能当和尚的,你在外边寻清静寻不到,真到了清静处,怕你又受不得清静。”墙这边说:“是吗?”那边又说:“前几日对你说过的事,一定得口严着。”这边说:“这我晓得,心系一处,守口如瓶嘛!”那边说:“孟老师真好,那我还写了一份状书,要托你送到市长手里。”这边的就竭力探了身子,伸了手去接,说:“你站在石头上,我就接着了。哎哟,脚崴了吗?”那边说:“没有的。”墙头上一沓纸冒上来,孟云房抓到了,同时这边踏着的一根木条断裂,扑通一声,人出溜下来,下巴正撞在墙头瓦上,一页瓦遂落地而碎。夏捷看了一场好戏,说:“嘿嘿,孟云房,你可要小心的,《西厢记》我才看了一折哪!”也不顾孟云房伤着没有,搭了凳子往墙那头看,小尼姑已幽灵一般从花丛里跑远了。

此时,夏捷当着众人面暗示孟云房,孟云房脸红了,却说:“你不要说了吧,这也是做佛事,功德无量的。”众人更是不得其解,就嚷道该吃晌午饭了吧,说:“嫂夫人不要急,只要你出力,不会要你出钱的!”便各人掏了五元,自然是赵京五脚勤提了篮子上街打酒买菜。

西京东四百里地的潼关,这些年出了一帮浪子闲汉,他们总是不满意这个不满意那个,浮躁得像一群绿头的苍蝇。其中一个叫周敏的角儿,眼见得身边想做官的找到了晋升的阶梯,想发财的已经把十几万金钱存在了银行,他仍是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日近黄昏,百无聊赖,在家闷读罢几页书,便去咖啡厅消费。消费了一通,再去逛舞场。舞场里就结识了一个美艳女子。以后夜夜都去,见那女子也场场必至。周敏就突发奇想:这女子或许能给我寄托!舞散后,提出送女子回家,女子推辞一番却并不坚决,他就大了胆子,用自行车驮到一个僻背巷口。女子跳下来告别,说你走吧,却是不走。他就上去亲了一口,女子便呜地哭了,说:“我恨你!”周敏说:“我太激动。我再不了。”女子说:“我恨这个时候才见你,三年前你在哪儿?!”周敏一把拥了她再在车后架上,一阵风骑到城外河滩,车子一倒,两个人也倒在沙窝里做了一团。这时女子说:“我有丈夫哩,孩子都两岁了。”周敏吃了一惊,但已无法自制,说:“我不管,我只要你,你嫁给我吧!”女子叫唐宛儿,从此不忘了周敏。回家提出离婚,丈夫不同意,剥光了衣服地打。这边一打,舞场上的周敏见不上,布置了小兄弟在宛儿家的前后察看动静。消息返回,周敏就在那丈夫前脚出门,后脚进去,带宛儿出来藏于一处密室。潼关县城也就那么般大,每只苍蝇都有出处,何况一个活人?第四天里,周敏来见宛儿,宛儿只说,她刚才瞧见丈夫的一个朋友了,鬼鬼祟祟的,一定是派来查访的。周敏听了,也觉得自己早已不宜于待在这小地方,当下包一辆出租车开往西京城里,租赁一所房子住下了。

初到西京,两人如鱼得水,粗略购置了一些家具和生活用品,先逛了华清池、大雁塔,又进了几次唐华宾馆、天马乐园。这妇人是好风光的尤物,喜欢宾馆的豪华和漂亮的时装,又喜欢读书,有奇奇妙妙的思想。两人路过城中的报话大楼,巨大的钟表正轰鸣着乐曲报时,宛儿便说:“人若要死,从钟表上跳下来,那死也死得壮观吧!”周敏说:“我要死,我才不跳的,拿一根绳子就吊死在钟表上,既能在乐曲中死去,死去又能让全城人都看得见!”宛儿说声好,竟扑在周敏的怀里撒娇,说她那个丈夫以前和她吵架,她开了音箱放小夜曲,为的是有这种轻音乐,双方的情绪就会渐渐平和,丈夫却一脚把音箱踢翻了。周敏说:“他不懂。”妇人说:“他只是有劲,是头驴子!”

一月后,两个人疯劲渐渐疲软,所带钱财也所剩无几,周敏才知道女人对于男人不过如此。诚然唐宛儿美艳,而西京这么大的城市,也不能实现他的愿望,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在这里,新电影、新衣服、新装饰品,一样也不缺,仍没有新的思想和新的主题。每天早上,腐蚀在城墙头的阳光仍是那样的阳光,花坛里开放的仍是那样的花。尽管妇女的威风已超过了丈夫,一年也仍只有一天“三八”节。虽然有八十岁的老翁娶亲做了新郎,他还是个老翁。陷入了苦闷的周敏,不能把这些说破于唐宛儿,唯有一早一晚去城墙头上吹埙。吹过了一阵埙,日子还是要过的,便出来寻挣钱的营生。发现了居家不远处有个清虚庵,庵里正翻修几间厢房,遂在那里谋到一份小工,幸亏做工当日发款,也就每日能买一尾草鱼、半斤新嫩蘑菇回去给妇人清炖来吃。

周敏面目清新,在一帮民工中间显得出众,包工头就让他兼管出外采买材料,买材料又受尼姑审验,少不得就认识了慧明师父。几经交谈,知道慧明师父前不久才从孕璜寺而来,因为年轻,又有学问,虽不是庵里当家,却处处露面,自作主张,众尼姑倒服她。周敏见慧明人物俊美,有心接近,有事没事也常去过问。一日,拿了一书在读,一抬头见慧明在紫藤架下向他招手,忙丢下书本近去。慧明说:“你好出众,读的什么书?!”周敏说:“《西厢记》,这普陀寺里……”却不说了。慧明说:“你觉得清虚庵不比普陀寺好吗?”周敏扭头看下四周,正要说出什么来,慧明一张粉脸轻笑了一下,倒十分庄重起来,却说:“你一来,我就看出你不是个下苦的小工,果然喜欢读书。若是看看热闹倒也罢了,若要看出个门道来,知道书里更深一层的意思,倒可去见一个人的。”周敏说:“这当然好。就不知那是什么人,肯不肯见我,还得师父引荐的。”慧明说:“凭你这张甜嘴,西京城里谁也是会见上的。”当下就写了街巷门号、所见人姓名,又书一小函。周敏欢天喜地便要去,慧明说:“等等,我这里还另有一信函,你带给他吧。”

周敏带了信函,依所示的街巷寻去,便在孕璜寺左墙后找着了孟云房。孟云房甚是热情,让座,沏茶,问了许多情况,如读过什么书?写过什么文章?西京城里还认识何人?周敏口齿利爽,一一答上,孟云房就让他进了书房长说短聊,好是热乎。夜里回来,周敏说知唐宛儿,唐宛儿说:“西京自古居之不易,咱们在这里举目无亲,能见到孟研究员,也是天大的幸运,你不要受慧明引荐去一次就作罢,应该多去才是。”周敏依了妇人话,隔三间五便去一次。先去时常以慧明为旗号,后来再去又不免带一尾鱼一捆菜的。夏捷也好感他,常当着孟云房的面说他穿戴齐整,批点丈夫的肮脏。一月有余,已是常客,周敏开始拿了新写的短文求正。孟云房好为人师,自然从中国古典美学讲到西方现代艺术,说得周敏点头不迭,决心要在老师的指导下好好写写文章,便叫苦做小工出力不说,更是没有时间,孟老师在城里是文化名流,一定认识人多,能否介绍到某个报刊编辑部去干些杂务。一是有时间看书作文,二是即使没时间,但接触的都是文化人,单那气氛也会使自己提高快些。孟云房说句“潼关多钟秀,人自有灵气”,独自微笑。周敏不知他的意思,便声明老师若有为难就罢了,现在寻个事干是不容易,何况报刊编辑部那是什么人待的!孟云房就笑道:“我就估摸你不是平地卧的角儿!不是吹牛,全城所有报刊编辑部我都熟悉,现在虽然家家人员饱和,可我说句话也不是泼出的水。话又说回来,要在西京文艺圈里混事,得了解文艺圈的现状,你了解多少?”周敏说:“我哪里了解,出门一片黑的。”

孟云房说:“西京城里有一大批闲人的,闲人却分两类。一类是社会闲人,或许有地位,或许没地位,或许有职业,或许没职业,都是一帮有力气、有精力、有能耐的,讲究爱管事的仗义之徒。他们搞贩运,当说客,吃喝嫖赌,只是不抽大烟。坑蒙骗拐,只是不偷盗财物。起事又灭事。西京的服装潮流、饮食潮流由他们领导,西京的经济发展靠他们刺激,那些红道由他们周旋,黑道也受他们控制。这其中的代表人物,也是暗中的领袖,有四个,人称四大恶少。这类人待你好了,好得割身上的肉给你来吃,说是不好,立马三刻就翻脸不认了人的。这个圈子你不要沾惹。怎么说这些人?你听听他们的语言即可知一二:他们把钱不叫钱,叫‘把儿’,说好哥儿不叫好哥儿叫‘钢哥儿’,找女人叫‘打洞’,漂亮女人叫‘炸弹’……”孟云房还要说下去,周敏谦虚的脸上竟笑了一下。孟云房说:“你不相信吗?”周敏说:“信的。”心里却想起自己在潼关县城的作为,知道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闲人,小县城有小县城的闲人,等量级不同,但起码语言是相通的。就又说一句:“现在社会,你能在家想象个什么,就有可能在现实中发生什么,你说的我都信!”孟云房说:“这些人就不提了,我要给你说的是另一类闲人:文化闲人。西京城里,提起四大恶少,无人不晓;提起四大名人,更是老少皆知的。要在西京文艺界沾边,你就得认识这四大名人。四大名人的第一名是画家汪希眠,今年四十五岁,原是个玉器厂的刻工,业余绘画,数年间画名大噪,原本西京国画院要调他去的,他却去了大雁塔,被聘为那里的专职画家。洋人来西京必去大雁塔,他就出售画作,尤其是册页,一个小小册页就数百十元,他是一天能画四五册页的。卖出的画大雁塔管理所得五成,他得五成,这就比一般画家有钱得多。更出奇的是,他学什么像什么,所有名家之作都可仿制,上至石涛、八大山人,下至张大千、齐白石。前二年石鲁的画价上升,他画得数幅,连石鲁的家属也辨不来真伪。他是有钱,又好女人,公开说作画时没有美人在旁磨墨展纸,激情就没有了。去年夏天,邀一伙朋友去城南五台山野游,我也去了。他是什么气派,雇了四个出租车,一个车全是女的!他的那个小情人在涧潭游泳,把一枚金戒指丢了,众人都急起来,下潭去摸,他说:‘丢了就丢了。’听这口气,一万二千元的戒指好像是身上搓下的垢甲蛋儿!当下从口袋掏了一把钱给那女的,嗨,一沓票子这般厚的。再一位,你在西京大街小巷走走,看看所有招牌题字,你就知道龚靖元的大名了。民国时期,所有的字号是于右任所题,于右任也没龚靖元如今红盛!他同汪希眠一样总有赶不走的一堆女人,但他没有汪希眠痴情,逢场作戏,好就好,好过就忘了,所以好多女人都自称是龚氏情人,龚靖元却说不出具体名姓。他的字现在难求,一般人求字他是不盖章的,不盖章等于白搭。要盖章都要他夫人盖,那就当面交款:一张条幅一千五,一个牌匾三千元。钱全被夫人管着,龚靖元零花钱是没有的,但他爱打麻将,一夜常输千儿八百,没有钱就写字来顶。他赌博是出了名的,公安局抓了三次,每次抓进去,为人家写上一中午的字,就又放出来了。全城的高档宾馆没有不挂龚靖元的字,所以他到任何宾馆,要吃就吃,要住就住,宾馆经理接他如接佛一般。市里烹饪协会考厨师,考官首先问:龚靖元吃过你的菜吗?若回答吃过,这厨师第一关就过了;若说没吃过,说明你压根儿还差等级。另一个名人就是西部乐团的团长阮知非了。他原是秦腔演员,从父辈那里学有几手‘吹火’、‘甩稍子’、‘耍獠牙’的绝活。

秦腔没落,剧场萧条,他辞了职组织民办歌舞团,演员全是合同聘用,正经剧团不敢用的人他用,不敢唱的歌他唱,不敢穿的服装他穿,所以前五年之间走遍大江南北,场场爆满,钱飘雪花一般往回收。这些年流行歌舞大不如前,乐团人马分为两拨,一拨由城市转入乡下,一拨在西京城里开办四家歌舞厅,门票高达三十元,可人疯一般往里进。这三位名人都是与社会闲人有来往的,只是合时则合,分时则分,主要的内靠官僚,外靠洋人。唯有第四个名人活得清清静静,他的夫人虽也雇人在碑林博物馆那条街上开着个太白书店,他却是不大缺钱又不大爱钱的主儿,只在家写他的文章图受活。但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蹊跷,你越不要着什么,什么却就尽是你的。这四个名人中间就数他档次高,成就大,声播最远。这就是你们潼关的同乡了。”周敏听孟云房口若悬河讲下来,听得一愣一愣的,待说到“你们潼关同乡”,就说:“莫不是作家庄之蝶?!”孟云房说:“对了,要不我说‘潼关多钟秀,人自有灵气’。我是看到你爱写文章就想到庄之蝶了。他就是你们那儿的骄傲,想必你是认识的。”周敏说:“名字是早知道,有一年他去潼关作文学报告,我知道后赶去,报告会已经结束了。潼关喜爱文学的年轻人如此多,原因也就是他的影响。我见过他的照片,没见过人的。”孟云房说:“四大名人之中,要我最佩服的是庄之蝶,与我最要好的也是庄之蝶。他是西京城文坛上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你若要去报刊编辑部做事,我当然可以帮你,但我跑十趟八趟,倒没他的一句话来得顶用。他常来这里吃茶吃酒,你不妨星期三或星期六下午来,说不定就会碰上,我来提说,听听他的意见,看哪个报刊更合适。”

周敏自此一连几个星期,每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就来孟云房家,穿得整整齐齐,头上也喷了发胶,梳得一丝不乱的。可孟家虽坐了一帮作家、编剧和画家、演员,却未见到庄之蝶。周敏一时未能去报刊编辑部做事,因为生计,又不能耽误了清虚庵做小工挣钱,心也慢慢灰下来。

此日,慧明又让周敏捎一个口信儿到孟云房家里。两人吃着茶,自然又说起庄之蝶来。孟云房才告诉周敏,庄之蝶原来不在城里许多时间了,他也是上午见了太白书店的洪江才知道的,便不免怨怪庄之蝶:近一年来声名越来越大,心情反倒越来越坏,脾性儿也古怪了,出外这么长时间竟连他也不打个招呼!周敏听了,勾下头去,轻轻地叹息了。孟云房却拿出一封短信,问周敏是否能亲自去文化厅找一个人去,若找着这个人,别的报刊编辑部去不得,但《西京杂志》编辑部或许不成问题。周敏展信读了,原来是孟云房以庄之蝶之名写给一个叫景雪荫的。周敏不知景雪荫是男是女,是什么领导,问孟云房,孟云房却一脸诡笑,避而不答。

周敏半信半疑,揣了短信往文化厅去。天向晚时,又来见孟云房。孟云房正剥了上衣,穿着宽大花裤衩在书房写作,口里应着,身子不动。周敏等不及,大声喊:“孟老师,是我,周敏。”一阵踢踏声,门抽开扣子,周敏推门而入,“扑通”一声跪在孟云房的面前。孟云房甚是吃惊,却也明白几分,问道:“事情成了?”周敏脸涨得通红,却回头叫道:“都拿进来!”接踵一个粗脚女子,拎着一个大的旅行袋子往外掏,柜盖上就是一筒碧螺春茶、两瓶维C果汁粉、一包笋丝、一包宁夏枸杞、一包香菇。孟云房叫道:“小周,你这是怎么啦?给我送礼吗?”周敏说:“这算什么礼,大热天的,写作又这么累,想给你买些什么,你戒荤了,又无法买的。孟老师,多亏你的条儿,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哩!”孟云房说:“我说寻景雪荫一寻就准,她是厅里人,以前在编辑部也干过,谁不看她的面子呢?”已经在内屋睡下的夏捷隔帘说道:“小周呀,你可是讲究实际的人呀!你孟老师写了个条儿,你就孝敬你的孟老师了?”周敏笑着说:“师母已经睡了吗?我哪里就敢忘了你,刚才路过蓝田玉店,我进去看了,里边有菊花玉镯的,已经付钱人家了,可摆着的三副,副副都有暗伤,我让他们快些进货来,三日后去取的,只怕师母看不上。”妇人说:“我看你是挣一个花两个的浪子!”周敏就还在笑,孟云房已经把维C果汁粉瓶盖拧开,给自己冲一杯,给周敏冲一杯,还要给夏捷冲一杯送进去。周敏说他不喝的,这杯给师母吧。孟云房说:“拿进我的家门,就算是我的了,现在是我招待你呀!”端了一杯进内屋去。周敏坐下来抿了一口,门帘处一动,送货的女子在向他示意。周敏出去,在院子里悄声说:“你怎么还不走?没你的事了。”女子说:“钱呢?”周敏说:“钱不是全付了你吗?”女子说:“你付的是东西钱,我送这么远也不能白送呀!”周敏说:“送牙长一截路也要钱?”给了一角。女子说不行的,你是打发叫花子吗?叫花子开个口,也没有给一角钱的。周敏就把口袋反翻出来让看没一个子儿了,女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周敏回到屋里,笑着说:“那姓景的好高贵气质,一见面,我倒被她震住,差点不敢拿出条儿来,手心都是汗。她先领我去了编辑部找主编,又去把厅长也找来,主编就说三天后听消息吧。她倒这般能耐的!”孟云房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景雪荫虽在厅里是一个处长,可文化厅里除了厅长外,上下哪个敢小觑了她?说出来你冷牙打颤,如今省上管文化的副书记是她爹的当年部下,宣传部长也曾是她爹的秘书。老头子现在调离了陕西,在山西那边还当着官,虽人不在了陕西,老虎离山,余威仍在嘛!”周敏听了,说:“这我知道了,景雪荫莫非就是庄老师当年的相好!”孟云房说:“你怎么知道?”周敏说:“潼关出了庄之蝶,潼关就流传着他的轶闻趣事,以前我还以为是人衍生的事,没想倒真是这样!她一见到信就说了,庄之蝶好大架子,一个条儿来,人也不见面了!”孟云房说:“你怎么说?”周敏说:“我说,之蝶老师说了,他现在正写一个长篇小说,过一段日子就来看你的。她还说看什么,已经老了,不好看了!”周敏说完,笑了笑,却说:“孟老师,事情这般顺当,倒让我担心。之蝶老师以后要怪咱们的。”孟云房说:“正是这样,我才赶写一篇他的作品的评论文章的。”周敏千谢万谢,直说到自鸣钟敲过十二点方离去。

唐宛儿一整天没有见到周敏的面,知道是在外边为工作奔波,将中午做了的麻食又温了一遍,就热水洗了身子,漱了口,换一身喷过香水的时兴裤头和奶罩,专等着男人回来慰劳他。但周敏一时未回,就歪在床上读起书来。夜深听得门外脚步响,身子就软溜下来,把书遮在脸上装睡着了。周敏敲门,门却自开,原来并未插关,进来看床灯亮着,妇人悄然无声,轻轻揭了书本,人睡得好熟,就站着看了一会睡态,不觉凑下来吻那嘴唇,妇人却一张口将伸进的舌头咬住,倒吓了周敏一跳。

周敏说:“你没有睡呀!脱得这么赤条条的,也不关门!”妇人说:“我盼着来个强奸犯哩!”周敏说:“快别说浑话,一天没回来就受不了?”妇人说:“你也知道一天没回来呀!”周敏就说了怎么去见孟云房,孟云房如何写条儿又见景雪荫,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妇人高兴起来,赤身就去端了温热的麻食,看着男人吃光,碗丢在桌上,也不洗刷,倒舀了水让周敏洗,就灭灯上床戏耍。妇人问:“景雪荫长得什么样儿,这般有福的,倒能与庄之蝶好?”周敏说:“长得是没有你白,脸上也有许多皱纹了,脚不好看。但气势足,口气大,似乎正经八百,又似乎满不在乎的样子,喜欢与男人说笑的。”妇人把男人的头推到一边,嫌他口里烟味大,说:“哪有女人不喜欢男人的!”周敏说:“我听孟云房说了,她是个男人评价很高、女人却瘪嘴的人,她没有同性朋友。”妇人说:“我猜得出了,这号女人在男人窝里受宠惯了,她也就以为真的了不得了。如果是一般人,最易变态,是个讨厌婆子。她出身高贵,教养好些,她会诱男人团团围了转,却不肯给你一点东西,这叫狼多不吃娃,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周敏说:“你这鬼狐子,什么都知道,可潼关县城毕竟不是西京城。她若是那样,庄之蝶一个条儿就那么出力?!”妇人说:“要说我不明白,也在这里。可我敢说,这号女人是惹不得的,别人只能为了她,她是不能让别人损了她的。既然人家肯这么帮忙,你就多去孟云房那儿,免得以后庄之蝶知道借了他的名分儿生气,也好让孟云房顶着。”周敏就说起给夏捷买玉镯的事,说他想好了,把妇人戴的菊花玉镯给她,只给一只。妇人沉默了半日不言语,周敏就不敢多说,爬上去又亲那一段身子,妇人掀开了,说:“这是你给我买的,现在你又送她,姓夏的是大城市的时髦女人,样子自然好,只怕她日后也是你的了。”周敏说:“你尽胡说,她穿着时兴,可一端儿个黄脸婆,一个玉镯子值几个钱?能在编辑部寻个事儿干,或许往后会寻访到我所要的东西,咱们又可在西京长长久久生活下去,哪头重哪头轻,你能掂着的。若不愿意,我明日重买一个是了。”妇人说:“好吧。”当下褪了一只镯子在床头,背过身睡去了。

三日后,周敏带了玉镯送与了夏捷。孟云房不在家,两人就说起编辑部的事,周敏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夏捷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景雪荫会尽心的。”周敏记起唐宛儿的话,也笑了问道:“庄老师与她到底是怎么个关系呢?却是终没结婚!”夏捷说:“之蝶现在是大作家了,可当年哪里就比得了你?爱情这东西说不来,做夫妻的不一定就有爱情,有爱情的倒不一定就做了夫妻。”便讲了庄之蝶过去的瓜瓜葛葛,使周敏听得心怦怦然跳,连声叹息。夜里回去,就将这些故事又渲染了讲给唐宛儿,妇人兴趣盎然,要求讲了一宗还要讲一宗,苦得周敏只好瞎编排,说:“咱们在一块××,你倒让我只说他们的事,你是要作了那景雪荫吗?”唐宛儿说:“我倒幻觉你是庄之蝶哩!”噎得周敏全无兴趣,赤着腿立在那里多时,就把裤子穿上了。

后来,编辑部果然通知周敏去打杂,好似旱六月落了白雨。周敏带了许多礼品一一给编辑部的人见面送了。每日早去晚归,跑印刷,送稿件,拖地,提水,博得上下满意。他又是聪明至极的人,抽空阅读来稿,也能看出个子丑寅卯。待到一日拿了自写的一篇稿子让主编钟唯贤看,惊得钟主编大叫:“你也能写东西?!”文章虽最后未能发表,却知道了他的才干。周敏就从此来劲,早晚没去城墙头上吹动埙声,买了庄之蝶许多书读,又有心打问庄之蝶的事,回来说与唐宛儿喜欢。唐宛儿在家擀面,一边用劲擀动,晃得两个肥奶鼓鼓涌涌,一边说:“你真要能写,何不就写写庄之蝶?潼关流传他那么多事,你又知道了他在西京的情况,写了如果能在《西京杂志》上发表,杂志靠写名人提高发行量,你写名人说不定也会出名。再说,写了他,替他扩大影响,他回来知道是借他的名分去的编辑部,他若高兴也感激你,就是不高兴,也没什么太难堪你。”周敏听了,直嚷道高见,当下夺了擀面杖,说要“幸福”女人,女人手也不洗,两人就去卧屋快活一气。

周敏果然写成三万字的文章,他虽未见过庄之蝶,却俨然是庄之蝶的亲朋密友,叙述他的生活经历创作道路,以及在生活与创作中所结识的几多女性。自然,写得内容最丰富的,用辞最华丽、最有细节描写的是同景雪荫的交往。景雪荫的名字隐了,只用代号。钟主编看后,颇感兴趣,决定当月采用。眼看着出刊日期将至,周敏每日去孟云房家打问庄之蝶回来了没有,没想孟云房近日正陪了智祥大师去了法门寺看佛骨,夏捷却说庄之蝶已回到城里,昨儿晚还来了电话,就写了庄之蝶的住址,让他不妨先去见见。

周敏心急,搭了出租车径直去北大街文联大院。车行至一半,却叫停下,步行前往,要镇定紧张的情绪。到了大门口,见有许多人在那里,不禁又紧张起来,就远远蹲在一边只向这边张望。门是铁门,并不大的,有一妇女牵了一头花背奶牛,一边与旁边的人说话,一边拿了瓷杯在牛肚下挤奶。院子里就有一人趿了鞋出来,个头不高,头发长乱,穿一件黑汗衫,前心后背都印着黄色拼音字母。奶牛突然长叫了一声。众人就说:“牛在叫你哩!”一片哄笑。那人说:“牛叫我是怕你们把奶吃完了,是我建议牵着牛来卖奶的,可头口奶总是让你们吃了!”妇女说:“一月光景不见先生了,这牛一路上也牵不动的,奶也下得少。今日进城,它是哪里也不肯停,直往了这里,我寻思怪了:莫非是先生回来了?果然先生就回来了!人怎么整整瘦了一圈的?!”那人说:“没有奶喝能不瘦?”妇人说:“肚子却大了!”那人笑笑,拍拍肚子,就趴到牛肚下边,口接了奶头用手挤着吮起来。这边瞧着的周敏倒觉得好笑:文联大院住的这帮文人,果然出怪,现场挤鲜奶不烧生喝也够奇了,哪有直接对了奶头就吮的!就又听旁边人还是论说那人的肚子大小,说:“肚子当然大了的,你问先生在哪儿去了?”妇女说:“哪儿去吃山珍海味了?街上的民谣说‘八类人搞宣传,隔三岔五解个馋’,先生又开什么会了?”旁人说:“你瞧瞧先生的衫子,上面的拼音是什么?前心写的是‘汉斯啤酒’,后背写的是‘啤酒汉斯’,肚子能不大吗?!”只听噗的一声,在牛肚下吮奶的人就笑喷了,白花花的奶汁溅了一脸一脖,也就不再吮,付过钱,又说笑几句,趿着鞋噗噗沓沓返回去了。妇女清点着钱,叫嚷多付了,要退的,旁人说:“他那一吮,或许吮得多哩,再说别人是挤了卖,他是亲自去吮,这价钱自然高的。”妇女说:“前日南街一个年轻人买奶,说某某某是吮着买奶,他也要吮,结果是吮不出来,反叫牛尿了一头臊水!”旁人说:“这还好,他要搞错了,不准儿噙了牛的别的什么也吮了!”一阵爆笑,妇人拿拳头打那贫嘴,牵了牛走去,买了奶的也各自散了。周敏见那妇女牵牛走去,买奶的也各自散了,站起来抖抖精神走过去,正好门房的老太太出来关铁门,拿眼光就直直盯他。偏巧有骑自行车的极快地将车停在门前,老太太挡住问:“你干什么?”那人说:“我找王安!他是作曲家,在后楼住着的。”老太太说:“你是哪里的?”来人说:“查户口吗?”老太太躁了:“查户口怎么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文联的大门就是我看守的,这是我的责任!”来人说:“好,好,我是雁塔文化馆的,姓刘,叫……”老太太说:“我不管你叫什么,我叫叫他。”就在门房里对着一个麦克风,噗噗地吹,回头问:“有声没?”周敏说:“有声。”老太太说:“王安老师,下来接客!王安老师,下来接客!”喊了三遍,满院轰响,老太太探头说:“人不在,改日来吧!”就问周敏干什么?周敏要说见见庄之蝶,但突然决定不见了,想,这老婆子这般叫喊,活脱脱是旧时妓院的老鸨嘛,如果真让庄之蝶下来接客,自己怎么介绍自己,又是站在门口,一句两句能说得清吗?就返回孟云房家,恰好孟云房才回来,要领了他再去,他心下还是紧张,说还是等杂志出来,让庄之蝶看了文章,话就好说了。

待回去说与唐宛儿,唐宛儿就骂道:“你还讲究要寻找新的世界的呢!你才是个呆头!庄之蝶已经回到城里,你不急着去见,要待他先去了景雪荫那儿,露出了事情的原本发火吗?”周敏悔得直拍脑袋。唐宛儿说:“那这样吧,咱托人家的福贵,何不办了酒席请他来家?”周敏说:“那人家肯来的?”唐宛儿说:“让孟老师去请,先说原委,再说写了文章的事。如果事情顺当,他就会来的;如果不来,到编辑部的事就算结束了,也用不着再去人家那儿受难堪。”周敏忙去说动孟云房,孟云房去和庄之蝶说了,回复同意吃请,喜得一对男女如没脚蟹一般连日筹办酒菜,日子定在七月十三日。

十三日一早,周敏起了床就在厨房忙活。因为临时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又去近处饭馆租借了三个碗、十个盘子、五个小碟、一副蒸笼、一口沙锅。回来见女人扫除了屋里屋外,放了买来的几本庄之蝶的小说、散文选集在桌上,直喊来西京时带的那张潼关地图放哪儿了?周敏说:“忙处加楔,寻那干啥?”女人说:“贴在墙上嘛!”周敏想了想,说一句“鬼狐子!”在女人屁股上拧了一把。女人哎哟一声,撒了娇就撩裙子让看一块青,然后就宣布她什么也不干了,她要打扮呀!周敏开始剖鱼,一会儿女人跑出来让瞧大红连衣裙好不,一会儿又换了一件黑色短裙。那衬衣、鞋子、项链、袜子,也一件一件试。周敏说:“你是衣服架子,要饭的衣服穿着都好看哩!庄老师是作家,正经人物,又是初次见面,还是穿朴素些好。”女人就在沙发上的一堆衣服里挑了一件黄色套裙穿了,于镜前搽脂抹粉,画眼影,涂口红。这时候,孟云房夫妇来了,提一罐桂花稠酒,又一包杏子。周敏说:“谁让带东西,这不是反着来吗?”夏捷戳了周敏的额,说:“这酒是我给宛儿拿的。你庄老师最爱吃杏子,我怕你们不知道他的嗜好。宛儿呢,让我瞧瞧这个妹妹,什么美人坯子?!”唐宛儿忙迎出来,说:“你瞧吧,瞧了就不愿认这个妹妹了!”周敏说:“怎么是妹妹,称师母才是!”夏捷说:“我才不要那个名分!果然稀罕人材!”两个女人见面,叽叽喳喳说了许多女人的话,无非是你这衣服好看,你这么年轻,用的哪一种化妆品?使过丰乳器吗?唐宛儿就说:“周敏呀,你张罗吧,我要陪夏姐玩棋子呀!”拿了棋子棋盘拉夏捷上到二楼的亭子里。房东前三日阖家出外旅游了,楼上的三间房锁着,那平台上修个木头亭子,里边安放着一张石桌四个鼓形石椅,两人一边说话下棋玩儿,一边睃眼儿看楼下的大街。周敏已端了茶水、糖果、西瓜、桃子上来。夏捷说:“小周,今日就看你给我们吃什么山珍海味?”周敏说:“今天可得委屈你了,一是没什么好东西,二是我也不会做,聊表个心意的。”夏捷说:“我也不图在你这儿耍排场,等你以后发达了,只要不忘了我就是。”便对楼下孟云房喊:“喂,你今日得上灶呀,别也充老师,盘脚搭手喝清茶!”孟云房说:“在家我做饭,出门在外也得做饭?今日我怎么啦,庄之蝶出场,我就成龟孙子啦!”话虽说着,却也去水池洗手。两个女人乜斜了眼,只顾在楼亭上哧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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