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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莉塔 这是玫瑰花呀。

萨福 这花正在你的芳唇上燃烧呢。

格里伯尔泽《萨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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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佐木春子这个名字,人们不记得了吗?想必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吧。虽说不一定想得起来,但无疑会留下一种印象:几分华丽含蕴着几分伤感;又像闭幕之后舞台前的一阵骚动。是的,一个逝去时代女子的名字,都会给人留下这种印象的。

发生那件事情时,我大约九岁或十岁。家里人把报纸藏起来不给我看。因此,我也只是朦胧记得这位不知去向的年轻小姨的名字。但是,四五年过去了,我有机会得知事情的经过之后,在我的少年时代,春子这个名字可以说带有象征意义,好比以往在理科课堂的西洋图书上的插画中所看到的华美的鲜花的名字,纵使想起又随即忘掉,然而却像一只驱赶不走的飞蛾,围绕记忆的灯火盘旋不止。逐渐地,这个名字凝结在我的头脑里了,宛若一朵金雕玫瑰,被深深雕在金属盘中,然后只待涂上色彩了。

况且,这个名字总是容易同我所有的可耻的记忆连在一起,还有那狂放的好奇心,以及对于色欲莫名的尊敬之念。因而对我来说,这个名字似乎是一个禁忌,一则咒语。

所谓“春子事件”,在当时只不过是普通的私奔事件。在一份仁丹和化妆品广告占据了整整一页的报纸上,用大标题写着“伯爵的爱女偕同专任司机私奔”,旁边刊登着她的放大的毕业照。我没有见过这张报纸,但那自然是出事两年之前一位天真少女的玉照。然而不知何故,据说照片上的少女紧蹙眉头,神情悒郁。也许校园草坪上的阳光反射强烈,照相时她觉得晃眼罢了。这只能使我感到,一帧毕业照竟然用在一篇私奔的报道上,真是奇妙的暗合。毕业典礼的晚上,那位专任老司机在酒宴上喝醉了酒,得脑溢血死了。他虽然没有什么财产,但每逢过年时都要重新改写遗书。他在遗书里向主家推荐了一位自己最信任的年轻的见习生,还说这位见习生虽然莽撞,但他认为年轻人总比开车时突犯脑溢血的人好些,所以这位年轻见习生就升任为佐佐木家的司机了。

春子是我母亲的妹妹。不过是所谓的同父异母妹妹,现在的外婆——春子的母亲——是外公的后妻。外婆虽然原为烟花女子,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已经洗尽铅华,露出美丽的木纹,养成一副洒脱的人格了。

春子小时候胖得像个桃太郎,所以都叫她“阿桃”。进入少女时代后,筋肉瓷实了,虽说偏瘦,但体形丰满,具有轻盈的质感。她呀,谁见了都会喜欢,和男同学相处很好,和女同学更加亲密。总之,和谁都处得来。你只要在她面前出现一次,你就觉得非爱上她不可。她本人也似乎觉得没有人不爱她。

但是,自打进入女校起,春子不知为何,开始讨厌市井男人了。园艺工,商人,街头所见的无赖,劳动者……不仅这些人,哪怕是朋友自豪地提到自己年轻的家庭教师,也会使她皱起眉头。和同学一道逛街,当年轻的店员摇摇晃晃骑着自行车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时,春子的脸上就泛起近乎痛苦的轻蔑的表情。这样一来,人们以为她势必喜欢同一阶层中那些华而不实的公子哥儿们了。奇怪的是,据说她和这些富家子弟,也只停留于一般交往,连接个吻她都不答应。

这样一个春子,突然和司机一起私奔了。同学们兴奋得有哭有笑,吵吵嚷嚷两三天,仿佛是自己私奔了。我想起当一位同学说道,如今身为她丈夫的那位年轻司机油光闪亮的帽檐上映着蓝天,帽檐下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时,春子微微皱着嘴角,板起面孔不作回答的表情。

——这些传言不足为信,总之她和司机同居了,听说家中只有司机一个最小的妹妹,才八岁。她虽然和这边的家人断绝了来往,不过外公还在暗暗寄钱过去。

本来,我做梦都想弄清楚的不是这种颇带喜剧色彩的事件本身,而是后来的她,是她漫长的谜一般的生活。每当我于自己平板的生活中感到痛苦的时候,我就想起小姨,想起她那放荡不羁、女艺人般寂寥而又危险的生涯。

一个成为新闻人物的女子,究竟会走过怎样的道路呢?她不久就将被人们遗忘。进而,她自己也会感到被过去的自己所忘却。为什么呢?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己,和人们的记忆交相辉映,而今天的自己,虽然依旧执拗地为新闻报道的记忆所追逐,但当自己出现于人前时,人们想起的不是眼下的春子,而是过去的春子。尽管今天的她如此凝视着过去的她,但过去的她不会再对今天的她瞟上一眼了。

一度娓娓动听谈论她的大众的口舌,对她倾斜过来的无数只耳朵,还有贪婪地盯着她的玉照的众多眼睛,已经为春子的一生投下许多暗示。她要么遵照他们的愿望而活,要么遵照他们的失望而活,别无其他选择。她自身的生活方式失掉了。

——然而,她不能再获得其他的生活方式吗?一种预想的或预想之外的活法,或者特别设计的活法。可以说,我一直期待着、憧憬着她能成为这样一个人。

一切都落空了。我知道,我梦想中的春子,早已不是我那位名叫春子的小姨了。正当这时候,春子回来了,丈夫战死,她领着小姑子回到了外公家中。

佐佐木家的外公性格偏执,讨厌打电话,直到现在还坚持不许家里安装电话。外公半身不遂好些年了,他有个习惯,每天一早起床,就唠唠叨叨说个不停,简直像着了魔。他把十年前辞退的伙计又召回家里来;花了三天工夫,从仓库里找出了一九〇二年在柏林买的大型烟斗;同十五年前绝交的朋友言归于好,将一幅弗拉曼克的画毫不吝惜地赠给了他;忽然提出想吃鳗鱼,结果派人跑遍除了特殊贩卖店外什么也看不到的整个东京。一天早晨,他把春子叫回来,对她交待了一番。除了我们家之外,许多亲戚都表示反对。可从来都是,亲戚愈反对,他愈喜欢一手包办下去。我不知从哪里听到过这样一件事情,九州的大舅父发来电报,表示坚决反对接受春子,外公高兴地将电报藏在枕头底下,逢人就乐呵呵地拿出来给人看。外婆笑着说,看他那嘻嘻哈哈的样子,只有这时候倒像个慈祥的老头儿,真是奇怪。

昭和十九年夏初,为了见春子,除了定居于大阪的父亲以外,母亲带着我和弟弟走访了佐佐木外婆家。在战争开始后不久,外公就搬到郊外居住了。头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觉,虽然脑子整夜都在胡思乱想,但却没有浮现熟悉的春子的面影。我想起那位残酷的曾外婆,传说她曾经在曾外公宠爱的侍女身上烧遍了艾灸,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我还想起地震时焚毁的佐佐木老宅子那块大石头的可怕的故事。触犯家法的年轻的伙计曾躺在这块石头上受罚,自从血染庭石以来,这块石头每夜都啼哭不止。好奇怪的大石头!

春子站在大门口,戴着皮手套的右手牵着一只德国产名犬的幼子——名叫夏尔克号的牧羊狗。下身是宽大的灰色女裤,上面穿着花格夹克衫,挂着故意给人粗劣感的首饰——一串白漆木球缀成的项链。牧羊狗乌黑的皮毛和夹克衫花哨的格子,形成时尚的对照。她虽然年过三十,但看起来十分年轻。说来也就是这些。

“啊呀,你们来啦?”——春子对我母亲说,两个人都显得无动于衷。

“我来给你瞧瞧儿子。”

“真的长大啦。宏哥儿从学习院已经毕业了吧?”

我为了掩盖失望,特地装出怪不好意思的样子。

“没有,要到后年呢。”

“这位见到我好像很生分呢。用那种眼光看人,以后我会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好了,姐姐,你们进去等着,我遛遛这只狗崽子就回来。”

夏尔克号立即跑出去,牵着狗链子的皮手套随之绷得吱吱响。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自己的心脏也突然紧缩起来。春子并不大惊小怪,牵着狗迈开步子,走到路边回头笑了笑。那不是亲切的笑容,而是干枯、美丽、毫无光泽、有气无力的笑容。

“为什么阔别十年见到我和阿晃还是这般漠不关心呢?”

“什么妹妹,这女人简直是个妖怪!”母亲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嘴里咕叽着难听的粗话,随后钻进大门。

一切都失望了。

幸好,外婆和母亲把家庭出现的这件事巧妙地埋藏在混乱的战争中了,她们有意装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然而,我心目中的春子并非如此,她应该还是那桩“事件”里的春子(我不知不觉也学会那些报纸读者的看法了)。她是灾星,是祸水,是一种既威胁我又迷惑我的新的生存方式。据说春子从来不提死去的丈夫,这种传言也是使我感到失望的一个原因。可以说,她被卷入了周围麻木不觉的状态中,如果这是一场麻木不觉的较量,那就谈不上输赢,这位小姨的处世方法,远远脱离我梦想中易受伤害的生存方式。

母亲不愿意把春子邀到家里来,此后整个夏季,我和同学出去旅行,几乎同春子没有什么来往。

说实话,这年夏天,我对春子感到失望,但我一直记挂着与她初次见面时认识的路子——春子的小姑子。为了躲避强制动员令,春子托我父亲在公司里给路子安排了工作,虽说不是因为她是司机的妹妹,可是我母亲对待这位少女就像对待女佣一般。这一点我很看不下去,心里非常憎恶母亲。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路子的打扮整洁、利落,身上虽说带些乡下人的土气,但反而显得天真烂漫。她眉清目秀,笑起来既娴静又活泼。她寄居在管家夫妇那里,他们住在另一栋房子,这对夫妇没有子女,听说不久就会收她为养女。

不知怎的,我就是忘不掉她。路子长着一张充满稚气的脸蛋儿,她那成熟的身体使我着迷。她说话口齿不太灵巧,有时令人着急,所以大多时候沉默不语,不过,她那慢条斯理的样子反而具有挑逗性。

虽说相识,也并不是每一次去外公家一定能见面,她不爱说话,两人也没有机会交谈。不知不觉夏天就要过去了。

一天夜里,我突然醒来,担心她是否病了。我一时弄不清是梦见的还是醒来之后想到的。我只当是自己胡思乱想,第二天也没有跑到外公家里看看。谁知,由于那天没有对这场噩梦加以验证,各种倒霉的事情一起向我袭来:我失手打破了茶杯;乘电车本应是山手线,结果误上了京浜线;把东西忘在朋友家里;丢失了钱包;削铅笔老是嘎嘣嘎嘣折断笔芯……最后没办法,我还是去看望了路子,她根本不知道我暗暗为她所受的一番辛苦,只是一味地忙忙碌碌。路子见了我像看见路人,只是例行公事地行了礼。我一脸愤怒,满怀幸福地回到家中。我对镜自照,一副傻傻的痴情的面孔,明明是恋上了那个女子。

不久便是秋天,胆小怕事的母亲决定带着弟弟疏散到Y县深山里的熟人家里,我因为无法逃避学校工厂的义务劳动,单独留了下来。在大批行李运送到疏散地的前一周,母亲和弟弟先去那里住了一夜,看看情况。

……夏季结束了。但是,太阳光比夏季平稳的时节炎热得多。不知不觉之间,映入眼中的燕子回旋飞翔的情景越来越少了。

我放学回家时,在等省线电车的月台上看到两只燕子,它们无疑是今年尚未离去的最后两只。燕子看来是在隔着铁道和马路的石头房子的屋檐下垒巢。这两只燕子时时活泼地穿插飞翔;同时又像玩马戏似的描画出危险而明快的路线。它们蓦然展开双翅,又立即合上,不停地绕着圈儿,空中,地上,是那样无忧无虑。燕子单纯和明朗的灵魂,仿佛会全部深刻而清晰地印在我的胸中。

我十九了。她不是才十八吗?从年龄上考虑,我好像被人看出干了什么坏事,总是畏畏缩缩,一直红着脸。拖着这种倒霉的年龄走路,就像屁股上被人绑了扫帚游街,简直没脸见人。我在等待什么呢?其实我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的事情完全要靠自己去争取,可是同样年纪的我没有这个自信。我就像一只追逐自己尾巴的猫,一个劲儿在原地兜圈子。

然而,燕子似乎给了我一种轻快的教训。我想,要是赋与我一双少女般长着长睫毛的眼睛,我一定要再一次守望燕子的去向。燕子只不过暗示了一半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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