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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疑心我,干脆跟我一块儿出去得了。”

真纪子实在忍受不住,忿忿地说了这么一句,利道就会猛然扑上来把她按倒在地,把手伸到她的裙子里。

“你干什么?”真纪子大吃一惊。

利道用力把真纪子僵硬的身体按住:“你是不是规矩,让我检查!”

说着就要剥去她的衣裳,此时要稍一反抗,会招来更大的疑心,索性随他象狗似的全身嗅遍。倘若是对恩爱夫妻,无疑也是一种刺激,会燃起双方的性欲,但是,原本就不存在爱情的夫妻之间,这种举动无疑只能加深彼此的鸿沟,而且,随着时间的逝去,会越来越引起反感。从那时起,利道对妻子每次外出回家都要进行这种“身体检查”。而且,即使明知自己妻子去了嘟里,回家之后也不放过。真纪子简直有点儿受不了,但并没有发作。这样做至少可以让丈夫放心,尽管要抑制自己心里的不快和羞辱,但比起让丈夫一直记挂在心不明不白地怀疑自己总好受些吧。这样,竟然熬过了七年的婚后生活。这是一种惰性,也可以说是家庭的惰性。家庭首先是为了躲避社会的风雨,好比洗温水澡,让身心都浸泡其中,就懒得爬出暖暖的澡盆一般。而这惰性的中心就是利也。夫妻间感情的破裂,确实首先会给孩子带来不幸。何况对母亲来说,孩子的存在是限制女性自由的一块镇石。尽管对丈夫丧失了爱情,但孩子仍是将她跟家庭拴住的一条锁链。

尽管真纪子心里一再暗暗对自己说:不能这样下去,但她依然日复一日地下不了决心。直到利也上了小学,在那儿遇到了反町重介:反町是作为利也的级任老师出现在真纪子面前的。

反町是位二十六岁尚未结婚的教师。他不是那种穿着时髦的现代派青年,倒是个打扮得土里土气态度诚恳的人。从他的谈吐举止中,洋溢出对教育事业的一片至诚和热忱。真纪子这才放了心。无论哪个父母,头一回把孩子交托给老师,心里总是十分关注的。他们会挺认真地觉得,启蒙老师的好坏将决定这孩子未来的命运。实际上,启蒙老师对孩子的影响也确实不可估量。

真纪子跟丈夫的关系恶化(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什么温情暖意)、使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利也的身上。为此,她主动地担任一般家长都不愿干的教师家长会跟校内的各种职务。为了孩子的教育,她倾注了自己的心血。对此,利道倒也不表示异议。为家长会或是学校里的事外出回来,他也不“检查身体”。看来,“学校”这个神圣的字眼使他感到释然放心。

真纪子担任“学年委员”,要组织参观教学、运动会、恳谈会,还要干一些家长跟学校有关活动中的各种杂务。因此,跟级任老师的接触最频繁。在跟反町的多次交往中,她愈加敬佩他为人诚实的品格。但说到底他们之间的接触始终保持着教师和一位学生家长的关系。

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秋天学校组织远足去攀登近郊的山丘,利也和几个淘气的孩子乘老师和家长没留神的当口,开始了小小的探险活动。结果,利也失足陷进了沼泽地。那些年幼的同学被这意外的事故吓得目瞪口呆,没―个人去救他,全都吓得逃跑了。反町见这些神色惊慌的孩子,再三盘问才知道出了事,急忙赶去,把身处绝境的利也救了起来。尽管这是件领队教师失职所造成的事敌,但真纪子却感到反町是救自己孩子性命的恩人。

打这事儿发生之后,她对反町更加产生了敬意和好感。这时,也传出有关他俩的流言蜚语。这些流言蜚语添枝加叶,说得活龙活现:有人说见他俩从汽车旅馆里走出来;也有人说,亲眼见他俩下课后在校舍的暗角落里接吻。一位美丽的太太跟年轻教师的桃色新闻,正是那些在平稳的家庭生活中闲得发慌的家长会妈妈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这些流言蜚语就象烧荒的火一般飞快地蔓延开来,谁也无法扑灭。只是还没传到利道的耳里,倒真是桩奇迹。然而,这不过是时间问题。人们屏息敛气紧张地观看着这场火将会烧到哪儿。只要不烧着自己,火越大越有看头,要是让火势引起什么爆炸的话,那岂不更有趣!

这些闲言碎语终于传到校长的耳里。校长原本对这个年轻执着的反町一无好感。他以一副肩负着教育重任的姿态,事无巨细、一丝不苟地捍卫着学校的教育方针。在一些青年教师中往往有不少人爱反对现有的体制,也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事。这些都是初出茅庐没几年的楞头青,却自认为在日本只有自己才是真正懂得教学、热爱教学的,这尤其叫他窝火。本来反町就是个难以对付的属下,眼下,这些出乎意外的流言又出自他的身上。一个教师跟学生的母亲有着不清不白的关系,要是属实的话,这分明是桩不可容忍的丑事。倘若给报界捅了出去,甚至会影响自己固有的地位。幸好,这些飞短流长还只是在内部流传,决不能让它越过这个范围。

校长唤来反町。他象对一个已犯下淫乱罪的人用先入为主的目光打量着反町。反町愤然地否认,但他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常言道:无风不起浪嘛。”

反町越气愤,校长的怀疑就越深。

“就算你是清白的,既然有这些闲话,总有一些原因吧?不能过分跟个别家长特别密切,这是一个教育工作者的基本准则。你忘记这一点,才会有这些风言风语出现。就凭这些,你也失去了做教师的资格。”

校长心里已有盘算,想以此为由来撵走反町。让这样的教师在身边,无疑象抱着颗炸弹。而跟学生母亲发生的丑事,是撵走他的一个绝妙借口。

工于心计的校长揪住反町不放,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引咎辞职。

恰好这时,在真纪子那儿也发生了件大事。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利道驾车从外面回来,把在家门口玩耍的利也撞了。利道当时正要把车驶入车库,没细看车后就倒车,把蹲在地上观看小虫的利也撞倒了。不幸中的万幸,当时车速不快,利也的骨骼长得也结实,所以没闯大祸,但当时可怕的情景却给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愈合的创伤。从此,精神上变得非常过敏,尤其是听觉敏感得出乎寻常,似乎连远处有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有时,他会说听到了别人所不可能听到的声响,大家全以为利也得了幻听症,但过不多久,却传来远处某地发生爆炸事故和灾情的报道。看来,这孩子不仅是听觉过于灵敏,而且能预感到危险的降临。也许是恐怖的经历激发出他感觉上的异常。夜深人静时刻,孩子常常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谛听着远方传来的声音。见此情景,真纪子犹如针扎般地心痛。

跟孩子没关系的反町倒救了利也的性命,而自己的生身父亲却威胁着孩子的安全,还带来了令人心酸的“后遗症”。眼前的事实,使真纪子对反町产生了难以平息的感情,而利也对反町要远比自己父亲显得更为亲热。特别是那桩事故发生之后,他对利道感到异常害怕,一见到他的身影脸就变色,吓得身子缩成一团。

后来真纪子才知道,利道的车撞倒利也这一天,正是他跟情妇幽会回来的时候。这是利道撞了自己的孩子,在惊恐万状中不留神说走了嘴泄漏出来的。近来,他还秘密地纳了妾,听说那女人原来是个酒吧女郎。丈夫对妻子做什么“身体检查”,进行严密的防范,自己却背地里为所欲为。也许是自己拈花惹草才会对妻子处处怀疑,而且,撞倒利也之后,仍继续跟那女人暗中来往。

“啊,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了……”真纪子终于下了决心。

她觉得以往自己不过是利道手中的玩偶,再也不能心甘情愿地做他的玩具,而要作为一个人、一个有独立人格的女人采取行动了。真纪子决定跟利道离婚,离婚的理由是丈夫的不忠实。但她一提出离婚,没想到利道勃然大怒,压根儿不听真纪子的话,反而对她拳打脚踢。

“你有了相好吧?你这个无耻的女人!”利道口中大骂,揪住真纪子的头发,拳头象雨点般落在她身上,真纪子连申辩的余地都没有。深感危险的真纪子死命挣脱身子逃出了家门。她觉得再多呆一刻,就会被狂怒的丈夫杀死。一离开家,真纪子毫不迟疑地去找反町。反町单身住在学校附近一幢公寓里,对她的到来吃了一惊。

“究竟出了什么事?”反町问。

真纪子一句不答就扑到他的怀里。以往反町对真纪子的情意心中早有觉察,而那流言蜚语却为他们创造了条件。此刻,已不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什么了。一个热情成熟的女子的身体正扑到他的怀里,反町摆脱了教师的身份成了个青年男子,真纪子也从母亲变成个热恋中的女子。在他俩面前拆去了教师跟家长间的一堵高墙,成了赤裸裸的一对男女,欲望就溶化在滚热的感情旋涡中。事情结束后,真纪子在反町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句象火一般炽烈的话:

“先生,把我带走吧,无论去哪儿都行!”

这个村子三面被南阿尔卑斯山的高峰环抱,只有西面有一条流往伊那方向的河童泽,就象开了扇窗户。要从伊那到位于南阿尔卑斯山北部地区尽头的村子札挂去的话,先得坐上汽车颠簸两个半钟头,还要顺着熊木川上游走,再沿它的支流河童泽走上两个小时。就是这样一条连接外界的唯一通道,在冬天还会封闭。

这个村子叫“风巢”,传说是当年平家那些被击溃的散兵游勇落户在此地。十年前,还有五十来户人家座落在这山坡上,但每年不断迁走,眼下只剩下十来户人家,都是些老人,不会过多久,这儿就将变成个荒村。屋顶用杉树皮和稻草铺就的房子都已朽烂不堪,简直无法区分哪幢草屋里有人居住。有的光剩下石块垒成的地基,告诉你这儿过去曾经有栋房屋。这并不是离乡背井的人故意毁坏的,而是那些残留在村里的人把它拆了当柴烧。因此,那些保留完整的荒草屋,说明屋主人迁走还不太久。斜坡上有些梯田,大都荒芜着。留下的老人为了糊口,只能种点儿蔬菜、白薯之类的东西,吃不上一顿大米饭。能靠自己力气种点儿东西糊口的老人还算是幸运的,那些患神经痛或是中了风半身不遂、整天躺卧在床的老人就更凄惨了。在城市里,还有什么民生委员或是临时护理妇会来照顾一下孤单的老人,可是在这种深山冷坳里,哪会有这样的热心之士来荒村照顾这些瀕临死亡的老人呢?主管这一带的福利事务所实在看不下去,想把其中一些丧失生活能力的老人送进老人收容所去,但都被老人们拒绝了。他们对那些老人收容所存有偏见,而且也不想离开这块祖祖辈辈居住过的土地。

“就算去老人收容所,能活的日子也不会长,与其老着脸皮去那儿熬日子,还不如死在这块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安心哩!”老人们这么说。

既然不愿意,也不能勉强,何况,那些尚能行动的老人还不能收进去。在这儿留下的一大半人是被家里撇下的老长辈们。早在十年前,生活中还少不了木炭和柴火。燃料问题发生了根本变革之后,连这微薄的收入来源也完全断绝了。贫瘠土地的收成已经填不饱全村人的肚子。于是村民们对这块贫瘠的土地丧失了信心,纷纷弃家出走。还有劳动力的人们为了求得一个安定的职业而举家离村;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对生活至今的村子多少有些依依不舍。但小伙子们却朝地上吐口唾沫扭身而去。

“在这儿再呆下去,连个老婆都娶不上。围着这块出不了什么东西的土疙瘩,吃一辈子白薯,我才不干哩!咱们到城里去,好歹总能找上个老婆,还能赚点儿钱。”

他们为了娶老婆和寻求成功的机会,去了大城市,再也没回来过。对村子里的年轻人来说,娶不上老婆是最大的不幸。夏天,常有些城里的青年来攀登南阿尔卑斯山经过村子,他们留下的那种时髦的城市习惯跟奢华的气派更让小伙子心里痒痒的。犹如梳子的齿一根根断下那样,留在村里的全是些无依无靠的老人,或是些不愿连累全家而留下的老弱病残。

“等安顿好就来接你。”

一家人流着泪分了手,过后却没有一个人来接这些孤单的老人。他们为了过上象样的生活,抛弃了贫穷的故乡,来到大城市。这儿跟人口稀少的乡下恰恰相反,人口稠密,竞争也格外激烈,在恶劣的生活环境里不停息地苦苦奋斗。留下的老人们虽然也知道城里那些乡亲们眼下的处境,但对他们并无好感。因为他们离乡背井,撇下了亲人。村里的老人们却是固执的,他们打算老死在这块土地上,要亲眼目睹这个村子的消亡。在他们看来,进老人收容所无疑是失败的标记。所以,他们死活不干。而且,跟别的老人之间也产生了同舟共济的感情。尽管离开人世有早有晚,反正都要埋进这块地里。就象同坐一条行将沉没的船产生了共命运的感情。

村里还留下十三位老人,有三对老夫妇,其余都是单身一人。身体还算健康的只有两人,余下十一个都患有高血压、中风、神经痛或是肠胃、心脏、肝脏等疾病;有两个老人已经瘫痪,成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尚有活动能力的去照顾那些瘫在床上的,还有力气干点儿活儿的去种种地,砍点儿柴,或是去近处的建坝工程工地上找点儿活儿来养活大家。这些瀕临死亡的老人们相互依偎在一起,想对悄悄接近的死神作一点儿微弱的抵抗。但是,死神对他们这种可笑的反抗发出阵阵的冷笑,越来越逼近他们。老人们也感到末日将降,能干点儿活儿的人一个个少下去;工地有了临时活儿,也不想雇这些衰弱无力的老人。田里的收成已经不足养活他们,船就将沉没了。看来,下一个冬天非逼得全村的老人集体自杀不可。

但就在此时,这个村子里来了救星。

到风巢村时,他俩还以为走进了个“死村”。苍茫的暮色里不见一个人影,满目凄凉,房屋倾圯,柱子也歪斜着,墙壁千疮百孔,甚至望得见象洞穴般的内部。屋壁残剩的房子还算好的,大都只剩下些陈腐的屋架,就象尸骸一般留下令人可怕的骨骼。村里的道路也荒芜了,路上遍地是石块和倾倒的木柱。梯田边的石垒的田坎崩塌了,水渠里充塞着淤泥,田间小桥也毁坏了,过小河还得绕道找到河面狹窄的地方。

“要是再积点儿雪,连影子都没啦!”真纪子面对这座净是断垣残壁的荒芜死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下雪前再来场台风,这些房子都会被刮走。”反町看着如此荒凉的村子,仿佛觉得自己走错了路。看来今晚的住宿也成问题。单是自己一个人,找间破屋钻进去也能将就,可现在还有个真纪子。

“看来这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啦!”刚从惊愕中苏醒过来的真纪子心有余悸地打量起四周来。

“不,不会的。几年前我来过这儿,那时候有许多人住着,还有家客店。”

反町虽然这么说,但仍掩饰不住内心的忐忑不安。五六年前,他还是个学生,在攀登南阿尔卑斯山的仙丈岳下山的归途中,曾经路过此地,那时村里人丁兴旺。记得当时登山归来,周身疲乏,却受到了店主夫妇亲切热忱的接待。还有在南阿尔卑斯山脉的怀抱中那与世隔绝的淳厚民风,都给反町的心里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光凭一股对教育事业的热忱是当不了教师的。面对教师之间的人际关系、派阀、跟教育方针对立的现象以及来自教师家长会的种种压力,要具有坚韧的忍耐力和视而不见、满不在乎的功夫才行。年轻的血气方刚的反町恰恰缺乏这方面的涵养,尤其对无视课堂执教以教科书为中心的现行体制更为反感。然而,这些都不过是工作上的矛盾,使他受到致命打击的还是那桩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桃色新闻。诚然,反町跟真纪子的关系不错,但这没有超越教师跟家长之间的界线。那还是搭救了利也之后,两人的感情上才起了微妙的变化,恰如传闻所说的有了那种“不轨念头”。

面对这种恶意中伤显出无动于衷的豁达大度,这一点反町无法做到。而且,正如校长所指责的那样、引起这场风波的原由确实存在。反町对真纪子的态度要比别的家长亲热,这也是事实。彼此之间都意识到有一种息息相通的好感。但由于教师跟家长之间的身份差异、彼此都抑制住这种感情,也可以说成是爱,是相互倾心的爱。这恰恰在别人眼里看来是件大逆不道的行为。

在利也被他父亲的车子撞了之后,这个打击促使真纪子投到反町的怀里,终于证实了这件捕风捉影的公案。一旦解除了心底里的禁令,一对相爱的男女燃起了炽热的恋情。反町决意辞去学校的职务,真纪子也变得无家可归,虽然有一个并无丝毫感情的丈夫,这不过是形式上的夫妻,而且亵渎了这个神圣的名字。真纪子不想回家,只要不再回去,去哪儿都不在乎。这桩逼出来的爱情却使他俩陷入了悲剧的主人公那般伤感的愁绪中,也促使他们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只有一件事使她最放心不下,那就是利也这个孩子。她想一旦办完离婚手续之后,就能作出归谁扶养的判决。她强迫自己乐观地想:父亲利道不去说他,爷爷奶奶对小孙子真是含在嘴里怕化,顶在头上怕晒,是老人的一块宝贝疙瘩,这也许能解除孩子一下子失去母亲带来的孤独吧。于是,真纪子携起反町的手私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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