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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她紧紧抓住了裙子,可以脱掉了。裙子从头上滑出,可是还没有完全脱下,她就知道糟了,油污已经粘着她的满头长发,而头发又是披在脸周围的,结果不仅她的双手污秽,而且她的背、头发、脸全都给玷污了。

她再试。把裙子其余部分脱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在裙子一小块上擦手,接着又用另一小块擦脸。可是无济于事。无论怎么擦,有些油污还是擦不掉。脸擦在裙子丝绸上,不仅没有擦干净,反倒愈擦愈污。她一生中从来没有邋遢得这么绝望――简直无法忍受,却又无可奈何。

“父亲!快来带我走!我不想得道!”他还是没有来。她失声痛哭起来。

哭泣还是没用。她愈哭愈觉得肮脏。她迫切需要净手,便顾不得哭泣了。因此,她一边泪水汪汪的,一边开始拼命地想方设法弄掉手上的油污。她又试了试用手揩裙子,但不一会儿,她就侧身围着屋子转,手在墙上擦,擦得墙上污迹斑斑。手掌在墙上擦得太快,以至产生了热量,熔化了油污。她不停地擦呀擦,直到擦得双手发红,擦掉手掌上一些柔软的茧疤,直到擦得这些茧疤被木板墙里看不见的尖锐物刮掉了。

后来,她的手掌和手指都擦伤了,伤得很厉害,于是,她感觉不到手上的黏液了,便用手擦脸,用手指挖脸,想挖掉脸上的油污。结果手又弄脏了,又重新在墙上揩手。

最后,她给折腾得筋疲力尽,倒在地板上,双手疼痛,而又拿污秽无可奈何,不禁痛哭起来。她闭着眼睛哭泣。泪水顺着面颊簌簌流下。她用手擦眼睛,擦面颊丁~感觉泪水弄得她的皮肤多么湿贰,她是多么邋遢。她知道这肯定意味着什么:神在评判她,发现也不洁净。她不值得活下去。如果她不能洁净,那么就只有把自己聂灭。这会令神满足的。这会减轻痛苦的。她只需找个死的方法,停止呼吸。先前她呼唤父亲时,他没有来,他会悔恨的,但她忍不住了。此时,她已经处于神力的控制之下,神判定她不值得活下去。既然这些年来母亲紧闭嘴唇,不让空气进出,那她自己还有什么权利呼吸呢?

她首先想到使用裙子,想到将裙子塞进嘴里堵住呼吸,或者将裙子缠住脖子窒息而死――可是裙子沾满了油污,一动就会弄脏。樾得另想办法。于是,清照走到墙跟前,紧紧贴住墙。木板墙很坚实:她头往后一仰,然后猛地朝木板墙撞去。顿时,疼痛掠过她的脑袋,她一阵晕眩,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她的脑袋里面疼痛不已。屋子围着她缓缓地旋转。一时间,她忘记了手的肮脏龌龊。

然而,这只是短暂的遗忘。她看见墙上有一幽暗处,原来是她前额上的油污弄脏了亮锃锃的墙面。神在她的脑子里面说话,坚持认为她和以前一样肮脏。小小的痛苦是不能弥补她的差距的。

她再次撞墙。然而,这次却不觉得怎么痛。她撞呀撞――终于意识到,她的身体不听使唤,老是退缩不前,拒绝给她造成巨大的痛楚。这一来,她明白了神为什么发现她这么没有出息――意志太薄弱了。身体不听使唤:不过,她倒不是无能为力。她可以玩弄花招,让身体乖乖地顺从。

于是,她选中了一尊最高的塑像,大约有三米高。这是一尊青铜塑像,塑的是一个男子跨着中步,手高举着利剑,盖过头顶。塑像有棱角,弯曲处和伸出部位可供她爬上去。她的手老是从塑像上滑落,但她咬紧牙关,一直爬到塑像的肩上,一只手紧紧抓住塑像的头巾,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剑。

她手摸着剑,一时想把脖子撞在剑刃上――从而停止呼吸,不是吗?可是,剑刃不过是摆设罢了,并不锋利,再说,她的脖子够不着对准剑的尖端。她只好回到最初的计划上来。

于是,她做了几个深呼吸,接着双手放在背后,十指交叉,一头栽向地面。她会头着地,从而使她从肮脏中彻底解脱。然而,当她冲向地面时,却失去了控制。她惊叫起来,感觉身后双手彼此挣脱开来,倏地伸出去阻止她倒下。她带着苦涩的满意想,为时已晚了。随即她一头撞在地板上,顿时世界一片黑暗。

清照苏醒过来,一动就感觉手臂隐隐作痛,头部剧痛――但还活着。她勉强睁开眼睛,只见屋子更黑了。外面是黑夜了吗?她睡了多久?她的左臂痛得无法移动;她看见肘部有红色的淤伤,难看死了,她想自己倒下时,准是把手臂撞断了。

她还看见自己的双手依然沾满油腻,感觉自己污秽不堪:神的评判对她不利。毕竟,她不应该想方设法自杀。想这么容易就逃脱神的评判,神可不答应。

我该怎么办?她祈求道。神呀,我怎么才能够洁净地站在你的面前?李清照呀,我心灵的祖先,我怎么才能有资格聆听神的慈悲的批判?指引我吧!

她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李清照的情诗《一剪梅》。在父亲告诉她母亲即将死去前不久,那时候她仅仅只有三岁,父亲最早让她背诵的诗歌中就有这一首。此时此刻,这首词,正好是她心境的写照,难道她不是背离了神的善意吗?难道她不是需要与神和解,从而被神封为一个真正的真人吗?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月满西楼告诉她,词中诗人思念的是一个真正的神,而不是一个普通的情人――提到西方,总是意味着神介入了。李清照响应了韩清照的祈祷,送这首词来告诉她,如何治愈那无法消除的创伤――她的肉体的肮脏。

词中爱情的旋律是什么?清照心里纳闷。雁字回时――可是这同屋里没有大雁呀。花自飘零水自流――可是这里没有花瓣,也没有水流呀。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她明白这就是暗示,这就是答案。清照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来。她再次给左手施加重量,顿时手臂弯曲,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她几乎又晕过去。最后,她跪着,头下垂,靠在右手上,向下凝视。这首词许诺,这样会让她却上心头。

她的感觉并没因此就好受些――依然邋遢,依然疼痛。低头瞧去。只见地板光滑,木纹一行行,似涟漪荡漾,从她的双膝往外一直延伸到屋子的边缘。一行行。一行行木纹,木纹大雁。木纹也可以被看作溪流吗?她必须像大雁一样循着这一行行;她必须像花瓣―样随着溪流飘零。这就是词中许诺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在木纹里发现特殊的一行,那是一线黑暗,如同河流泛着涟漪穿过周围明亮的木头。她恍然大悟,这就是她应该伴随的溪流。她不敢用手指去摸——她那肮脏、卑贱的手指。她应该轻轻地伴随,正如大雁亲吻天空,花瓣抚摩溪流。她只用眼睛伴随那条木纹。

于是,她追寻木纹的踪迹,小心翼翼地跟随到墙边。有几次,她移动太快,以至于失去了木纹的踪迹,忘记了它是哪一条;不过她很快就失而复得,或者说她觉得是失而复得,跟随木纹到墙边。这下行了吗?神满意了吗?

她――几乎,但不是完全一一不能肯定,她的凝视从那条木纹滑走后,她是否又失而复得了。花瓣并不从一条溪流漂到另一条。因此她必须跟随正确的那条。这次她从墙边开始,腰弓得低低的,这样目光就不会因右手的动作而偏离。她沿着木纹缓慢地移动,绝不让自己眨眼睛,哪怕眼睛灼痛时,也不眨一下。她知道如果失去她跟随的木纹,就只好倒回去,从头开始。她必须做得尽善尽美,否则木纹就会失去净化她的力量。

她的追随似乎漫无尽头。她的确眨了眨眼睛,但不是随意,偶然的。她的眼睛灼痛得太厉害时,她就把腰弓得很低,很低,左眼直接贴在木纹上面,然后闭一下右眼。右眼缓解了,又睁开,然后将右眼直接贴在木纹上面,闭一下左眼。就这样,她一直坚持追寻到屋子的中央,那块地板到了尽头,与另一块地板对接。

她不敢肯定是否大功告成,是走完这块地板就行了,还是需要再跟随一条木纹。于是,她似乎要起身,想试一试神,看他们是否满意了。她站起来一半,感觉一身轻;然后产全站起来,仍然感觉轻松。

啊!神满意了,对她满意了。顿时,她感觉皮肤上的油污只不过是一点点油罢了。不必洗涤了,目前不必洗涤了,因为她找到了另一种方法净身,找到了另一种方法让神约束她。她缓缓地躺在地板上,露出了微笑,欣喜之下,轻轻地哭了起来。李清照,我心灵的祖先,感谢您为我指点迷津。现在,我和神交流了;分离结束了。母亲,我洁净了,高尚了,我的心灵又和您相通了。 “西天白虎”,我现在纯洁了,可以抚摩你的皮毛,而不会留下任何污迹了。

这时候,有一双手抚摩她一一是父亲的手,把她抱起来。一滴滴水珠落到她脸上,落到她没有穿衣服的肌肤上一一是父亲的眼泪。“你还活着。”他说, “我的真人、我的乖乖、我的女儿、我的命根、我的‘清照’,你真是光彩夺目。”

后来她才知道,在她经受考验期间,人们不得不把她父亲绑起来,把嘴塞住。当她爬上塑像,似乎要用脖子撞剑刃的时候,父亲拼命往前冲,结果他坐的椅子倒下,他一头栽在地板上。这被看作是对他的大慈大悲,因为这意味着他没有看见女儿从塑像上落下来的可怕场面。她躺在地上昏迷期间,他一直在为女儿哭泣。随后,当地站起来,开始追寻木纹的时候,于是他明白了其中的意义。“瞧,”他低声说, “神交给她了一个任务。神对她显灵了。”

其他人反应很慢,因为他们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人追寻木纹:它没有包括在“神谕目录”里:门口等待、数五的倍数、数物体、核实偶然谋杀案、撕指甲、刮皮肤、扯头发、咬石头、睁大眼睛――众所周知,这一切都是神要求的苦行修炼,都是表示顺从神的仪式,净化真人的灵魂,从而神将赋予真人的头脑以智慧。谁也没有见过追寻木纹这种方式。然而,父亲看出了女儿做的是什么,给这个仪式命名,并且增添到“神谕目录”里。作为第一个被神推荐来做这个仪式的人,她的名字――韩清照将永远与这个仪式联系在一起。这使她卓然不凡。

她在设法净手、随后自杀方面,也表现出非凡的足智多谋。当然,许多人也试过在墙上刮手,大部分人也试过在衣服上揩手。可是,她却通过擦手产生摩擦热,这被视为是很少见、很机智的。另外,虽然撞头是常见的,但是她爬上塑像,从上面跳下来,头着地,这也是十分罕见的。再说,就是这样做过的人,也没有谁意志坚强到双手放在背后这么长时间。于是,庙子里沸腾起来,消息很快就传遍道星的所有寺庙。

神灵如此强有力地附在韩非子的女儿身上,这当然是他当父亲的伟大荣耀。而当女儿试图自杀时,他几乎疯狂的故事也不胫而走,打动了许多人的心。“他可能是最伟大的真人,”他们赞美道, “但他爱女儿胜过自己的生命。”他们本来就崇敬他,这个故事更使他们爱戴他。就是这时候,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韩非子可能要成神了。“他的道法高超,诸神都要向他显灵。”热爱他的人说,“但他又十分慈爱,始终爱护道星的百姓,努力为我们谋幸福。难道这不是一位星球之神的德行吗?”当然,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个人在生前是不可能被选为一个村子的神的,更何况一个星球。人的一生,从生到死,他的一切还没有完全被世人知晓,怎么能判断他将会成为什么样的神呢?

清照一天天长大,这些小道消息也多终传到她的耳里,她知道了父亲也许会被选为道星之神,而且这信息成为了指引她生命之旅的一座灯塔。然而,无论是在当时还是日后,她都铭记在心:父亲的手是一双将她那伤痕斑斑的扭曲的身体抱上病床的手,父亲的眼睛是一双往她那冰冷的皮肤上落下热泪的眼睛,父亲的声音是一种用古老的语言对她耳语――语调激情飞扬、悦耳动听的声音:“我的爱女、我的‘清照’,永远不要从我的生命中带走你的光辉。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千万不要伤害自己,否则会要了我的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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