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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佩呵昭佩。我仿佛听得到他在我耳畔的沉沉叹息。我倔强的、执拗的昭佩。你居然退缩了,忍让了,梦想着现在还可以从头再来,一切依照他的想法进行;你居然开始怀疑你自己,怀疑你自己给予的还不够,怀疑你没有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去换取他的温柔。

——我无计可施的昭佩。我可怜的昭佩。我软弱的昭佩呵!

“……是爱。”我终于回答了他。不管那发问者是贺徽还是萧绎,我终于承认。

“是爱让我变得如此软弱……可是我却不怕软弱。我只怕……我的心已经空了,再也没有气力独自追寻。”

贺徽静静注视了我片刻,猝然跨前一步,将我紧紧拥进了怀里。他的面颊紧紧贴着我的发鬓,他低柔的声音在我耳畔轻轻响起,语气温暖而怜惜。

“呵,我倔强的、执拗的昭佩。我无计可施的昭佩。我可怜的昭佩。我软弱的昭佩呵!”

我眼中噙着的泪水在那一霎那决堤,在我脸颊上肆意奔涌,一直落入我们相拥的臂间。

我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贺徽,他毕竟拥有着一副与萧绎何其神似的嗓音!当他这么温柔而怜惜地在我耳畔低语的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相信他语气里的温情。我无法克制地想要陷入某种疯狂而不实的幻想,在幻觉中,那就是萧绎在拥抱着我,在对我附耳低语;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爱和挣扎,而在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里,的确是有某种怜惜和柔情存在的。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我紧紧闭上了双眼。

我终于默许除了萧绎之外的另一个人触碰到我,他斯文清朗,面容俊美而淡定,温文尔雅,体不胜衣。但他的拥抱却是那么有力,仿佛要将我的身躯整个揉碎了,再溶入他的身体中去。然而我的心里却隐隐有一丝悲哀,因为我知道,即使我的身躯崩解为尘、飘散成絮,却依然溶不进他的身体里,因为他从来不是我骨血的一部分。

然而和我的骨血筋脉已融为一体的那个人,他的身体即使已经容纳了我的存在,他的心灵却从来无法承受得下我的侵入。所以他一直逃避,一直不愿面对我,直到最后逃避已成了一种习惯,刻意的疏离冷淡崩裂为难以逾越的深深鸿沟,我们再无法面对彼此。

荷叶杂衣香

从此,萧绎不再踏入我的房门。而我,也一日日逐渐堕落下去。岁月的流逝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彻底放弃了挽回我的夫君的努力,也彻底放弃了挽救我自己。

我开始任意妄为。恶佛理而嗜饮酒,终日半醉半醒,半睡半梦。我放浪形骸,随性纵情。与我幽会的俊美男子,从贺徽、到府中小吏暨季江,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然而我不在乎。我全都不在乎了。

与他们在一起时,我的心仍是空虚的。仿佛斜倚在榻上,与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笑戏谑的,只是我的一具躯壳;而我的精神和意识早已脱离了肉体,飘飘荡荡浮在半空,居高临下地冷眼旁观着这一场场所谓的幽会,无止境的嘻笑打闹,打情骂俏。

偶尔浅儿也会来报告一些她打听来的萧绎的近况。他又收纳了何方俊才至自己麾下,他又接见了何人,朝中传言他又做了何事,他又去了何处;他又遇见了谁,打算纳她为妾……

“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我读着纸上的字,沉吟片刻,冷冷一笑。

“王爷好闲情逸致啊。这回是个采莲女?还做了一篇《采莲赋》给她?瞧瞧这都是些什么字眼!‘……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袸。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

我忽然停住,又想气、又想笑,觉得这一切都是如此荒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哈!叶嫩花初?这么个娇娇嫩嫩的可人儿!单看这一篇赋里的形容,就连我也要倾倒不已哩,又何况是咱家王爷?”我越想越好笑,指着纸上一段话,对一旁面有忧色的浅儿笑道:“人家媛女都有个‘妖童’荡舟心许了,王爷反而硬要从中作梗,横插一杠子,坏人姻缘?这不是忒也胡涂么?”

浅儿唯唯诺诺,不敢多言。想来是关于我最近“脾性骄奢、喜怒无常”的传言愈演愈烈,连带着她也不由得有三分信了。何况以我从前的性子,遇上了这种事情定然是当场发作;而今日我不但没有发火,反而还面色淡定、与她说笑如常,多少也吓着她了罢?

“……娘娘且莫动怒。王爷只怕是一时鬼迷心窍……”浅儿踌躇半天,见我又不说话了,才壮着胆子相劝道。

我把那张抄有《采莲赋》的纸往桌上一丢,拿起手边的酒杯,以杯就唇,冷笑一声。“我却又跟他动哪门子怒去?哪个皇子不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我倒是想跟他一个一个计较呢,可我要是当真这么做了,忙得过来嘛?”

“娘娘……”浅儿嗫嚅,一径地恭顺垂首,不敢再引起我的话头。

我看她这副如履薄冰的样子,倒是当真失笑了出来,一仰首饮尽杯中甘醇的桂花酿。

“去通报贺大人一声,明儿在普贤尼寺礼佛、赏花的约,可别忘了。来迟了,可要受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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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徽倒是不曾来迟。事实上,他从不曾来迟过一次。每回当我到了约定地点,总见他已先行一步来到,找个地方坐了,手里拿一卷书,安静读着。他的眼帘微垂,格外秀致的长睫在眼下形成一圈暗影。他的面容宁谧,无论周围是安静或喧嚣,他永远那样静定,注视著书上字句的眼神格外专注。看到要紧处时,他的双唇会微微抿起,下颌的线条也微微绷紧,却并不显得严厉,只透出某种在红尘的繁华与浮躁喧嚣里遗世独立的文士况味。

寺院的一处隐秘净室里,我倚在白角枕上,懒洋洋地望着贺徽坐在床畔的背影,看着他将方才弄凌乱的头发重新理顺结束,不经意地开口道:“欸,大才子,我给你出个诗题,限你在七步之内做成一首诗,如何呀?”

贺徽闻言讶异地转过身来看着我,脸上流露出一个温柔而带点宠溺的笑意,戏谑道:“昭佩,你难道要仿照那魏文帝为难陈思王,也要我做《七步诗》?我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一定要藉此除掉我?”

我笑出来,一手撑起身子坐直,纤纤食指在他颈间轻轻划过一道,佯怒道:“你与堂堂湘东王妃有私,若是王爷知道了,只恐留你不得!”

贺徽面容上笑意一凝,沉肃地盯视着我,半晌突然不甚正经地勾唇一笑,拉拢自己中衣的前襟,玩笑似的说道:“那有何惧?王妃也不必急着将微臣灭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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