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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岁纪

说起这十年,一时间不知从哪里开首。

姑祖母家的平安夜。我站在天台上,远处是西贡夜色里的一湾海。明暗间是散落水中的岛屿。浅浅的海浪激荡,岛屿便是浮动的船。

院落里灯影阑珊,圣诞树兀自精神。夜已微凉,姑祖父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坐在藤椅上打瞌睡,家人早就叫他回房。但他不愿,不愿意错过热闹。宁愿做这热闹里的布景,才会甘心。客人早都散了,热闹却还是浓厚地在餐桌上、草地间堆叠。小狗不知倦,将李医生的双胞胎留下的玩具叼着,在院落里巡游。姑祖母还在絮絮地和母亲说话。讲的依然是往事。这夜里,将陈年的事情都释放出来,稀释在这城市的空气里。

我的家族,与这城市无所谓渊源。出现人生的交叠,只在历史的关隘。抗战伊始,祖父从教授任上退下,辗转到此,是因了旧派知识分子的良心。终于匆匆地还是离开,这地方不是久居之地。姑祖父母,留下来了。他们都是浪漫的人,革命的浪漫主义,经历了现实的考验。姑祖父是香港人,追求姑祖母用的是艺术家的爱国心。建国初期,背弃了家庭来到北京。成就了中央歌剧院一段千里姻缘的佳话。然而,终究是单纯真实的人,一九六〇年的时候,双双发落到了东北。这其间的艰难,用音乐与乐观倾轧过去,居然也就水静风停。终于回到故里,站在罗湖桥上,姑祖父泪眼婆娑,向左望去,招展的旗帜仍红得悦目。这是十多年后了。

时光荏苒,四十年也总是留下痕迹。变不了的是姑祖母的乡音。将近半世纪的香港生活,老人家还是地道的老北京的女儿。说起话仍是利落爽脆,讲到兴处,仍是朗声大笑。

旧年我博士毕业,在红磡体育馆举行了典礼。一家人拍了照片,冲印出来。姑祖母看着笑着,终于有些动容。她指着这巨大的建筑说,看,颜色都旧了。我来那会儿,还没它呢。它现在都这么老了。

千禧·劝学

我来到香港,在千禧年的尾声。不算冷的冬日下午,黄昏的光铺张下来,也有些暖意。下了车,走上了一条叫作“高街”的街道。这条街的陈旧出人意表,窄窄地从山道上蜿蜒下来。两边是陡峭的唐楼造成的峡谷,阳光走进来,也被囚禁了声势,成了浅浅的一条线。和南京的阔大街道相比,这条街的逼狭让人有些许的不适。再读了《第二炉香》,发现张爱玲写到这条街,用了一个词“崎岖”,终于有些感叹,张的文字实在是老辣简省。

与高街垂直的阶梯,竟然也是一条街,叫作“兴汉道”。咫尺之遥,分布着几家文具铺和影印店。都是在做学生的生意,竟也十分的兴旺。这兴旺间,暗藏着潜在的竞争。有家叫作“艺美”的,做的是家庭生意。有论文订装的一条龙服务,婆婆管收钱,儿子和儿媳则是劳力。孙子是个戴眼镜的小伙子,还在上学的年纪,负责些零杂的活计。一家人的神情都很勤勉。他们的竞争对手,是个壮年的男子,人称“肥仔”,设备比他们先进些,店堂也整饬些。但都传说他其实是个“无良商人”,所以在港大几年,也并没怎么帮衬过他。这条路的尽头,叫作般咸道。“般咸”是香港的第三任港督George Bonham的姓氏。香港的翻译,因为受了粤语的影响,减省而生僻,就如同将Beckham译为“碧咸”,Zidane译成“施丹”,多少有些不着调。这道路是西区半山上的主道,曲折漫长,连接坚道和薄扶林道。坐落了许多的名校,像是“圣保罗书院”等等,环绕了香港大学,几乎带有一些预备役的性质。

港大在这条街的中段,可以看得见校门口的石牌坊,掩映在绿荫里面。和内地高校大门的气派不同,这座老牌的殖民地大学,有些深山藏古寺的意思。底气是内里的,有孙中山,陈寅恪与朱光潜的过往,渊源便也不用多说。

从校门右手的车道上去,便是本部大楼,米色的巴洛克建筑。有的是繁复的回廊与凸起的钟楼。地形不简单,文学院办公室在右手的位置,我去报到的时候,竟无端地绕了一个大圈。正门的地方,是陆佑堂,这是港大的礼堂。后来听过的许多演讲,都在这礼堂里进行。到了学期末的时候,这里便是全校学生high table(高桌会) 的地方。港大的精英教育,落实在细微处。到这一天,少年男女们便严格地要盛装出席,煞有介事。这是一种锻炼,你要克服你天性的羞涩与胆怯,让自己在人群中脱颖而出。所以,这礼堂又兼有Dancing Hall(舞厅)的功用。不过,晚近它的著名,却是因借它拍了电影《色·戒》,做了王力宏和汤唯们演练爱国话剧的布景。这电影在校园里细水长流地挑选群众演员,每每可以看到,几个本校剧团的学生脸上都笑得很欢乐。那时候,我的学位论文正赶得如火如荼,从办公室里出来,疲惫地对他们望一眼,看出他们的欢乐也是加倍的。这礼堂,多少是有些凋落了。堂皇还是堂皇,老旧是骨子里的,一百年的光阴,外面看不太出来,却已蚀进了内心里去。

如此看来,我在这所学校里的五年,便真正是弹指一挥。细数下来,回忆还是不少。大多都是细节,比方校门近旁有一棵树,孤零零地立着,叶子四季都是少的。这是一棵朴树,我记得它,是因为他和我喜欢的歌手,是同一个名字。而挨着研究生堂有一棵繁茂的细叶榕,三人合抱的粗大,后来却被砍掉了。因为它发达的根系,撼动了地基。砍掉以后,如同一张天然的圆桌。又比如,仪礼堂附近,有一丛竹子,上面出没着一条蛇,传说是某个香港名人的魂魄。很多古老的学校都有传说,最盛的是一些鬼故事。港大的此类故事,格调多是凄美优雅的,又有些烟火气,所以并不怕人。其实都是些不相干的事情,偏偏印象很深刻。这些印象,便夹在了教授们的真知灼见与日常的连篇累牍中,被留存了下来。

港大建在山上,这山是太平山。小时候看过一出剧,里面主题歌中有一句“太平山下不太平,乱世风云乱世情”,是因为有港战的背景。我在这山下的岁月,还算是很太平的。香港人有“行山”的传统,太平山上有一条晨运径。曾经晨昏颠倒的时候,也仍然看得见黄昏里头,有些人在山路上或走或跑,跑的多是些外国人,都大汗淋漓的,若是个白种人,肤色便变成浅红色。还有一些菲佣,在山道上遛狗。那狗的毛色便在夕阳里闪成了火红。在山顶上,看到过一头藏獒。并不见凶狠,眼神游离,没什么主张的样子。山顶是好地方,可以眺望到全香港的景致,看得到长江实业、中银大厦、和IFC(国际金融中心),所谓“中环价值”,尽收眼底。没有雾的时候,也可以遥遥地望见青马大桥。山顶上看港大,在盘桓的山道交错间,就好像是岛。

香港是一个岛,这岛上还有喧嚣与速度。港大是这岛上的另一个岛,是真正无车马喧的清静地。这里面的人,便也有了岛民的心态。心无旁骛,适合读书做学问。在经历了一年的热闹之后,也是在这岛上,我无知觉间开始了写作。写过一个年轻大学教授的浮生六记,叫《无岸之河》。后来又写了一篇《物质生活》,大约是那时候的生活写照。写作之外,做得更多的事,似乎是看电影。看电影是写作和作论文间的句读。频繁密集,却似乎又无足轻重。港大图书馆,有很多的影碟。我便一边看,一边为一个报纸写电影专栏。写电影终究不是很过瘾的事。看完了基耶斯洛夫斯基、法斯宾德、大卫·林奇,终于被大岛渚的残酷任性搞坏了胃口,于是用希区柯克的推理片系列做调剂。看完了一部《鸟》,影评写完,意犹未尽,就又动笔写了一篇叫作《谜鸦》的小说。

那以后,写下去,却多是关于自己家乡的城市,南京。

癸未·人事

二〇〇三年,是世界的多事之秋。美国航天飞机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在着陆前于得克萨斯州上空解体。机组人员共七人全部罹难。伊拉克危机造就有史以来最大的反战示威活动。第一例SARS(非典型肺炎)病例在越南河内出现,并在全球迅速蔓延。第三次海湾战争爆发。塞尔维亚共和国总理佐兰·金吉奇(Zoran Djindjic)遭到暗杀。美国华盛顿州爆发疯牛症,澳大利亚、中国、巴西和日本等国宣布禁止进口美国牛肉。伊朗发生强烈大地震,三万人死亡,十万多人无家可归,二十多个国家向伊朗派出救援队与物资援助。

那一年的春天,我拿到了硕士学位。

一月的时候,第一次应聘了一份工作。是一份consultant (顾问) 的职位,具体负责在港跨国企业管理层的语言培训。

走进中银大厦,将领带紧了紧,信心也充分了些。面试的气氛友好而矜持。印象深刻的是主考的中年韩国男人,说着流利的英文和温婉的普通话。倾听与点头。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安静,只有秘书在笔记本电脑记录时飞快的打字声。也是温存的,如同蚕食桑的声响。

这次应聘最后以落败告终。电话打来,依然是完美得体的抱歉,说希望将来与你有合作的机会。在意料之中,一个学位,或许并不比两年的工作经验更加有分量。这是香港的职场,用人唯用。不会有太多的时间给你去历练与磨合。

二月的时候,在深圳的一间港资出版公司就职。

对我而言,这是新的城市。以前只是经过。它代表的只是罗湖口岸,是南京与香港间的某个过渡。

或许,深圳对于香港人而言,远不及此。它终于成为香港人的消费圣地。朋友对我说,这个角色,曾经由泰国来扮演。金融风暴后,泰国一蹶不振。港人改弦易辙,开始亲近祖国最临近的城市。这里在一九七九年的时候,还是荒凉的地方。因为一位老人,踌躇满志地画了一个圈,由此改变了它的命运。

我想我是喜欢它的。大约因为它的新与阔大。这些年在香港,看了太多逼仄而狭长的天空。这城市的阔大是与南京像的,然而,却没有南京的古旧与曲折。历史于南京像是一道符咒。成败一萧何。走在中山大道上,体会了民国子午线的悠长与幽深。法桐叶子将阳光筛在你身上,却也有一丝凉意。这凉意也是许多年积淀来的。深圳不同,轻装上阵。每次上班的时候,车经过笔直的深南大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头上的天,却还是辽阔的。没有高大的树,有一种稚嫩,却也是初生牛犊式的。内里却是胆略,无顾忌。所谓“深圳速度”,或许也有代价,便是略微的鲁莽,不太计较错对。

这城市始终是年轻。地王,深交所,华强北商圈,都是年轻的身影。我从没感觉到自己的年轻在一个城市会如此的恰如其分。

我开始了我半年的职业生涯。在最商业的地方做最文化的事情。做故宫藏品系列丛书,与字画、印鉴与碑拓、明清家私打交道。工作的过程,倒是心里很沉静。同事们,则都是艺术的人。因为做的是出版行,没有很多浮华气。出版总监是昔日一个著名文学杂志的编辑。说起她当年对阿城的欣赏,真诚仍溢于言表。说到阿城文字的好,至今还记得她援引的《峡谷》中的例子,说那马是“直”着腿走来。当时编辑部的人,都说这“直”用得颇为蹊跷,不是正常马的所为。唯独她力排众议,留下了这点文成金的一字。我短暂的出版生涯,因为这总监的提护,增长了许多的见识。现在想来,是心存感念的。郝明义的理念与吕敬人的设计,也都是那个时候深入其心。多年后,当我自己出版书籍的时候,与编辑间沟通的无阻,也正是靠了那个时候的积累。

四月二日那天,天气晴好。大巴上人头涌动。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尖利地响起。然后是她对同伴说,张国荣死了。似乎有很多双眼睛向一处聚焦过来。这时候,WHO(世界卫生组织)已经发动了SARS全球警报。所以这些眼睛的下方,都有一副口罩。掩藏着讶异的神情。女人的伙伴愣了一下,她的口罩上印着一张微笑的丰润的唇。这便是无所不在的商业创意,让SARS的阴影薄弱了一些。然而,这时候却变得不合时宜。她声音虚弱地说,开什么玩笑,愚人节是昨天。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同时有些谴责地看着制造谣言的女人。女人将报纸递给了同伴,说,是,真的。我在这同伴身后看得很清楚,报纸标题浓重: “歌星张国荣于香港文华东方酒店跳楼自杀身亡”。很快,电台印证了这个消息。有人间歇开始抽泣。

“哥哥”对于很多人来说,大约是时代的专属名词。他的歌,电影,演唱会,他的隐退,他的情事都潜移默化于许多人的生长。当他终于老去,便以最彻底的方式演绎了浮生若梦。只是,在这身影坍塌之后,所有人等不到了风再起时。

张国荣的故去,与年底另一个巨星的陨落遥相呼应。她是梅艳芳。许多人都记得他们共同写下香港电影的一则传奇《胭脂扣》。曾经风华绝代的十二少,耄耋老境下,与天人两隔的如花重逢。是悲哀却非悲情。几乎在这惨淡的年里成为谶语。

乙酉·驿旅

这一年年头。在朋友的怂恿下测过一个卦,然后算出的结果,我是“鲲”命。“鲲化为鹏”是要远走的。命里主水,又驿马星动,所以,年内会要去有水的地方。

回想起在温哥华的那一段。七月的阳光并不炽烈。因为J哥夫妇的缘故,没有很多旅人的感觉。大约因为他们人太好,对我有如兄嫂。而又都是顾家的中国人,所以与他们相处的时光,竟无时没有家庭的感觉。叮咛是足够的,于生活的细节,又是贴心到了令我对一向的疏忽感到惭愧的程度。

他们都是北京人,来加拿大前,J哥是一个官办报纸的摄影记者。未到四十岁的年纪,头发已经半白。但眼睛里却有很多的童真。他给我看他以往拍的照片。拍摄的对象,多是名动一时的,却又都是心地单纯的人。所以,在他的镜头里,可以看到的是杨宪益的羞涩,钱钟书的爽朗、James A Mirrlees <small>[1]</small> 如同孩童一样的笑容。在异国定居后,他是个自由职业的摄影师。这是工作,也是兴趣。拍得更多是平凡人。家庭的细节、婚礼的瞬间、社团巡回游行的旗帜。更多是孩子。各种各样的脸,精灵的、欢乐的、哀伤的,都是真实的。也有一张黑白的照片,放在他的个人网站的显著的位置。是个神情宁静的青年女子,有着饱满的额头和丰盛的卷发。那是他的太太,辉姐。

辉姐是伦敦大学政经学院的工商管理硕士。毕业以后与夫君移居加拿大,做了全职太太。见到她的时候,她刚刚读完了一个西点制作培训课程。所以在以后的每个清晨里,我可以不重样地饱口福。辉姐虽是商科出身,却是艺术家的性情,做事要完美的那种。会在大早的时候,开车去很远的市场,购买材料。只为了曲奇饼上的蓝莓保持新鲜水透。下午的时候,家里便洋溢着全麦面包的香气。辉姐神态安静地搅拌干酪,一边和我谈她对小说的见解。都是日常的,并非是文学的观念,内里却有很地道的真知灼见,让人叹然。

这两夫妇千禧年移居海外,也经过艰苦的岁月。如今买下了Watling Street(华特灵大道)这处临街的房子,窗外种满了冬青与绣球花,将它布置成想要的样子。周末的时候,请了印度裔的工人上门,在后院搭建凉台。有个工人很年轻,在加拿大是木工的世家出身。小伙子萨米其实在UBC(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学建筑,却对祖业也很有兴趣,所以放假出来打暑期工。虽是暑期工,做事却是专业的态度。穿着背心和耐磨的工装裤,戴着耳机。是心不在焉的打扮。动作却是实在的一板一眼。J哥与我也在旁边帮手,两天下来,已经完工。辉姐烤了猫舌饼,同请了萨米喝下午茶。午后的阳光照在草坪新生的嫩芽上,彼此都觉得是难得的好时光。萨米说他的家人、女友,说他们的老家庞遮普省。这城市的印度人大多来自这个省份。温哥华的支柱产业是旅游饮食业和木材加工。前者是华人的擅长,后者则是印度人展身手的行业。在东区与华人两分天下,简直蔚为大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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