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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卜杜拉是个小个子男人,大概五十五岁。尽管当地食物稀缺,此人却养得胖墩墩的。他裹着褐色的头巾,黑色的肥腿裤来回抖动着,上身是一件多色棱纹毛衫,外面罩着蓝色的直条纹双襟大衣——仿佛那件衣服之前被伦敦某位股票经纪人穿过一样。一脸浓密的胡子被染成了红色:他是班达的毛拉。

阿卜杜拉信不过外国人,他鄙视女性,对所有推行异域医术的人也是心怀敌意。这三点在简身上全都满足,所以她根本不可能赢得阿卜杜拉的一丝好感。不仅如此,山谷里很多人发现,从简那里领来的抗生素治疗感染更为有效,比阿卜杜拉用藏红花水点刷过的纸片烧出的烟吸来得强多了。毛拉亏了钱,对于简的仇恨也就越来越深。他叫简“西方婊子”,以此泄愤。不过除此之外,也很难实施其他报复手段。因为她和让-皮埃尔处于艾哈迈德·沙·马苏德的保护之下。马苏德是游击队领袖。即使是毛拉,对于这样的英雄人物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看到简,阿卜杜拉停下脚步,呆站在路上。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平日里那张冷峻的面孔僵硬得如同一张滑稽的面具。碰上这种人实在是倒霉至极。要是换作村里其他男人,看到她赤裸着上身,兴许会感到尴尬,甚至会觉得受到冒犯,而阿卜杜拉则会大发雷霆。

简决定硬着头皮迎上去。她用达里语说道:“愿安宁与你同在。”人们之间较为正式的问候中,往往以这句开头。这种寒暄有时会持续一阵,而阿卜杜拉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回应一句“也愿与你同在”,而是张开血盆大口用达里语高声咒骂,其中不乏“妓女”“流氓”“勾引小孩的荡妇”这样的词语。他气得脸色发紫,怒冲冲走到她近前,举起了手杖。

这太过分了。简指了指站在身边的穆萨,由于失血过多,虚弱与痛苦之中的他已经神情恍惚。“看看!”她朝阿卜杜拉喊道,“你没看到吗……”

然而愤怒已经蒙蔽了阿卜杜拉的双眼。没等简把话说完,他便举起棍子,朝着她的头顶就是用力一击。疼痛与愤怒中,简厉声大叫。她没想到疼痛居然会如此强烈。阿卜杜拉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这让她忍无可忍。

他还是没意识到穆萨受了伤。这位毛拉厉眼盯着简的前胸。一瞬间,简意识到:对于阿卜杜拉来说,光天化日之下,看见一个怀有身孕的西方白人女子袒胸露乳,眼前充斥着如此多的性诱惑,他肯定会气得火冒三丈。这可不是教训不听话的老婆,打个一棍子两棍子就能了事。此时的阿卜杜拉已心怀杀机。

瞬时间,简的心中充满了恐惧——为自己,为穆萨,也为她尚未出生的孩子。她蹒跚着后退几步,让他够不着自己。然而对方上前几步,再次举起了棍子。突然,简急中生智,跳到他面前,伸出手指抠住他的双眼。

阿卜杜拉像一头受伤的公牛般咆哮着。疼痛还在其次,一个被他打的女人居然胆敢还手,这让他气急败坏。趁他不备,简用双手揪住他的胡子用力一拽。阿卜杜拉向前一倒,摔在地上。他顺着山坡滚下去几码,倒在一丛矮柳当中。

简心想:上帝啊,我干了什么?!

看看眼前这位传教者:他傲慢无礼、暴躁狠毒,如今又受了奇耻大辱,简知道,对方一定会怀恨在心。他兴许会找“白胡子”——也就是村里的长老们告状;兴许会找到马苏德,要求将所有的外国医生全部赶回老家;甚至可能煽动班达的男人们将简乱石投死。然而就在此时,她转念一想:不管是哪一种申诉,阿卜杜拉都必须将他那些无耻的行为仔仔细细讲讲清楚,这样一来便肯定会遭到村里人的耻笑——阿富汗人的冷酷是出了名的。兴许她能够逃过一劫。

简转过身。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穆萨依旧站在原地,一语不发,面无表情。他受了严重的惊吓,已经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简深吸一口气,抱起他继续前行。

没走几步他们便来到山顶。路渐渐平缓,简也能加快脚步。她穿过乱石丛生的高地。此时的她筋疲力尽,背也疼痛起来,然而就快到了:洞穴就在山岩之下。到达较远一侧的山脊处时她转而下行,此时听到了小孩子的声音。不一会儿,她看到一群六七岁的孩子正在玩“天堂地狱”——一个抓脚趾的游戏:如果你能抓着自己的脚趾不放,另外两个孩子便会把你抬上“天堂”;如果放了手,就会被扔下“地狱”(一般是茅坑或者垃圾堆)。穆萨以后再也不能玩这个游戏了,想到这里,一股悲戚感涌上简的心头。在她经过时,孩子们也注意到了她,纷纷停下玩耍望着她。其中一个小声说道:“是穆萨。”接着,另一个孩子也重复着这个名字,紧接着沉默被打破,孩子们一拥而上跑在简的前面,叫喊着通报消息。

班达村民日间的藏身处好似游牧部落在沙漠中的营地:地上满是灰尘,午间骄阳似火,灶火余烟未尽……随处可见头巾围裹的女人和脏兮兮的孩子。简穿过洞穴前的一方平地。妇女们已经开始在最大的洞穴里聚集——简和让-皮埃尔的诊所就设在那里。听到外面的骚动,让-皮埃尔连忙出来。简将穆萨交给他,用法语说道:“是地雷。他失去了一只手。把你的衬衣给我。”

让-皮埃尔将穆萨抱入洞中,放在地毯上——那是他的检查台。在为孩子诊治之前,他迅速脱下褪了色的卡其色衬衫,让简穿上。

简感到有点头晕。她本想走到洞里,找个凉快点的地方坐下休息。然后没走几步她就改变主意,立即倒身坐下。让-皮埃尔说:“给我几块纱布。”她没理会。穆萨的母亲哈利玛急匆匆跑进洞里,看到自己儿子的惨状,不禁失声尖叫起来。我该劝她冷静一下,简想,这样她才能安抚孩子,可为什么起不来?先闭眼歇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黄昏降临时,简知道,孩子要出生了。

晕厥过后,她在洞里醒来。一开始,她以为是由于一路怀抱穆萨而引起的背痛。让-皮埃尔也同意,给了她一片阿司匹林,让她静躺。接生婆拉比亚来洞里看望穆萨,一脸凝重地看了简一眼,然而当时简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让-皮埃尔帮穆萨清理和包扎了断肢,让他服用了青霉素,还打了破伤风预防针。这样他至少不会死于感染——如果没有这些西药,他必死无疑。然而,简依然在想:这样活着对于穆萨还有什么意义——在这里,最为强壮的人想活下去都十分艰难,身患残疾的孩子往往很早便会夭亡。

下午晚些时候,让-皮埃尔准备离开。按照日程计划,明天他要在数英里之外的一个村子坐诊。出于某种原因,简一直都不甚理解:让-皮埃尔从来没有错过诊期。其实他非常清楚,在阿富汗,即便他晚上一天,甚至是一个星期,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

等到他与她吻别时,简才开始意识到:一路与穆萨艰难走来,这种所谓的背痛会不会是临产的征兆?由于她没有生育经验,自己也搞不清楚,但总觉得不太可能。她问让-皮埃尔。“别担心,”他干脆地答道,“预产期还有六个礼拜呢。”她问让-皮埃尔是不是考虑留下来,以防万一。可他觉得没有必要,甚至连简都认为自己有些担心过度。于是她放他离开。一匹骨瘦如柴的马拖着他的医疗用品,随他连夜赶路。这样明天一早就可以按时出诊。

当太阳渐渐消失在西面悬崖的后方,整个村落被阴影笼罩之时,简和村里的女人孩子们一起走下山来,回到渐渐黑暗的村落。男人们赶赴田间,趁着轰炸机“熟睡”之时收割庄稼。

简和让-皮埃尔所住的房子其实属于村里的一位卖货老板。战争期间,他也没指望赚什么钱——因为几乎无货可卖,而他本人也带着一家老小逃到了巴基斯坦。前厅原来是店铺,后来用作让-皮埃尔的门诊。直到夏天轰炸开始密集,村民们只得在日间隐居洞穴。整栋房子有两间后屋:一间原本是男人和贵客使用,另一间留给女人和孩子。让-皮埃尔和简将它们分别用作卧室和客厅。房子一侧有一个泥墙砌成的院子,那里有灶台和用以洗衣、洗碗和给孩子们洗澡的小池子。店主留下了一些自家打的木头家具,村民还借给他们几块漂亮的地毯铺在家里。和阿富汗人一样,让-皮埃尔和简也睡床垫,不过他们不盖毯子,而是钻羽绒睡袋。和阿富汗人一样,白天他们也会把床垫卷起,天气好的时候还会拿到房顶晾晒一番。夏天一到,大家都睡在屋顶上。

从洞穴走回村子,简的感觉愈发强烈。她的后背疼痛加剧,到家时,她几乎疼倒在家门口。她迫切地想小便,然而由于太过疲惫去不了茅房,只能拿出卧室屏风后的尿壶应急。此时她才发现,棉料裤的裤裆处有一小块血印。

她已经没有力气爬上外面的梯子,到屋顶去取床垫,索性直接躺在卧室的地毯上。“背痛”一阵阵来袭。下一波疼痛来袭时,她将手放在小腹上,感觉到凸起发生了变化:疼痛加剧时,隆起处也变得更高;而疼痛减退时,它又会回到原来的高度。现在她确信,这是宫缩。

她惊恐万分。记忆中她曾与姐姐波琳探讨过生孩子的事。波琳生完头胎后,简前去看望,还带了瓶香槟外加一点大麻。等到姐妹两人都飘飘欲仙时,简问生孩子是怎样一回事。波琳答道:“就像屙个瓜出来。”两人为此还乐了老半天。

然而,波琳生孩子是在大学学院医院,地处伦敦市中心,而非阿富汗五狮谷的泥砖房里。

简想:我该怎么办?

不能慌。必须弄点热水和肥皂清洗一下;找一把锋利的剪子,在开水里烫十五分钟;再找几床干净的床单躺在上面;补充液体;保持放松。

还没等她做成任何一件,又一波阵痛来袭,这回疼得极为厉害。她闭上双眼,努力保持缓慢、均匀的深呼吸,就像之前让-皮埃尔教的那样。然而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又是疼痛,又是害怕,现在的她只想高声大叫。

一阵阵宫缩使得她筋疲力尽。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恢复元气。简意识到:刚才所说的事情一样都没做——她自己根本不行。一有了力气,她就马上起身,到离得最近的人家,让家里的女人去请接生婆。

下一波阵痛比预期中来得要早——上一波似乎才过去一两分钟而已。当疼痛到达顶峰时,简大声喊道:“从没听人说过,怎么这么疼?!”

疼痛感稍有缓和,她便硬撑着坐起身。独自生育的恐惧感激发了她的力量。她蹒跚着来到客厅,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多了几分力量。突然间,一股暖流从两腿间渗出,立刻阴湿了裤子:羊水破了。“哦,不。”简呻吟道。她靠在门柱上,裤子一直往下坠,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还能走出几码。她感到羞愧难当。“我必须做到。”她说。又一阵疼痛来袭,她瘫在地上,心想:只能自己来了。

等再度张开双眼,她看到一张男人的面孔。对方正近距离看着自己。他像一位阿拉伯的酋长:深棕色的皮肤,黑眼睛,黑色的小胡子,样貌中带着贵族之气——高高的颧骨,罗马人一样的鼻子,洁白的牙齿,长长的下巴。是穆罕默德·汗,穆萨的父亲。

“感谢上帝。”简喃喃地道。

“我来是为了感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唯一的儿子。”穆罕默德用达里语说道,“你生病了吗?”

“我要生了。”

“现在?!”他吓了一跳。

“很快,扶我到房里。”

他迟疑了——生孩子,像这样专属于女人的活儿都被视作是不洁之事,不过可贵的是,他只迟疑了片刻。穆罕默德扶她起身,搀着她穿过客厅,来到卧室。简再次躺在地毯上。“快去找人。”她说。

他双眉紧锁,有些无所适从,孩子气中隐约透着英俊。“让-皮埃尔去哪儿了?”

“他去了哈瓦克。我需要拉比亚。”

“好,”他说,“我让我妻子去请。”

“在你走之前……”

“什么?”

“求你给我一点水。”

他似乎很吃惊。男人伺候女人,在他看来是闻所未闻的事,甚至端茶倒水这种小事也绝不可能。

简补充道:“从专用的水壶里倒。”她总是将一个盛着经过过滤的开水壶放在身边。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无数肠道寄生虫进体内,多数当地人一生都受此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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