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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狮河的河水向来没有暖意。不过此刻,当尘日将近,在柔和的空气中,女人们来到专属于她们的河岸沐浴时,那水倒也少了几分寒气。清冷的河水不禁令简牙齿打战,她和其他人一道下水,随着越走越深,她的裙子也越提越高,一直提到腰际的位置,然后开始清洗:经过长久以来的练习,简已经掌握了阿富汗人这种独特的洗澡方式——不脱衣服也可以清洗全身。

洗完澡简上了岸,哆哆嗦嗦地站在萨哈拉身边。萨哈拉还在水塘里洗头发,水花噼噼啪啪四处飞溅,同时还不忘叽叽喳喳地与别人交谈。她再次把头浸在水里,然后伸手去拿毛巾。她在沙地上的一处空洞里来回摸索,然而毛巾不在那儿。“我的毛巾呢?”她喊道,“我明明放在这个洞里的,是谁偷走了?”

简从萨哈拉身后拾起毛巾,说道:“在这儿呢,你放错洞了。”

“毛拉的老婆也是这么说的!”萨哈拉大喊,其他人听了都尖声大笑起来。

村里的妇女已经接受了简,把她当成其中一分子。随着香塔尔的出生,最后的一丝谨慎与顾忌也已消失,似乎生育证明了简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跟她们一样。河边谈话的内容异常直白——也许是因为孩子们已留给年长的姐妹或长辈照看,但更有可能是因为萨哈拉。那嘹亮的嗓音、灵动的双眼、富有活力又略带沙哑的声音让她成为了这里的焦点。毫无疑问,正因为一天到晚都要收敛天性,此刻的她在这里更是倍加奔放。萨哈拉开玩笑有时不免粗俗,简从未见任何一个阿富汗人敢这样做——无论男女。而她那些略带下流的言论和带有双关语义的笑话总能为严肃的讨论创造契机。简也因此有机会将傍晚的沐浴时间变为即兴的健康教育课堂。尽管班达的妇女更关心的是如何生孩子,而非如何避免生孩子,避孕这个话题仍然广受欢迎。然而,对于避孕,人群中仍有一些赞同之声,简总是对此加以鼓励。她极力向大家说明,如果隔两年再怀下一胎,母亲可以更好地喂养和照料自己的孩子,效果远比每十二到十五个月就怀一次孕要好得多。昨天大家聊到月经周期,显然,阿富汗妇女认为,怀孕的最佳时间刚好在月经前后不久的几天。简告诉大家:一般是从第十二天到第十六天,而大家似乎也接受了这一观点。不过简还是怀疑,她们觉得自己弄错了,只是出于礼貌,没有明说罢了。

今天的气氛十分活跃。最近的一批巴基斯坦护送队即将归来。男人们会带些稀罕的小东西回来——围巾、橘子、塑料手镯,当然,还有最为重要的枪支、弹药、炸药作战时之用。

萨哈拉的丈夫,也就是接生婆拉比亚的儿子之一,艾哈迈德·古尔是队里的领袖,而萨哈拉显然十分期待再次见到丈夫。两人在一起时就像其他阿富汗夫妇一样:萨哈拉低声下气,对丈夫唯命是从,而艾哈迈德通常显得威严傲慢。不过,看着他们注视彼此的眼神简就知道,两人深爱彼此。萨哈拉说话的语气中也可以听出,两人的夫妻生活十分活跃。今天的萨哈拉被欲望折磨得近乎发狂,猛力拿毛巾摩挲着把头发擦干。简很理解她的感受:她自己有时也有这种感觉。毫无疑问,她之所以能与萨哈拉成为朋友是因为都在对方身上发现了相同的特质。

一接触到那温暖而干燥的空气,简的皮肤立马变干。此时正值盛夏,每一天都是漫长而燥热。好天气最多也就再持续一两个月,之后便是严寒。

萨哈拉依然沉迷于昨天的话题。她突然停下擦头发的手,说道:“不管人们怎么说,最好的怀孕方法就是夜夜做。”

哈利玛表示赞同。她是穆罕默德·汗的妻子,有着一双黑色的眼睛,面色阴郁。“要是不想怀孕,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永远别做。”她有四个孩子,只有穆萨一个是男孩。当听说简也没有办法提高生儿子的概率,哈利玛非常失望。

萨哈拉问:“可你丈夫参加护送队,一走就是六个星期。现在他回来了,你打算跟他怎么说?”

简说:“像毛拉的老婆一样,塞到别的洞里。”

萨哈拉一阵大笑,简也笑了。这种避孕技巧可不是巴黎速成班上学来的。不过,现代先进技术要真正传播到五狮谷还有待时日,所以只能靠土方法了——也许再加上一点点教育推动。

话题转向了收成。五狮谷遍地都是金色的小麦和多芒的大麦,不过大多数都只能烂在地里,多数年轻人都忙着打仗,而年纪大的又发现趁夜收割速度太慢。到了夏末,家家户户都会把自家一袋袋的面粉、一篮篮的干果盘点一番,数数鸡仔和山羊,看看家中积蓄,盘算一下肉蛋将如何短缺,再预计一下今冬大米和酸奶的价格;很多人会带几件家里的值钱之物,翻山越岭到巴基斯坦的难民营安家,杂货店老板是这样,同时还有数百万阿富汗人。

简十分担心这样的清除行动会成为苏联人的永久策略——既然无法打败游击队,那就把他们所生活的地方摧毁。这就像美国人在越南的所作所为,通过地毯式轰炸整个地区,五狮谷就会变成杳无人迹的荒芜之地,而穆罕默德、萨哈拉和拉比亚他们变成了无家可归、无国可投、前路渺茫的难民。反抗军根本无力抵抗全面闪击,因为他们几乎没有任何防空武器。

天色渐黑,妇女们逐渐开始回村。简和萨哈拉同行,一边听对方讲话,一边想着香塔尔。她对女儿的感情经历了数个阶段:刚刚生下孩子时她如释重负,同时也为生下一个完美健康的宝宝而欣喜若狂;然而当孩子开始哭闹,她又感到自己是如此悲惨。她不懂如何照看婴儿,也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在做母亲方面,简全然没有所谓本能的悟性。孩子甚至让她感到害怕。简的心中没有母爱涌动,相反,关于孩子死去的可怕梦境和怪异幻象时而出现——掉入河中,被炸弹炸死,要么就是夜间被雪虎叼走。她还没把这些告诉让-皮埃尔,不然他一定认为简疯了。

简与接生婆拉比亚·古尔间也出现了裂痕。拉比亚坚持妇女刚生孩子的头三天不应该母乳哺育婴儿,因为这段时间出的不是奶水。而简确认为这种做法荒唐至极,大自然所赋予女性的乳房之中,绝对不会生出什么对新生儿不好的东西,因而无视了接生婆的建议。拉比亚还说孩子出生的头四十天内不可以洗澡,而香塔尔和其他西方人的婴儿一样,每日都洗得干干净净。有一次,简看到拉比亚用白糖和着黄油,放在皱纹满布的手指尖喂香塔尔,这让简很生气。第二天,拉比亚去帮别人家接生,于是派自己的一个孙女——十三岁的法拉来给简帮忙。这样便有了很大的改观:法拉对于照看婴儿没有任何先入之见,只是简单照做。她不为挣钱,但有食物作为报偿——简家里的食物比法拉父母家的要好得多;同时,她还有机会学习如何照看婴儿,以此为自己的婚姻生活做准备——对她来说,那也就是一两年内的事情。简估计拉比亚兴许在培养法拉成为未来的接生婆,这样一来,帮助西方来的护士照看孩子可以帮法拉赢得声誉。

没有拉比亚的插手,让-皮埃尔也开始独当一面。他对香塔尔非常温柔,同时信心满满,对简也是关爱有加。是他提出建议——而且十分坚决,如果香塔尔半夜醒来,可以用滚熟的羊奶喂她。让-皮埃尔还用他的医疗设备自制了一个喂奶瓶,这样一来半夜可以由他来喂奶。当然,每次香塔尔哭闹时,简都会惊醒,即使是让-皮埃尔喂奶她也一直醒着。但这样的确省力不少,她也终于摆脱了那种无边绝望的疲惫感,走出了沮丧情绪。

最终,尽管简仍旧感到不安,感到缺乏自信,她的内心却逐渐培养起一种耐心——这种品质是她不曾有过的;尽管这并非她所期望的那种本能领悟与自我保障,但也足以让她平静面对每日的“危机”。甚至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香塔尔将近一个小时,却并没有丝毫担心。

一众妇女到达村庄核心处的房屋集中区,一个接一个消失在自家院落的泥墙后。简将鸡群轰散,将一头瘦骨嶙峋的牛赶到一边,进了自己的家。屋子里亮着灯光,法拉正唱歌给香塔尔听。孩子睁着两只大眼睛专注地听着,显然被女孩儿的歌声所吸引。那是一首摇篮曲,歌词很简单,曲调婉转,充满着东方韵味。胖嘟嘟的小脸蛋儿,再加上小鼻子和蓝汪汪的眼睛,她真是个漂亮的宝宝,简想。

她让法拉去沏茶。小姑娘非常害羞,来时就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想到是给外国人干活儿就紧张得要命;但现在紧张有所缓解,对于简也由一开始的敬畏逐渐转为忠诚与喜爱。

过了一会儿,让-皮埃尔也回来了。肥大的纯棉衬衣和裤子污秽不堪,血迹斑驳,长长了的棕色头发与黑色胡须里还沾着尘土。他看上去疲惫不堪。这次去的是坎吉——一个距五狮谷十英里的村庄,救治空袭的幸存者。简踮起脚尖亲吻他。“情况如何?”她用法语问道。

“很糟糕。”他捏了捏简的臂膀,然后俯身去看香塔尔。“你好呀,小家伙儿。”让-皮埃尔一笑,香塔尔也咯咯地乐起来。

“怎么回事?”简问。

“是一户相对离群而居的人家,他们以为这样就会安全。”让-皮埃尔耸耸肩,“接着,一群在南部冲突中受伤的游击队伤员被送到这里,因此才回来晚了。”他坐在一叠垫子上,“家里有茶吗?”

“马上就好。”简说,“什么冲突?”

他闭上眼。“还是老一套。直升机空降部队,占领了村子,真正的目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村民四散奔逃。男人们组织起来,集合力量,并开始将苏联人从山坡逼退。两边都有伤亡,游击队也终因弹尽粮绝而撤退。”

简点点头。她替让-皮埃尔感到难过:为一场无谓战斗的受害者诊治并不好受。班达从未遭受过此等突袭,但她却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噩梦中自己在奔跑,奔跑,香塔尔紧紧地抓着妈妈,而直升机就在头顶,机关枪的子弹砰砰地打穿两脚周围的土地,尘土飞扬。

法拉端着热气腾腾的绿茶进屋,还有一些当地人叫作“馕”的扁形面食,外加一石罐新鲜黄油。简和让-皮埃尔动手吃起来。通常,晚饭的馕都会沾着酸奶、凝乳或者油食用,黄油佐餐实在是难得的乐事。中午,他们一般吃些米饭,再配些荤味的酱汁——有没有肉那就不一定了。家里每周会吃一次鸡或者羊肉。简依旧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每日享受着一个鸡蛋的豪华待遇。每年到了这个季节,都有许多新鲜水果——一袋袋杏子、李子、苹果和桑葚,可以作为甜点。简觉得这种饮食习惯很健康,而多数英国人看来,这种吃法无异于绝食,而一些法国人甚至觉得这么吃甚至会逼人自杀。她对丈夫笑笑:“要不要再来点蛋黄酱配牛排?”

“不用了,谢谢。”他把杯子伸过来,“不过可以再来一点白马庄园葡萄酒。”简帮他添茶,他假装细品着——又是品咂又是漱咽,仿佛喝的不是茶,而是葡萄酒。“1962年这支实在是被人低估的佳酿,仅次于令人入口难忘的61年陈酿。然而,我依然觉得前者相对温和而无可挑剔的品质总能带来美的享受,与其孤芳自赏的‘前辈’之高雅完美相比,毫不逊色。”他说。

简笑了。让-皮埃尔又恢复了生气。

香塔尔啼哭起来,简的双乳立刻感到一阵刺痛,回应着婴儿的需求。她抱起孩子开始喂奶。让-皮埃尔继续吃着东西。简说:“给法拉留一些黄油。”

“好。”他把剩下的食物端出去,然后捧回一碗桑葚。趁着香塔尔还在吃奶,简也吃了一些桑葚。很快,孩子睡着了,可简知道,过不了几分钟她会再次醒来要奶吃。

让-皮埃尔把碗推开,说道:“今天又听到有人对你不满。”

“是谁?”简厉声问道。

让-皮埃尔无意进攻,但表情坚持:“穆罕默德·汗。”

“他不是为自己说的。”

“也许吧。”

“他说了什么?”

“说你教唆村里的女人们不生孩子。”

简叹了口气。让她生气的不光是村里男人的愚昧,让-皮埃尔的纵容态度更令她恼火。她希望丈夫能维护自己,而不是站在谴责她的人一边。“肯定是阿卜杜拉·卡里姆背后指使的。”她说。毛拉的妻子经常到河边来,肯定是她把听到的话告诉了丈夫。

“你还是别做了。”让-皮埃尔说。

“别做什么?”简觉察到自己声音中的危险语气。

“别再教他们如何避孕。”

这样描述简所教授的内容实在有失公正,不过她并不打算为自己辩护,也不想道歉。

“凭什么不做?”

“会惹麻烦的。”让-皮埃尔那种不温不火的架势让简十分窝火,“要是把毛拉惹怒了,我们甚至可能要离开阿富汗。更麻烦的是,这样会有损‘自由医生组织’的声誉,反抗军也可能会拒绝别的医生。这是一场圣战,知道吗——灵魂的安宁比身体的健康更加重要。他们很可能会拒绝我们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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