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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罗镇大街上,我满脑子都是过去的故事。我总是想从街头上的老一代人满脸的深皱间,解读往昔的隐秘。

当我询问起那个频频出入大院的姓黄的医生——一个不安分的跑得很快的年轻人时,罗镇人全都茫然。那些胡须很长、叼着烟斗的人搓着膝盖说:

“这咋能记得呢。古时候那种人多得是。”

我说:“不是古时候,就是解放前。”

老者不停地咳嗽,摇头:“医生嘛,背药包子的人,哪天不在这里来来去去?”

提起与大院年轻老爷过从甚密的医生,老头子们就努力回忆。有个老头想起来了,说:“他家里是供养了一个医生,五十多岁,不过那是上一茬老爷留下来的。这人的医道原来不错,谁知他给一个小姐治病时下药狠毒,‘八角’,就是‘大茴香’,不知怎么下得多了,小姐差一点给毒死。就这样他害怕了,半夜收拾起东西跑了。还有一个更老一点的,是个拐子,两眼像鹰:要讲医术他在这一带也算拔尖的人物了。可是人哪,都有毛病……”

老人接上说起拐子医生的毛病,拍一下膝盖说:“偷。”

老头子们互相议论,一个个补充着。又有人说:“那个老医生偷东西的本事才叫高。偷钱,偷珠子门帘;最后说起来没人信,他连小姐小时候用过的小红肚兜都偷了出来。你看看,了得!”

另一个老人回忆说:“因为他手不老实,就只好卷铺盖走了。不过那时候队伍上还缺这样的人,他就让人介绍到队伍上去了。物尽其用嘛。他在队伍上不光能给人看病,还能到敌人那一方里去偷些情报。”

我听到这里心上一动:这个人是不是那个黄科长呢?可是后来又很快否定了。因为他们在年龄上相差甚远……时至今日,别说那个默默无闻的黄科长,就是“飞脚”这个响当当的名字镇子上人也不记得了。说起队伍的事情,他们往往说得玄天玄地,有时弄得驴唇不对马嘴,一会儿把那支队伍说成可怜巴巴的光棍汉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说他们都是饿出来的孩子,出来找食儿——只等上边来人领教他们,他们才能打打鬼子和“二鬼子”什么的;一会儿又把队伍说成了一些神人,说他们个个武艺高强、刀枪不入,有人伸手一挥,就能把对方远远地劈死。“那是因为他们有‘张手雷’呀!”

一个老头子神秘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久久盯过来,嘴巴包得很紧。后来他见我不做声就叹息起来:“可惜这些神招都失传了……”

我想告诉他现在有比“张手雷”更厉害的武器,告诉他现代科技与现代战争。但我最关心的只有“飞脚”,关心黄科长当年的真实身份和那个大院的主人,关心他们与那个小城各种各样的关系。

可惜就连海滨小城里的外祖父,那个远近闻名的曲府,谈起来他们也不甚了然。

就这样,我在罗镇听到的一切不仅没有增添新的线索,而且把原来的思路完全搞得混乱了。这使我想起了朋友的一段话,大意是:没有记忆和关于记忆的叙说,就没有历史。当时我与之争论,指出“历史”是一种客观存在,就像一块石头一座房屋,它真实地存在过。朋友笑着说:“石头可以风化成粉末,房子也可以坍塌成泥,任何人都可以把它忘记、它会在记忆中变形——那时候你还能说它是‘自己’吗?它‘存在’吗?”

“我是说它‘存在过’。”

“谁能证明它‘存在过’呢?”

我不能回答。我想说:神灵证明它存在过……

对于眼前的罗镇、黄科长、“飞脚”、外祖父和父亲,那纠缠在一块儿怎么也理不清的一截历史,离我们并不遥远。可是我这会儿发现它们已被遗忘得何等彻底,回忆中是如此的错漏百出,它已经不再是“它自己”了。我所要追索的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即便花费一生也不可能搞得清楚。黄科长的《游击考》之类的东西尽管荒诞不经,令人厌恶,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它仍然是我眼前所能看到的关于那段历史的最清晰的一段文字记录——同时也有一种可怕的危险向我预警:他记载的这一切将变成“历史”本身。

我在罗镇的街道上游荡,极力想从中看出很久以前的固有面貌。那些残破曲折、掩盖在比较宽敞一点的街道后面的巷子使人看起来更为真实。走在残破的旧巷中让我有一种更安全更踏实的感觉。这里才是那个“存在过”的罗镇。可是问了一下居住在这些小巷里的人,他们说这些巷子也变动过好几次了,有的是前清和民国传下来的,有的是解放初刚垒的;每换一个主人就拾掇一次小院,谁也分不清这些巷子是什么时候、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才变成现在这模样的。我不得不沮丧地承认:一切都在不停地变化,没有人顽强地记忆,更没有人去为你的那种“历史”负责。生活是流动的、现实的,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们要活在今天。

这不由得使我想到,我毕竟是一个常常沉湎于精神生活的人,要不断地想象、回忆、思索;比较起来,我不是一个长于行动的人。这大概是一个可悲的结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也正是这一特征才决定了我要一次又一次追溯家族的历史,试图从中梳理推导出极有意义的东西;我只想寻一个“为什么”。同时我也在不停地奔跑;我在经历心灵的周游的同时,也在经受肉体的劳顿。我因此而不能待在同一个地方——我不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扎下自己的根。

我以前说过,作为一个生命,我宁可是一棵树;可是一棵没有根的树到底能活多久?

也许我那种匆匆奔走的欲望就源于一种恐惧,我想找到一块能够扎下根的泥土。它不需要太大,它只需要一二平方尺,只要能够让我立足、能够伸下根须就行。我那时就真的像一棵植物了,汲取大地的水分和养分,伸出叶片接受阳光,开始生长。我只想做一棵树,我真的没有太大的奢望。

也许就因为这个意念的驱使,我再不能像周围的人一样安居乐业。那些琐屑的、有滋有味的生活从此与我无干。我无论如何不愿承认自己走入了一种乖谬。我实在只是向往一种淳朴,因为我内心乞求的只是一种极其质朴的东西:友谊、爱情、劳动。这才是一份并非虚妄的生活。我心中不断吟出的歌唱就是我灵魂的呼吸。我常常警觉不安,像被什么东西急急地追赶。我没有掩藏这不安,而是把这一切大声地告诉周围。如果我经历了友谊,我就要咀嚼它的甜美;如果我经历了爱情,我就会记住神灵的恩赐。我有过外祖父、父亲、外祖母和母亲,我更像对待友谊和爱情一样,紧紧地把亲人珍藏心间。我没法忘记,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被遗忘的东西太多了——是遗忘毁掉了世界,毁掉了我们的现在,还要毁掉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毁掉将来。恰恰是因为人有遗忘的本能,我们才要不断地重复——重复那些往事。我发现人类即便是不断地重复,也还是可以轻易地失掉,失掉记忆。于是一切再从头开始,危难接踵而至。比如说征战、可怕的争斗、强悍的暴政、昏庸的管理,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地降临人间。贫困和灾变会在遗忘的间隙里乘虚而入。我们的人类社会,真正能够得到积累和继承的、不被人遗忘的,大概就是科技了。人类总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技术上的一点可怜巴巴的发现记住,所以几千年前的黑色火药和刀剑之类可以发展衍生出各种各样的、最现代最致命的武器,可以变成今天的核弹中子弹氢弹。人类从可以准确地计算出圆周率的那天起,到现在几千年过去了,我们不仅没有忘记这种计算的方法,而且还使计算变得越来越精确。在所有的科技领域里,我们几乎都能够做到有效的、不间断的积累,我们会将无谓的重复和消耗降低到最低限度。因为这种种积累所带来的好处是切近的、伸手可以触摸的、很容易变为世俗物质的。而在另一方面,在属于心灵的质地、属于道德和伦理范畴的东西却很难得以积累。它们总是那么模糊、遥远、费解;关于它们的种种经验总是令人生疑,让一代代人在不断争执和推诿中遗忘;关于它的无数的见解纠缠难辨,谁都可以宣称自己拥有了否决权。真的,在这些方面我们实在无法做到有效的积累。我们甚至花费了几千年上万年的时间也无法使其增多哪怕一点点。

像科技的有效积累一样,人类对于积累财富的欲望也是强大的、自然而然的,它是如此地长盛不衰、难以遏止。我们不断地成功。我们可以列举盛唐的繁荣,古希腊和印度的昌盛。但是,很可惜,这一切的繁荣都未能持久下去。不仅它们,任何民族任何帝国的财富都不能永久地保持。因为我们不仅会创造,我们还更会毁灭。因为心灵的质地没有改变,心灵永远是脆弱的危险的——没有心灵的保证,其他的一切都难以长久。它们——物质世界里的一切奇迹,最终仍然还是要走向衰落和荒凉,要归于消失。这真是惨酷无情,但这是一个事实。

一位朋友对此曾大不以为然——他认为专心于科技、财富等等积累的同时,也会促进和改变其他——比如精神——他说到此竖起一根手指,像要除掉上面的灰尘似的吹了两下:

“你要明白,道德、伦理之类的东西都是历史的概念,它们是属于历史的,并非凝固不动,它们也要不断地变化呢。”

“是的,所以我们要积累。积累的目的就是为了使之变化。我们要寻找出人类最普遍最基本、也是最有效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发展并加以提炼,使之生长和延续。我们积累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如果仅仅是注重于科技和财富的积累,那么无论这积累多么快多么好,要失去它们也是一夜间的事情。要害是能够控制这灾变的瞬间,是具有这样的能力——这种能力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而只能是心灵。但是——”我凝视着朋友,“但是今天又有谁不是虚情假意地、真正地关心过人的心灵呢?”

朋友不语,他用陌生的眼光打量我。

“看看我们这个世界吧,看看我们周围的生活吧,真像一出戏:布景不断撤换,老戏却在上演。你总能从那些貌似新鲜的东西中看出它们只是一种不断的重复。这种重复带给我们的痛苦太多了,这种痛苦是我们每个人都经受过并且还要经受的东西。我们要离开这一切、拒绝这一切,不再从一场苦难跌入另一场苦难,难道不是最正常最简单、最质朴最基本的要求吗?难道连这种要求也会成为一种过错?”

朋友仍然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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